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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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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间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当雨势停歇后,还没等阿舍和石惊天带那妇人离开山谷,便惊喜地发现阿得与冷炎一行几人打着伞寻至猎户木屋前。
有医者和稳婆相助,冷炎还让人带了一副木舆入山,将身怀六甲不宜挪动的妇人稳稳地抬回了村庄,阿舍一直暗暗提着的心总算彻底放下。
隔日,阿舍和石惊天便收到消息,那妇人已平安产下一女。
由于刚生产不宜出门见风,那妇人再三邀几位恩人前往家中作客,以便她与公婆拜谢众位的救命大恩,顺便让众人看看托了他们的福才得以平安降生的孩子。
舍得姐妹皆非第一次被村民邀请入乡作客,早已驾轻就熟,当下欣然前往。
石惊天与冷炎则是头一回收到受救者如此简单又郑重的答谢,主仆二人虽收敛了周身气势,但仍旧显得与周围村民格格不入。
尤其是石惊天,若非明艳爽朗的阿舍站在他身旁,只怕众人皆慑于其威,不敢与之攀谈。
冷炎则默默地打量四周,心下不由感慨:比起只能艰苦过活的普通百姓,生活优渥的主人自不必提,单论他兄妹二人其实都可谓是幸运且幸福的。
一行几人皆有分寸,道贺之后并未在村庄停留太久。阿得正好顺路去附近某个村落与村中铃医探讨医术,暂无要事的冷炎则悄悄去探望谎称回了漠北实际仍留在长安的妹妹冷雨。
因阿舍曾道喜欢桃花,恰好石惊天前几日在某处山谷发现了一片晚桃林,二人见时辰尚早,今日左右也无事,遂决定前往山谷赏桃花。
深谷,漫山遍野的不止有灿若朝霞的晚桃,还有洁白如玉的晚梨,粉白云霞,蔚成花海。
一阵山风拂来,花瓣纷扬飘落,似飞舞的蝶,又似晶莹的雪,恍若一片粉妆玉砌的仙境。
阿舍满是惊叹欣喜之色,眼眸澄澈如水倒映一片绚丽色彩。
石惊天牵着她的手,含笑欣赏这幅人面桃花相映红的美景。
为表喜庆道贺,阿舍今日特意穿一身银红裙裾,又以妃色丝带扎袖,石惊天则内着一件赵粉色曲领中衣,两人不约而同佩了带钩印,明眼人一瞧服饰便知他二人关系亲密非比寻常。
“阿舍,你既然这么喜欢桃花,不如我让人在此结庐,这样你就可以常来观赏了。”
阿舍想了想,摇头笑道:“我喜欢桃花只是因为它开的花好看,结的桃子又能吃,花果皆可酿酒,连桃胶都能入药。若仅为观赏,偶尔来一次就够啦,过犹不及。”
她拈起一朵桃花比了比石惊天的衣色,娇俏浅笑,微扬下颌调侃道:“都说正缘为正桃花,偏缘为偏桃花,石少庄主今日特意着桃粉,莫非也想求桃花缘不成?”
“说法没错,但因果错了。”
石惊天折了一枝蓓蕾疏密有致的桃花簪入阿舍的发间,薄唇微勾,继续开口:“我的正缘已经找到了,不需要再求。正是因为遇到了正缘,所以才着赵粉,以示心有所属。”
调侃不成反被顺势表白,阿舍抬手扶了下发间的桃花簪,扑哧一笑:“好吧,算你识相!”
