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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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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闯黑山,先渡黑江,此番下山,也是这个理儿。
时重自小舟上回首望,见江上浩渺烟波万里,群山便在那蒙蒙白雾中拔地而起,高耸入云。峰顶景色秀丽,一幢幢古朴低调却又气势恢宏的红色殿宇屹立于绵延起伏的群山之中。
这是风雨楼,但是是她在楼内从未见到过的景色,格外的壮丽苍茫,她不觉看得入了神。
木桨微摇,涟漪荡荡。沙哑的声音适时响起:“姑娘,你要到何处去?”
时重蓦地回神,笑了笑,“我到竹阳镇去。”
“哦呀,是个好地方。”头戴斗笠的船公慢吞吞嘟囔一句,与她闲聊起来,“姑娘去那里作甚么?”
纤细洁白的指尖微微动了动,探出小舟拨了拨水面,时重轻声道:“我去寻人。”
船公声调徐徐:“是去寻情郎么?”
时重眨了眨眼睛,莞尔一笑:“你猜。”
蓑衣老翁摇了摇头,船桨有节律地前后摆动,“那便必然不是了。”
时重更是好奇心大起:“老翁如何得知?”
“这个嘛,”船公抬头看她一眼,眼角下有几道深深的皱纹,“姑娘看起来并不像是含情人。”
时重讶异地轻笑两声,含情人?好稀奇的词。
她起身,换了个位置,挪到船公旁边,撑着下巴问:“怎么才算是含情人?”
船公收了桨,让船顺着水流缓缓而下,叹了一口气坐下,沙哑的声音带了点怀念,“含情人呐,提到心上人不得红一红脸?但你没有。”他懒洋洋切了一声,“一看就是个小孩儿......”
时重微微不满:“小孩儿怎么了?看不起小孩儿呀?”她顿了顿,疑惑地问:“我看着像个小孩儿?”
“那倒也不是,只是老夫在这黑山脚底下撑船撑了三千六百年,没见过像你笑的这么乐呵的。”
时重心头一滞,被话里的“三千六百年”夺去了心思,更不用计较说她笑得十分乐呵。
“撑船撑了三千六百年,不腻么?”她问。
“腻能怎么办?”船公抬手取掉了斗笠,搁在脚旁,时重发觉他还不算是十分年迈,起码发丝还是乌黑的,眼睛也炯炯有神。
“老夫本是东海的一个巡海夜叉,后来被龙君提去守一个剑冢。未料到上任没几日,剑冢失窃数柄上古神兵,自此我便被罚来了这里。”
他“呵呵”笑了两声,“一待就是几千年,腻了又能怎么办?”
时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有再问下去。她抬眼看了下他出神的脸,有些怀疑她问到了人家的痛处。
未料他却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一般,又道:“这有什么的?找人说说话罢了,哪来那么多忌讳。”
时重于是放下了心,咂摸了一下他的话,新奇地问:“东海龙君算是神仙么?听闻仙宫巍峨堂皇,金光闪闪,是真的么?”
老翁笑了,“你个小妖,对神仙这么感兴趣作甚么?你们风雨楼难道没告诫过少与神仙打交道么?”
说着他站起身遥望远处,淡淡道:“竹阳镇到了。”
这才多长时间?百里路程不出一刻便至。这老翁御水术使得好生顺畅,无怪乎是个千年的夜叉!
时重错愕去看,却见不远处,草长莺飞,花红柳绿,俨然是一片绿油油的草地。这草地绵延数里长,像是一道分界线,隔开了一座砖瓦楼阁造就的热闹小镇。以她的目力,可轻易看去百里远。
镇上店肆林立,行人纷纷,正是热闹时候。时重恍惚得仿佛在做梦,距离她上次踏入凡间集市有多久了?这尘世喧嚣,她有多久没有体味过了?
时重跳上岸,摸出几两碎银,转身欲要递给船夫,却见他早已撑杆远去,幽幽留下一句:“小心咯......”
