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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貌合神离 ...

  •   红燕死了。

      是翌日清早被发现的。

      她未按时洒扫庭院,掌事嬷嬷以为她偷懒,进屋正要训斥她,却见她面朝下僵硬地躺在地上,脚踝处的伤口大剌剌敞着,呈现出诡异的青紫色。

      “真是懒鬼。躺地上也能睡着。”嬷嬷一边斥骂,一面把她踢翻,却见红燕脸色惨白,嘴角一缕黑血。

      “啊——啊——杀人了……”嬷嬷吓得跌倒在地,忙不迭叫唤道。

      叫了半天没人来,她这才想起,正是忙时,杂役们不得空。一骨碌爬起身,跌跌撞撞往外冲去。

      “来人啊。杀人了——”嬷嬷刚出门便撞到一人。

      “叫什么。”居桃厉声呵斥。

      嬷嬷刚要发作,认出这是主母身边的贴身侍女,便噤声,嗫嚅道:“红、红燕那小蹄子,死了……”

      “死个人而已。处理了就是了。”居桃话音方落,身后两个武婢出列,径自进了房。

      不多时,两人一前一后抬了个“麻袋”出来。

      “找个地方埋了,”居桃吩咐两个武婢,又转头,沉下脸问嬷嬷,“你看见什么了?”

      掌事嬷嬷见这架势,也是个圆滑惯了的,当下便会意,连忙道:“小人什么也没看到……”

      “你要是敢说出去,仔细你的皮。”

      嬷嬷吓白了脸,连声道:“小人岂敢呐!”

      *

      “郡主,我看她被吓成那个样子,不会真不说了吧?”居桃回到院中,一五一十同尚香禀报了当时的情景。

      孙尚香正对镜而坐,偏头注视着镜中,小心戴上耳珰:“你放心,她不说,自然有人逼着她说。”

      果然,三个时辰之后,刘备便派人叫尚香过去。

      尚香、居桃及浅翠一行人赶到时,秦氏、郭夫人、掌事嬷嬷及若干杂役都在厅里候着了。

      刘备坐在主案边,见尚香来了,道:“说吧。”

      那掌事嬷嬷得令,开口道:“今日辰时,奴婢去找红燕,发现她死了——中毒死的。奴婢正要去叫人,却撞到孙夫人的贴身侍女。”

      掌事嬷嬷快速抬眼看了下居桃,又道:“她不仅让两个武婢把红燕的尸体抬走,不知埋到哪里了,还威胁奴婢!奴婢可以发誓,所言句句属实。”

      “你们呢?可知道些什么?”刘备问杂役。

      “昨晚戊时,奴婢亲眼见到孙夫人带着侍女来杂役房找红燕,过了大概半个时辰才出来。”

      “小人也看到了!”

      “对!就是孙夫人没错。”

      “小人在院里待到很晚,可以确定,从那之后直到院门落锁,都没人去过红燕房里。”有人补充。

      杂役们七嘴八舌附和。

      “奴婢应该是最后见到红燕的人。昨日下午,约莫酉时三刻,奴婢去她房内借针线,她伤口正痛着,脸都白了……奴婢记起来了!她还说,她没有伤药了,马上会有人拿新的来。”一杂役道。

      “等等,你方才说……伤药?”那嬷嬷问那杂役,得到肯定答复后,她激动嚷道,“怪不得伤口发紫。是了。红燕定是被药毒死的!下毒之人就是——”

      意识到什么,她戛然收声,讪讪看着孙尚香。

      尚香望向刘备,他也正看着她,沉目深思。

      他当是已经提前审问过这些人了,而今叫她来,不过是当面对质罢了。

      “休得胡言!孙夫人同红燕无冤无仇,怎会杀她。”郭夫人蹙眉问,面上也带了愠怒之色,饶是如此,她的举动、仪态依然优雅。

      “红燕前几日和奴婢提起,她无意中得罪了孙夫人,这才被贬为杂役的。她一直担心夫人不会放过她。”

      “红燕的脚踝,就是被孙夫人带来的武婢砍伤的……”

      “哦?”尚香一直沉默不语,直到此言一出,才转向那开口的杂役,问,“是何人?我定要好生管教!”

      “红燕只说是武婢,其他都没说……”

      “把所有的武婢带上来,就算你指认不出,我今日也一定要揪出此人。”尚香道。

      “这……”见孙尚香如此固执,现场的杂役都面面相觑。刘备只冷眼看着,也不发话。场面一度僵持。

      郭夫人开口打破沉默:“妹妹,做下此等错事,那人不会承认的。况且,你从江东带来的武婢,怕有百余人罢?就算都严刑逼供,一时半会儿也出不来。”

      “昕微,你同她说这些做什么?这事就是她吩咐的,只是还没想好找哪个奴婢替罪而已。”秦氏在一旁,掩口笑道。

      郭夫人叹息一声:“妾身只是不愿相信……妾身入府十年了,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事,主君待下人宽厚,向有美名在外,此事若传出去,别人不知道怎么看刘府呢。”

      “孙夫人是江东来的贵客,她带着自己的武婢闯祸,与刘府又有何干系?”秦氏道。

      “够了,”刘备出声,“尚香,此事,你可有何辩解?”

      尚香没说话。

      郭夫人道:“他们说,你同红燕有前嫌。可在昨日戊时,你却携带伤药去看了她,是吗?”