旋身环视一圈,掌心接了几瓣落花,阿舍语带遗憾道:“若有人在此处花海中翩然起舞,更不失为一幅美景佳画,可惜我不会跳舞。”
石惊天思索片刻,忽然笑道:“剑武亦可为舞,正好让我看看你那几式剑招练得如何了。”
“好主意!”阿舍眼神一亮,又指着石惊天腰间的短笛,狡黠笑道:“舞自当有乐相和。”
因是去道贺,两人都不曾佩带长剑,阿舍从腰间抽出软刃,石惊天则取下玉笛试音。
阿舍这一身虽不是曳地罗裙,裙裾却也较寻常劲装更长一些,如今解开束袖丝带,银红衣袂迎风飞扬,看起来飘逸优雅又不失利落大方。
皓腕灵巧一转,幽幽银练红芒微闪,佳人轻盈如燕,旋身翻飞,裙袂翩跹,足不沾尘。
石惊天将这道惊鸿深深刻入心魂,修长手指在玉笛上起伏,引宫按商,恰是一曲《桃夭》。
伴着悠扬的笛声,剑舞或柔或刚,时而习习生风如流水浮萍,时而嘶嘶破风如游龙穿花,缓若游云,疾若闪电。山风又起,树枝簌簌抖动,粉白云霞纷扬落下,自在飞花轻似梦。
次日清晨,苦竹精舍。
蓝衫黄裙的年轻姑娘在庭院里纵身腾跃,利剑生风飒飒作响,凌厉划出一抹天光晨曦。
长剑最后定格于一个骤然回刺,阿舍深吸一口气,缓缓吐息敛势,最后徐徐收剑入鞘。
捻着佛珠站在窗前观望的石头和尚从精舍内走出,惊奇道:“阿舍,你最近的剑法精进了不少,那最后一招又是如何领悟的?为师观其与罗成的回马枪有异曲同工之妙。”
阿舍回身向师父行了一礼,然后才有些局促羞涩地解释道:“师父,我和惊天也是听闻那罗成将军有一记回马枪特别厉害,便琢磨着可以将它融入剑招当中,所以就有了这一式,意在骤然回剑杀对手一个猝不及防。拙劣招式不成气候,让师父见笑了。”
“不!此招的确颇为精妙刁钻,即便是为师与你交手,若乍然碰上也是猝不及防。”
对于晚辈,石头和尚从不吝赞许嘉扬:“很好,看来你和惊天在剑术一道上颇有进益。”
“谢师父夸奖!”阿舍大喜,从未想过二人改创的招式能得到石头和尚的如斯肯定。
石头和尚摆摆手,忽然谐谑笑道:“你刚才说这是和惊天一起练的,他不怕你日后武功强过他么?毕竟阿舍你的脾气实在算不上温柔啊。”
“师父!”阿舍又羞又恼地跺足,扬声唤道。
石头和尚哈哈一笑,抬手示意她坐下闲聊。
阿舍对师父一向知无不言,纵有羞恼也只是一时,当即坐在对面将个中详情娓娓道出。
“惊天说,他只是眼下武功略高于我,彼此交流练功心得对他而言也有不少增益。若我能强过他,他会为我高兴,因为那意味着我能更好地保护自己,这样他也能更安心,当然他会更努力去超越我。所以我和惊天一致决定,彼此交手喂招的时候都要认真对待,等决出胜负了再一起拆解、琢磨对方每一式的破绽。”
阿舍捋了捋细长发辫,面露些许愧色:“不过,我内力不如惊天,所以大多时候都是他在教我拆解,我只有一些出其不意的灵巧招式可以陪他喂招,想要胜过他还差得远呢!”
闻言,石头和尚登时怔住:阿舍与石惊天如今的情形,跟当年他和白玉之间何其相似!
不同的是,阿舍与石惊天二人是相互激励成长,而自己与白玉却是在应该彼此体谅退让的时候争强好胜,在需要认真对待的时候刻意回避。
是否正因如此,白玉才会越来越不甘心于每每落败,更不满他的故意退让,以至于逐渐忘了习武的本意和初心,只一味追逐与他之间的胜负输赢?
阿舍见石头和尚神色有异,心下顿时生出些许忐忑,“师父,您觉得有哪里不对吗?”
“不!你和惊天并没有什么不对。”
石头和尚回过神来,目光复杂地看她一眼,轻叹着温声道:“相反,为师是自愧不如你二人。当年我和你师娘或许正是因为彼此都太过争强好胜,以致于最终分道扬镳。”
“师娘?”阿舍虽然知道师父俗家时也曾娶过妻,却是第一次听他提起师娘,当下好奇心顿起:“原来师娘也是习武之人?”
石头和尚点了点头,刚想说什么又忆起了不久前的那场冲突打斗,忽觉有些意兴阑珊,顿时失了往下详谈的兴致,只轻叹一声便不再提及,转而指点起阿舍的剑法。
阿舍心里发痒还待要问,不经意觑见师父的脸色有一瞬间俨然又回到了听闻血玉观音名号的状态,当即有些胆怯发憷,识趣地不再追问。
当日,阿舍带着新做的桃花糕前往无痕山庄。
“阿舍,你可算是来了!”
白玉亲昵地携着阿舍的手,轻轻拍了拍:“惊天昨日带回来一个嫩柳缠花篮,说是你编的,我平日就喜欢这些别致有趣的东西,没想到阿舍你还有这样一双巧手!”