小心?小心什么?时重微怔,犹豫片刻,转身向竹阳镇走去。
短短时间,这个小镇变化得让她有些陌生。
她挤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四处观望。以前摆摊的小贩少,多是些卖珠钗的,三五街巷有一处都算是好的。现在卖糖葫芦的,卖甜糕的小贩来来往往,茶坊酒肆肉铺随处可见,情绪饱满的吆喝声清晰可闻。她略微茫然地顺着路往前走,一面走一面思索:怎么仅三个月,这里就变得如此富庶?
忽然看见一方小桌子挤挤巴巴地夹在这一众吵嚷的小摊中,桌上铺着一块白布,桌旁立着一道幢幡,幡上写着几个大字:乐天知命故不忧。
桌子后头坐着一个年轻板正的瞎子卖卦先生,正在给人摸骨算卦。
然而吸引时重的并不是这个门可罗雀的算卦先生,她知道这些凡人信天命,以为通晓阴阳五行,便能算出前世今生。但她也知道,没几个准的。
吸引她的是两个毛茸茸的脑袋,趁那年轻瞎子给人摸骨之际,偷偷取他碗里的碎银。一只土黄色的小手取了碎银,飞快地缩到白布底下,另一只小手又迅速地接上。手掌还没一片叶子大,但手臂却有三尺长。
这样有来有往数回,那个白瓷碗里的碎银已经没几颗了。
她走近点,听见桌子下面传来嘀嘀咕咕的嬉笑打闹声,默了默,站至桌旁,巍然不动。
“看相还是摸骨?请稍候一会儿......”
时重看了眼坐着端正的算卦先生,又看了看那个正在摸骨的女子,平静道:“好。”
对那客人投来的警惕眼神视而不见。
等了片刻,算卦先生收了手,沉吟片刻,道:“时乖运蹇,命途多舛。近日需小心提防,稍有不慎则有血光之灾。”
那客人把袖摆捋了捋,站起身,往碗里丢了一颗碎银,警惕地再望她一眼,慢慢走远。
时重面不改色地看向碗内,嗤笑一声:哪来的碎银,丢的分明是块石子。
她坐下,沉声道:“摸骨。”
看那白布倏忽撩起,里面钻出两个小人儿,吧嗒吧嗒跑远了。她又倏地收回手,冷声道:“不算了。”自顾自往碗里丢了两颗碎银,起身去追。
那两个小人儿身长数寸,粗布短衫,金身黑脑,各顶着一顶黄色的帽子,笑闹着在集市里穿梭来去,裸露的脚丫像是蹼掌,吧嗒吧嗒地拍在地面上。
他们身形灵活,兜着手几息间就跑远了。周围人却没有表露出一点异样神色。时重轻哂,竟然还知道用隐身术......
她脚步不停,朝着他们的方向追去,转过一个弯,身前忽然出现一道三尺的无形屏障,隔绝了她的道路,把她以一种轻柔的力量往外推去。
与此同时,几块石子当头袭来,她眼疾手快地避开,却不防自墙上跳下来两个小人,“呀”地大叫一声,要往她头上套罩子。
时重从袖中快速抽出一把短剑,迎着麻袋往中间一划,“呲拉”一声,麻袋自中间断了个彻彻底底,那两个圆脑袋的小人儿吧唧一声倒在了地上。
时重蹲下身去,正欲细细观察,却见自这个尾巷的角角落落,涌出数十个同样的金身黑脑的小人儿来,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个个嘴咧到耳边,露出嘴中的尖牙。
黑洞洞的嘴,黑洞洞的眼,吓唬谁呢。时重好笑,把地上装死的两个小人儿提着后襟拎起来,垂眼道:“怎么,还会威胁别人?”接着顺手把他俩颠了颠,望着巷尽头走出的一个蓝衣女子,似笑非笑:“把银子拿来吧。”
蓝衣女子缓缓走近,眸如春水,眉似弯柳,手中软帕轻轻一甩,露出一个妩媚的笑:“奴家哪来的什么银子,姑娘说笑了。”
“哦?那方才摸骨的不是你?”
