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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梦前尘悲玄衣剜心 ...

  •   玉树花下见相思,渡灵河畔唤残魂。

      故人携痴频入梦,却是相逢不相识。

      你可曾见过白玉般的树?万千繁花挂于枝头,这些花都是如冰似玉,了无生气,不闻花香,只嗅得满腔寒气,一时寒凉彻骨,入人心肺。

      裴安看到如此奇妙之景,竟觉得似曾相识,熟悉感扑面而来。他心中却无端生出几分怨责,可是又不知道该去责怪谁。

      这好像是他刻进骨子里的本能反应。

      脑海里突然出现一个声音:“你这宫殿里怎么什么都是玉做的,不好,不好,冷冰冰的,我不喜欢。”

      另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回道“不喜欢就搬出去。”

      这是我的声音吗?我什么候说过这话?另一个人又是谁?

      那些白玉花瓣凋落,没有玉的沉重,似和普通的白花没什么分别,混入飞雪中,一时迷了眼,让人分不清天上飘的究竟是玉花还是雪花。

      裴安伸出手接住了一片那颤巍巍跌下的花,他的手白皙得竟与这玉花别无二致。

      这玉花在触及到他掌心的那一刻瞬间化成了水,像有人淌着的泪滴,滴在他的掌中,明明是冰凉沁人的,可是他却像是被烫到了般下意识缩了一下手,这滴晶莹的精魂沿着他的手背再次滴落到皑皑雪地里,空留下一串转瞬即逝的水痕,他来过,可是很快就会随着水痕般被遗忘,让人不记得他曾为他停留,如花似梦,虚实难解。

      裴安在伸手的时候,宽大的袖子随着他胳膊上扬的动作滑至小臂处,露出一段玉色,他才意识到他的衣服也变了。

      他两只手扯着自己的袖子看了又看,又低头看自己的穿着,脑子里竟又自动浮现了自己穿这一身的全貌,一身绿色锦袍,浅湖绿色长发披散在身后,这好像是他,但似乎又不是,这人有着和他一样的脸,但却生了一双绿色的眼睛,这双眼睛太干净了,就像一眼望得到底的湖泊。

      裴安匆忙低头,想要求证一件事情。果不其然,他的臂弯里缠着一缕浅湖绿色的长发。这是谁?我又是谁?

      他什么都记不起来了。雪夹杂着这些没有生命的花仍在纷纷往下落,这里除了他,半个人影都没看到,连个活物都没有,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他不仅为这贡献了一份人气儿,也为让这里能看见第二种颜色出了力,远处看就像冰天雪地里一棵绿草破雪而出。

      这个地方让裴安胸闷,薄如蝉翼的花瓣似有千斤重,压得他喘不上气来,但他并不讨厌这里,反而有一种亲近感,又如此忧伤。心会催生一切本能情感,把不显山露水的微妙情感无限放大。

      时间会消磨修饰记忆,但本能不会,是刻在骨子里流在血液中的。玉树和迷魂阵一样,难辨方向。不仅仅是这些古怪美丽的树,还因为这里根本看不到路,地面都被覆盖上不知深浅的雪,可是他就是知道该往哪走,他跟在自己家一样轻车熟路,直奔一个方向。

      裴安踏雪疾奔,衣袍翻飞,长发飞舞,几次都扑倒在雪地里,但仍是片刻不停执着地朝着林中奔去。

      他跌跌撞撞到了一条河边,一棵高大的菩提树傍河而立,只是河水不再流了,树也不再苍翠了,冰雪掌控了这里的一切。

      这是一条长河,一眼看不到尽头,蜿蜒数百里,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是,从河里伸出无数只手,这些手被冻得青紫僵硬,表面裹了一层冰,透过冰层可以清楚地看到手上的纹路和青筋滚。这里有皮肉松垮,只剩一层皮没有肉的枯瘦的老人的手,有鲜嫩饱满,似乎充满弹性的幼儿的手,有宽厚粗笨的满是伤痕的手,也有莹白的纤纤玉指……

      这里有各种各样的人手,像张牙舞爪的树枝直愣愣戳满整条河流。他们像是从地狱里挣扎的恶鬼,撕开地面,却无法挣脱枷锁。但更像是一件件雕塑,被精心雕刻,然后陈列出来供人观赏,感叹。

      千万只死人狰狞的手不足以让裴安害怕,让他心惊的是河边的人。

      那人一身玄衣跪坐在河边,黑色长发已垂至地面,他未束发,黑发遮住了他的面容,徒留下一个颓靡的身影,是赎罪的样子,也是是祈求的姿态。

      这里的一切都成了他的背景。

      裴安定定地望着他,也不知道他在这里跪了多久,身体一动不动,像是被冻僵了,只有那双苍白得没有丝毫血色的手证明他还活着。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抚琴弄弦最适合不过。只不过这双手此刻握着一柄通体雪亮的短刃,狠厉地往自己心口扎。

      他看见刀尖无数次没过皮肉,深深插进心口,手腕翻转往上一挑,接着他的右手捧出来一颗还在跳动的心。

      那心在他的掌中泛着淡淡的绿光,取出心的那一刻,他的呼吸开始变得艰难,身体也在变得透明,化成一道虚影,似乎一会儿就会随着风雪散了。殷红的鲜血顺着他的指尖和刀刃滴落。

      滴答,滴答····清晰可闻·…···

      “不要!”