阿舍被她夸得俏脸微红,赧然道:“伯母过奖了!阿舍也只是凑巧会做这一两样小玩意,难得伯母喜欢,那我下次再做几个送过来给您赏玩。”
“好啊,那我就等着了!”白玉领了阿舍这份心意,又见她还带了桃花糕,不由得斜睨自己那个只会站在一旁的儿子,暗叹果然还是女儿更贴心,一时对阿舍越发疼爱怜惜。
“不过现在这个已经够我赏玩一阵了,等下次惊天带你去游玩,你若有兴致又闲来无事再做也不迟。终究持剑救人才是这双手的正道,做这些小玩意未免大材小用,伯母可舍不得!”
阿舍看了石惊天一眼,莞尔展颜,乖巧应声道:“是!阿舍谨遵伯母教诲。”
一路随同的石惊天笑了笑并不插话,即将成为婆媳的二人也不需要他接话,说笑着前行。
花厅桌案的显眼处摆放了一个翠叶遍布花枝点缀的柳条藤篮,白玉走到主位坐下,招手让阿舍坐到身侧,又吩咐侍女将瓜果点心和预先备好的酒摆上来。
众人先尝了些阿舍做的桃花糕,晶莹如花的糕点清香爽滑,甜而不腻,这恰到好处的口感和味道,不仅石头和尚与阿得都爱吃,同样也俘获了白玉和石惊天母子二人。
意犹未尽之时,侍女送了一壶酒和一套精致杯盏进来,白玉让人放在自己面前的案上。
“阿舍,我先前听惊天说你喜欢饮酒,快尝尝我亲手酿的玉花露。”
白玉亲手倒了一杯递给阿舍,笑道:“原本前几日就想与你品酒,只不过这一批玉花露还没到开泥封的时候,今日正好有这花篮和花露配着花糕,我们也风雅一回。”
阿舍忙道谢着双手接过,但见酒色清如水玉,酒香纯似幽兰,入口甘美醇和,回味悠长。
“好酒!”阿舍星眸晶亮,连声赞不绝口:“依阿舍看,伯母您才是真巧手!”
“这批玉花露是特制的,口感和酒性都极温和,你既喜欢,我让人送些去苦竹精舍。”
白玉也喝完了一杯,意有所指道:“前些日子惊天特意派人收集了一些性温绵软的果露酒方,还说烈酒伤身女子不宜多饮,等酿好之后再孝敬于我。”
她饶有兴趣地瞥了一眼石惊天,笑意吟吟对阿舍说道:“看来届时你我二人又有口福了。”
“娘!”石惊天自觉自己已经够识趣了,谁知仍免不了被母亲打趣,赧然一笑道:“孝敬母亲是孩儿的本分,分内之事岂敢劳您夸一个福字。”
“你呀,总是这么硬邦邦一本正经的,多亏了阿舍不嫌弃!”
白玉佯怒嗔道:“罢了!惊天你也去忙你的事,别在这里碍着我和阿舍说话了。”
石惊天抿唇一笑看向阿舍,见她眸光温柔回视,朝他轻轻颔首,这才放心地离席出去。
目送他走远,白玉回过身来握住阿舍的手,亲切道:“阿舍,我观你对侍弄花草颇有心得,山庄近日新辟了一个院落,我正发愁该如何布设盆植花卉,不知你可否愿意帮我看看?按理本该由我来布置,又怕如你这般的年轻人会不喜欢,所以想着请你帮忙指点一二。”
看样子大概是无痕山庄即将有贵客到来,白玉作为女主人自然是要好生准备住处迎接的,阿舍一时不疑有他,又见白玉说得实在诚恳,也没多想就答应了。
无痕山庄东院,白玉挽着阿舍的手从庭中缓步穿行,期间不时询问她对各处布置的意见。
阿舍先时并未察觉异样,只认真地查看各处草木花卉的栽种和摆放位置是否合宜,直至白玉多次似有若无地问及东院主卧房内各色古玩陈设的添减,她这才恍然大悟。
阿舍驻足不再往前,转头看向白玉,眼中闪过惊疑之色:“伯母,这···”
白玉见阿舍终于有所察觉,点头肯定了她的猜想,含笑道:“阿舍,你和你师父如此开明识大体,还将婚仪之事全权交给我来决定,我自当竭尽所能让你师徒二人都满意,才没枉费了你们的信任。”
阿舍大为感动,连忙接口道:“伯母如此抬爱,阿舍感激不尽!其实不必如此大肆铺张,对于我和惊天来说,长辈的祝福足以胜过一切。”
“那可不行,岂不是太委屈你了!”白玉将阿舍拉近身旁,柔声道:“这是终身大事万万不能将就,你若还有什么偏好尽管说,伯母一定尽力满足你的要求。”
阿舍眼圈微热,略带哽咽道:“这已经很好了,有劳伯母···和惊天费心。”
见她眼眶都红了,白玉又爱又怜,故意逗她道:“是我们母子劳你费心才对。想必你也发现了,惊天嗜好甜口,尤其是我平日做的莲子羹,等你过门以后我便教你做。毕竟你才是陪伴他一生的人,我已年近半百,真恨不得现在就痛快甩手,好好歇歇颐养天年。”
阿舍果然被她这副极为嫌弃儿子的语气逗笑,带了点女儿家的娇俏,甜声软语道:“伯母,您驻颜有术保养得当,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这种俏皮话哪怕明知未必是真也让人听着就高兴,白玉笑吟吟道:“那就承你吉言了。”
这厢的婆媳二人促膝而谈,那厢的师生两人互视一笑。
宋青云欣慰道:“看来夫人对阿舍姑娘很是喜爱,明日郭放也该回来了,届时再择吉日行纳征送聘之礼,经此大定婚约便正式落成,只待请期亲迎。惊天,恭喜你好事将近了!”