      见尚香依旧沉默,郭夫人继续道:“妹妹尽管说实话,若这些下人敢无中生有,搬弄是非,主君定会严惩。”

      “他们说的是事实。”尚香道。

      房内一时落针可闻。

      一面是十数个证人,一面是尚香带着侍女和武婢。

      “这就是你要说的?”刘备问。

      “妾没有杀她。”

      刘备挪开目光,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

      郭夫人在一旁道:“如果妹妹能拿出证据证明自己没有杀红燕,那么,不管再多的人如此说,妾身都坚信不是妹妹做的。”

      众人的目光中,尚香抬头看了郭昕微一眼,转向刘备:“妾,拿不出证据。”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只有刘备沉着脸,良久,道:“红燕的尸首还没有找到,一切还没有定论。嬷嬷,你方才说,看见谁去处理尸体了?”

      “是……她。奴婢绝不会认错。”掌事嬷嬷一咬牙,抬手指向尚香侧后方侍立的居桃。

      “主君,若这婢女肯‘如实’交代,带我们找到尸首,一切不就水落石出了?”秦氏道。

      尚香伸臂将居桃护在身后:“她是我的贴身侍女,她的做法出自我的授意,若要严刑逼供,不如直接逼供我好了。”

      “哟,早就知道孙郡主纵横不法,瞧瞧这等派头,妾身见了,还以为这里不是荆州,而是江东呢。”秦氏道。

      “拿下那侍女。”刘备吩咐。

      一群侍卫自门口鱼贯而入,包围尚香等人。

      尚香“唰”地抽出腰间佩刀,身后武婢亦是齐齐拔刀,一时间剑拔弩张。

      “郡主……”居桃欲言又止,暗暗下定决心。

      武婢们都摆出了阵形,侍卫们亦严阵以待,眼看一场混战就要爆发。

      居桃忽然冲出来,朗声道:“一切都是奴婢做的,同郡主无关!”

      话音未落,便被近旁的侍卫所押。

      “居桃,你——唉!”孙尚香有些惊讶,但奈何已成定局,只得捏紧拳头。心中暗自思量,居桃竟然做出了计划之外的举动。这究竟是……

      “把这侍女押下去,好生拷问,”刘备起身,“近日府中有刺客,孙夫人就好生待在院里——读读《女诫》,读过了,再来见我罢。”

      尚香直视刘备,像是从来不认识他似的。

      《女诫》,又是《女诫》,他和孙权一样——相信女子天生卑弱,男子便是女子的天,“行违神祇,天则罚之;礼义有愆,夫则薄之”。

      虽然预想过这种结果,可是当刘备说出这种话语,露出怀疑或是厌恶的神情时,她还是感到失望和寒心。

      他是她将要共度一生的夫君啊。

      就算是当世英雄,就算是口口声声想要她真心的他,也会因为旁人的污蔑,便动摇吗?甚至不顾她的安危,令侍卫刀剑相向?

      也对,在他眼中——或者大多数位高权重的男子眼中——女子不过是衣服罢了,或华丽些,或粗陋些。若是脏了污了,扔掉换一件便是了。

      思绪拐了几个弯她忽然想到陆议。

      如果是陆议面对这样的情况,会怎么做呢?

      ……

      她摇头甩开杂念。

      布下此局之人确实缜密。若非去找红燕前,凝霜及时带回消息,她此刻已经没有后招、无法翻身了。这盘棋下至此处,下一步,本该是决胜负,翻盘的。

      可她看了眼刘备,想,她好像要输了。

      输的不是棋。

      *

      “孙尚香果然上当了。夫人好手段。此事,纵她有百口也莫能辩。”一侍女得意洋洋道。

      “唯一让我意外的,是她居然让居桃去处理尸体。”郭歆微望着窗外,无星无月,夜色沉沉,如此良夜,想必有些人却一夜难眠。

      “或许是她有所察觉。不过到底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不正好被逮个正着?”

      郭歆微沉默转腕摇着茶盏,问:“阿浅,你觉得,主君心里会如何想她呢?”

      “还没嫁进刘府,就出了花烛断裂之事。未出三日便有血光之灾,现又坐实了虐待毒杀侍女之事,只怕主君想不产生隔阂都难……此次没有处置她,只怕一半是因为她是吴侯之妹。”

      郭昕微苦笑道:“说到底,孙尚香不够了解如何讨好身居高位的男人,也不够了解主君。”

      她轻轻吹开茶沫子:“主君可以容忍一个习武的女人在身侧,但绝对无法容忍,一个能够杀人、心思狠绝且无法信任的女人在枕边。就算再喜爱的,也不行……就如同他无法容忍洞房中的刀剑那样。”

      “多亏那工匠报信,我们才能以此为饵,反将一军。就算有人生了疑心,红燕是秦氏的人,花烛采买是秦氏负责的,她对孙尚香又多有不满……总之,无论都如何查不到夫人头上。只是,还有一事……”

      “怎么?”

      “昨日,红燕的老娘,在押解的路上,跑了。”

      “跑就跑罢,红燕已死,她也没有利用价值了。”

      郭昕微浅浅啜了一口茶:“主君对孙尚香还有些幻想,等到春猎,便是这出戏的终场。”

      她站起身,看着那颗梧桐树原本所在的位置。夜风浩荡,带来一阵钻心的寒意。园中有木,便是“困”。孙尚香只能被困在一方窄窄的庭院里,煎熬在猜忌和怨恨中,随着这场婚姻走向失败,慢慢地被蛀空,最终凋零枯萎。

      就像曾经的她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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