女子掩嘴一笑,媚态横生:“是我又如何?”
“那不就对了么?说明我没找错人。”时重漫不经心地把吐舌装死的小人提高到眼前晃了晃,轻声威胁:“你不给,我便把你扔去喂狗......”
这话很是奏效,手中装死的小人抖得跟个筛子似的,耷拉着眉眼蹬了蹬腿,一块块银光闪闪的小颗粒从衣襟里哗啦啦洒下。
蓝衣女子神色微变,又怒又怨地嗔它道:“你个没骨气的。”又走近几步,向时重伸出手,很是理直气壮:“既然银子拿到了,那便把它们还给我吧。”
时重把小人儿抛了抛,淡漠勾唇:“不给。”
蓝衣女子闻言面色铁青,手中忽地变化出一把银鞭,狠狠向时重抽来,银鞭上劈里啪啦闪着白光,劈开的空气仿佛都带了些焦味儿。
但时重不躲也不避,戏谑一笑,手中短剑弹出与银鞭相撞,将那蓝衣女子登时撞得倒退几步,面色忿恨。她粗喘几口气,压着嗓子问:“敢问阁下所求为何?”
时重将短剑收回袖中,巧笑倩兮:“不为何啊,只需你把偷来的物什全部归还即可。”
蓝衣女子不愉快地沉下脸,但见时重游刃有余地挡在前面,她沉思片刻后一抬手,那数十个小人儿全都开始蹦跶,蹦跶了片刻,地上便堆起了小小的金山银山,并各种琉璃珠宝,然后她一扬头,没什么感情地说:“都在此,姑娘可要清点?”
时重扫了一下地上堆着的财帛,摇了摇头:“我说的不是给我,是归还。从何处得到的,便归还到何处。”
蓝衣女子爽利地说:“好!”
但时重歪头想了想,又笑眯眯加了一句:“听闻庆忌一族最重誓言,不如你立个誓吧,否则你方才那个谶言……怕是要成真呢。”
“时乖运蹇,命途多舛。近日需小心提防,稍有不慎则有血光之灾。”
蓝衣女子神情猛地一变,阴狠地看向时重。
庆忌一族所作所为在竹阳镇从未被约束过,因为身体玲珑敏捷,且擅使隐身之术,即便被凡人发觉也绝无可能追踪。可今日这不知何处来的小妖,不仅追上了他们,还一语道破他们的身份......
她咬咬牙,不得不伸出左手,在手心划开一道血痕,血珠在指引下飞起,在半空中旋成一道金色小阵,光芒随着她的誓言逐渐大作,等最后一个字吐出,誓约法阵成,金光又渐渐消失于手心。
她垂睫掩住眸中的狡黠。没关系,失去的这些都只是些蝇头小利罢了,真正的大主顾他们还没有去光顾,万不能因小失大......
时重见目的达到,摆摆手让他们离开。然而在他们尽数离去后,又悄无声息地缀在后面。
庆忌最为狡猾,嘴上一套,心里一套。他们当她傻么,心里的算盘就差摆在脸上了......
她跟在一个落单的小人后面,果真见他在行走数里,将自己偷来的金银珠宝归还后,转而向另一个方向奔去。
时重轻呼出一口气,一只银白的蝴蝶无声无息地越过庆忌小人,率先飞去,最后止于一座幽静的小院。
这个小院远离城镇,方圆十里内不见其他的屋舍。时重远远猫在一棵樟树上,静静审视。
没什么奇特的,更看不出来有何华贵。不过是门外不远处流水潺潺青草悠悠,墙角倚着一排粉色紫色的小花,院内又用石子砌着一个小池塘,池塘旁种着一株梨树,梨树下搁着一把竹制摇椅罢了......
这家主人有什么珍宝,竟能让庆忌给盯上?她百思不得奇解。恰见那探路的小人气喘吁吁跑来,眸光一闪,飞速将他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