愉悦笑纹从唇畔一路蔓延至眼角眉梢,石惊天心痒难挠,喜形于色:“先生同喜!”
宋青云哑然失笑,又远远望向白玉,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忽而转暗。
“惊天,如果有朝一日,夫人与阿舍婆媳失和,那么在爱情和亲情之间,你会如何取舍?”
石惊天诧异抬眸,但见宋青云肃容以待,显然并非随口一问。
“先生何出此言?”
宋青云神色颇为复杂,带着些许隐虑:“你即将娶妻成家,如何处理母亲和妻子之间的关系,对于男人而言是一大考验,稍有不妥则母子、夫妻失和,家宅不宁。”
石惊天当即收敛了神色,认真思索片刻,而后缓缓开口:“先生,若换作曾经的我,或许会说婆媳失和肯定是妻子的错。但如今,我发现这个认知和想法太过片面也太过自私。”
以往石惊天从未留意过寻常夫妻婆媳之间的相处,所以一直理所当然地认为倘若婆媳失和,必然是儿媳未能恪尽孝道。
直至近日听闻大师和阿舍对于夫妻之道的看法,他又出于某种微妙心态着意观察,这才发现原先的想法何其天真偏颇。
世间有不孝的儿媳,也有不慈的婆母,更有不作为的丈夫。
当然,石惊天笃信自己不会失职,母亲和阿舍也都是至善至美的女子,必定能和睦相处。
没能听到想要的答案,宋青云心中一沉:曾经···也就是说,惊天现在并不这么认为。
石惊天并未发觉自己这位先生神色间的细微变化,继续道:“母亲于我有生养大恩,阿舍是我求娶回来的妻子,倘若有一天她们发生了冲突,这其中一定也有我这个为人子为人夫的责任,是我没能很好地维持协和母亲与妻子之间的关系,自当由我妥善调解。”
“当然,我绝不会忘了曾经发过的誓:任何人伤害到我母亲,我肯定会以性命相拼!”
“好!”宋青云目露赞许:“身为人子理当如此。惊天,我希望你永远记住这句话。”
他顿了顿,抬手抚须,将试探之意夹杂在揶揄的笑容里:“不过,以惊天你的个性,居然会为他人而有所改变,实属不易。”
石惊天淡淡一笑,眼神深邃而睿智,仿佛能直直扎入人的心底:“这并非是为他人而改变,不过是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不足,自省改之罢了。”
宋青云面上未露丝毫异样,内心早已惊涛骇浪,甚至有种事态即将脱离掌控的无力之感。
如果说此前的石惊天在他眼中还只是一个对母亲孝顺毕恭、稍显孤傲难驯的小公子,那么此刻站在面前的则是一个有主见有担当、真正即将迈向成熟的男人。
宋青云半喜半忧,喜的是惊天果然不愧是夫人的孩子,不知不觉中已成长得如此优秀。
忧的却是,他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潜移默化才将‘以母亲为重’这个想法深深灌入惊天的脑海,然而仅仅只是与阿舍相识短短数月,石惊天就产生了动摇之念。
那么一旦得知白玉就是血玉观音这件事,惊天当真还会不问缘由地以性命维护夫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