      裴安纵身扑过去,想抱住那个即将随风淡去的人。他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他只知道他不想这个人消失。

      让他惶恐不安的是,他的手居然直接穿过了这个人的身体,就像穿过一团虚无缥缈的云。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身体不住的颤抖。

      太迟了吗?他要走了吗?

      他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淡,就在裴安以为他要消失,越发惊惶不定的时候,一股淡淡的绿色柔光把他护了起来,他的身体又恢复如初,犹如一幅褪色的画被翻新上色。

      裴安心下松了一口气,这时才发现不知何时眼泪毫无征兆地不知不觉落了满脸。

      他慌忙拿袖子胡乱擦了擦脸,仔细打量眼前这个陌生人,注意到他右手捧着的那颗心不见了,只有手上残留的血迹证明这一切真实发生过。

      这个人本该傲然俊雅不染世俗的一张脸,现在却在心脏消失的那一刻流露出了无比痛苦和脆弱的神态。

      雪下得紧了,却不曾沾染他的一片衣角,一根发丝。

      寂静包围了这里,裴安听见了利器划开皮肤在里面翻搅的声音,和血肉愈合的声音,他觉得自己是幻听了,若非如此为何连一片轻飘飘的雪花落地消融的声音都历历在耳?为何冰霜凝结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就在刚刚,原本静如雕塑的人突然举刀再次对准自己的心口,猛然插了进去。这一刀快如闪电,位置与手法和上次一般无二,竟是又要剜出那颗重新回到胸腔中的心。

      裴安大惊之下伸手去抢他手上的短刃,带着连自己都没发现的哭腔喝问:“你怎么如此想不开?就算不会死,那也会疼啊!”

      谁知这次他的手又穿刀而过,那人也恍如未闻他的责问,轻阖着眼,微微颤抖,自顾自重复之前的动作。

      原来不是因为他要死了才碰不到他,而是因为他本来就看不到他,摸不到他,听不见他的声音。

      裴安眼睁睁看着这个人一遍遍剜出自己的心脏,亲眼看心脏再次自手中消失。看他脸色由苍白重新变得有了血色,眼里一次次由期待到失落,绝望哀痛堆积了一层又一层。

      他是设定好了程序的机器人,只会按照指示作出相同的表情变化,机械重复一个动作,不知疲倦,不觉乏味,不感疼痛,他需要一个人来替他编写一个新的编码。

      可是他丢失了为他更改程序的人,真可怜。

      裴安的眼泪再一次不受控制地翻滚而出,吧嗒吧嗒滴在自己的手背上。他无法想象玄衣之下包裹着的皮肉是怎样一番光景。血肉模糊的伤口或许早就恢复如初,他知道这幅完好无缺的皮囊下已经鲜血淋漓,鲜血早就浸透了衣衫。玄衣替他隐藏了源源不断的血,皮囊却遮不住他支离破碎的心。

      裴安拼命想要抓住他那双残忍的手,嘴里念着“不要”,终究是徒劳,但死心眼碰上了另一个死心眼。他从见到这人的那一刻胸口的位置就开始隐隐泛疼。看到他无数次剖开自己的胸膛,剜出自己的心脏,当下更是疼痛难忍,竟是直接呕出了一口血。

      他想要伸手抓住自己胸口的衣襟,缓解疼痛,谁知却摸到了可怕的触感。他缓缓低头看到了惊悚的一幕,他的双手沾满湿乎乎的血,胸口多了一个拳头大的血窟窿,而里面是空荡荡的,没有正常人该有的心脏。

      心都没了,如何能活?可是他除了胸口疼得厉害再没有别的症状,唯一不适的就是,凉风灌入,冷飕飕的。他觉得他可能是想要自己的心疼,无奈只能胸口疼。

      ”玄英,别再折腾自己了,这不是他希望看到的。”

      一个浑厚苍老的声音从河对岸传来,轻轻叹了口气。

      原来他叫玄英,裴安抬眼去望他。可惜这个人也不是修改他程序设定的那个人,他依然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只是一声不吭地把刀尖对准自己。

      重重的叹息声又传入耳中,裴安转身向河对岸看去,入目皆是冰雕的手,铁青地冲天而立,哪有什么人影?

      这时他才注意到冰冻的河面上躺着一直笛子,因为颜色和冰层太过相近,让人一眼很难看到。除了笛子,还有这些手,河里的手手掌都朝着他们的方向,准确来说应该是对着玄英,五根手指拼尽全力向他抓去,长而尖锐的指甲似乎要把他的肉撕下来一块。

      “你不是最见不得别人痛苦吗?那你出现啊,为什么你对我就这么残忍?”玄英双目猩红对着满是人手的河中喊道,一缕鲜血自他嘴角溢出,他也毫不在意。

      半空中的柔柔飘落的花凝结出了无数支锋利的短箭,铺天盖地向河中的怪手急射过去,这些手都冻脆了,只要冰箭一碰到他们,尽可全数粉碎消灭。

      裴安想他在意的人一定是被这些可怕的手给害死了,这些手是坏东西,害得他这么痛苦。

      意料中的万手齐碎的场景没出现,因为冰箭在即将触碰到它们的时候突然改变了方向,直直地朝地面飞去。

      那个稳重的不容侵犯的声音又出现了:“玄英,别胡闹了。放过这些无辜的阴灵吧,你把它们禁锢在这儿有什么用呢?你这样做有违天道,更何况阿离早就魂飞魄散了,渡灵河里没有他。”

      玄英如失了智般喃喃道:“他在,他怎么会不在?他明明在这里让我救他,他说他不想走,在这看着我陪着我,他不在了我为什么还活着...”他的双手撑在地上缓缓握成拳,却愈发白皙。

      “玄英!”那声音似乎带了点怒气,随后又叹了口气,“如果他在这儿,那更该放他走,让他去轮回。”

      我把你强行绑在我身边你会怪我吗?但是我不敢放手。他知道这一放手什么都没有了,念想也没有了。

      “人生有命,这是他的命。何况他犯了错。”

      玄英怒不可遏抬头望着天,悲愤质问:“他有什么错!他最大的错就是不懂人性!你说这些东西无辜,难道宿离就不无辜就该死了吗?”

      “放他走吧”

      “轮回是为了洗清原罪,所有的罪业都会在一次次轮回中消散,或许你们会再次相见的。”

      这些话说完,又只剩一地寂静了。

      裴安又开始听见皮肉被切开的声音,那个空荡荡的血窟窿也开始跟着一阵阵发疼。

      裴安就这样一直守在他身边,有时候坐累了就躺在他腿边,他也不觉得可怕。有时候一觉醒来看见身上覆盖的花瓣和雪花,他也不觉得冷,反而像身边的人给他盖了一条额毛毯。

      这里始终只有寒风朔雪,没有春暖花开和夏日炎炎,没有司机更迭。他们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玄英的头发似乎又长长了。

      就在很平常的一觉醒来,裴安看见玄英仍在和胸腔里的心过不去,脸上都溅上了血,裴安习惯性伸出手替他去擦,这是他唯一能打发时间的事,好像能替他擦掉似的。

      可能是这颗心太累了,不愿意和他折腾了,这次没再钻进他的胸腔,竟是化成了形。

      是一个怪模怪样的小东西,有着雪人般圆滚的身体,身体应该也是雪做的,浑身却冒着绿光,一双乌黑的石头眼睛滴溜溜转,嘴是草梗做成的,头上还长了三根草。

      这怪雪人只有手掌般大小,是在玄英手中成形的,一出来就抱着他的手指咬了一口,然后顺着他的胳膊往上爬。

      裴安看见他眼中久违的光彩,伸手就想去捉那个小雪人。

      或许是他苦等的那个人化身小雪人回来了吧,裴安也替她高兴。

      他开始在这里看见了不一样的光景:河流重新奔腾,灵气四溢,荧光点点,一泻千里;琼浆玉液水榭楼阁,灯火万千,繁花开遍,四季更迭,人间万象。

      裴安知道自己要离开了,他的身体在一点点变淡,不舍愈发强烈。

      “轮回是为了洗清原罪。”

      裴安睁开眼睛,看见自家熟悉的天花板,心中怅然若失。麻木地伸手往眼角一模,果然还是湿润的。

      他已经无数次梦到这个奇怪的梦了,内容都在脑子里滚过一圈,都能背诵默写了。

      每次只要做这个梦一觉醒来,枕头准是湿的,明明梦中看的非常真切的一张脸醒后居然变得模糊不清,只记得那人一身黑衣。

      他第一次做这个梦居然因为走不出来缓了好几天,醒来后还特意摸了摸自己心口,看看里面有没有跳动,虽然梦里不觉得,现实可给他吓得不轻。

      还有那句:“轮回是为了洗清原罪。”弄的他整天恍恍惚惚的。

      后来因为他身边发生了更奇怪的事,所以时隔几天做同样的梦对他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清粥小菜不足挂齿。

      或许他还能见到那个面容模糊的玄衣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梦前尘悲玄衣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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