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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恶鬼的伤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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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莒的眼中竟闪出一种纯粹,语速很快地说:“妹妹真是爱玩笑,我不是狗,你也不是。妹妹以为我什么也不知道,其实我知道的,呵呵呵,我什么都知道。你希望一切都是混乱的,都是无秩序的,那样似乎可以无限自由,可是不是,猴子尚有族群,更何况人。你终归被规矩束缚着,妹妹以为退婚就好了吗?本朝律法女子年过二十二不嫁人是要交税的,你终归要嫁人,不是我,也会是别人,你清白不了!”
陈落华道:“哥哥莫要再说了,春尘妹妹只是年幼,退婚只是一时冲动,不然也不会去要回婚书。”
陈莒下巴上的血洞在滴血,脖颈上血线密布,说话时每一下的牵动都极疼,却在笑:“大妹妹,你不了解三妹妹,要回婚书只不过是安抚四婶罢了,她从来想的都是独立门户,女子独立门户谈何容易,但我可以。”
“——乖和听话不过是顺从罢了,那没意思,而我可以把家主的位置让给你,我可以将整个武安候府都给你,放眼天下男儿,除了我陈莒,何人有此胸襟?!”
孟春尘垂落的眼中长不起来任何情绪,却又似乎充斥着不屑。
“妹妹认为我是空谈,做不到吗?”
陈莒蹙眉,还想辩白,却见孟春尘伸出右手,手指并起掌心朝下,那是酒局中又丑又老的儿郎们让人打住的手势,那些人自己成了狒狒却还妄图引导别人当狒狒,他讨厌那些人,却又不得不顺从他们,要出口的话因为习惯而打住了。
孟春尘道:“大哥哥以为我同你清谈辩难吗?还是认为我是你彰显胸襟的工具?”
说着话她抄起旁边一块碎石,拍在陈莒后颈上,将他拍晕了。
“哥哥!”陈落华惊叫。
“没死,我很有胸襟,会以德报怨。”孟春尘将粘了蛇血的头发甩到身后,笑嘻嘻说。
陈落华紧蹙着眉,半扶起陈莒,探了探鼻息,见绵长沉稳才放下心来。
孟春尘蹲在她侧旁道:“阿姐瞧,你们家有的是糊涂蛋。我猜你想嫁那人登不上那个位置,便是真的登上帝位,你说你们家这些迷途羔羊被人当成筏子的几率有多大?狡兔死,走狗烹,鸟尽弓藏,自古如此,战战兢兢尚且难以苟存,更何况没有自知之明的。不是谁都有太宗的功业和胸襟,我说的是落在史书上可查证的胸襟,不是迷途小羔羊幻想高山上有青草可以全部出让的胸襟。”
陈落华默默想着,一时没说话,又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眼睛清明锐利:“这也算是威逼利诱?”
孟春尘道:“一,我没杀你哥哥;二,之后会饶你祖母一命,两条命的诱惑不大吗?那再加一条,你父亲赋闲在家许久了,礼部尚书一职过不久会空缺出来,我保他上去。”
“你猖狂!”陈落华怒道,“上有法度,人命岂在你言语之中!朝廷命官的任免更由不得你,荒唐!”
孟春尘静了片刻,说道:“对啊,荒唐,如果人世间都是谨慎的规矩的,大人物都是严谨的专业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术业有专攻,你我也不会站在此处——我不爱等人,最迟明日日落前,若无回应,我就烧死阿姐的祖母。”
孟春尘平静转身,走了两步,觉得还是应该有点人的样子,站定回头道:“我在前,可以挡住大部分刀兵,太学若能建成,武安候府必将蒸蒸日上,百年世家必能矗立,这笔买卖大姐姐不亏。”
陈落华脸上的怒容转瞬即逝,眉轻轻皱起:“三妹妹大可用一种温情的方式同我谈这些事,却偏要撕开这层温情的外衣,如此直白赤.裸,只会寒人心而已,人不是独立的,一呼一吸相互牵引,你若真心想修筑太学,当该能屈能伸,应该和缓婉转,而不应如此,没有人可以不阉割自己而达成所愿。”
这会儿阿横打赢了,将蛇拧成绳绑住了那两个人,牵着他们走了过来,问道:“要怎么办?”
孟春尘道:“丢在这儿便是。”
阿横松开了蛇绳,纵身一跃,消失在山麓间。
孟春尘面向陈落华露齿笑道:“阿姐无需担心,我不会去对抗几千年形成的人情世故,不会时刻同人针锋相对,只要你认为有道理,让我和缓处事时,示弱讨好摇尾巴都行,我会听,我可以很甜的!”
感觉自己足够像人了,她扒拉扒拉鸡窝似的头发遮住冻得通红的耳朵,迎着太阳与寒风向着城中去,路上看到一截掉落的树枝特别顺眼,于是捡起那棍棍,继续行路。
漫无目的向前,竟又来到那座荒宅前,外墙上有些斑驳的痕迹,是孟春尘小时候与堂哥画的门神,褪色剥落的已经看不出原有的样子了。
大门也已经脱皮,门上挂着一把生锈的铜锁,抬头可见枯枝乱缠在一起,颓冷之调同冬日相得益彰。
孟家有钱,又攀上永宁王这个皇亲国戚,宅院并不偏僻,在京都西北方向里三内的巷道里,但却成了十足的荒宅。
永嘉帝大概是个温情的帝王,永宁王曾为他纵横捭阖,许是不忍心叫老人家寒心,他放过了孟家所有女眷,这宅子也赐给了永宁王。永宁王死后,这宅子就成了荒宅。
孟春尘将捡来的棍子插在腰间,跳墙进了宅子。
按说故地重游,时移世易,物是人非,多有感伤,她还好。其实不知道为什么要跳墙进来,也不知道进来做什么,过去与她而言太遥远,像是有一道透明的盾细密挡住了过往,让她感触十分不真切。
若然不是自己处境真实,确然没了爹,小小堂哥的脑袋也确实瓜熟蒂落一般滚进了泥里,她会觉得那是一场别人按在自己身上的梦。
她踩着未融化的积雪,用棍子挑开挡路的乱枝枯草继续漫无目的地走,只是看向某处时,有很多身影会突然出现。
有时是父亲肆意的笑声:“哈哈哈哈,女儿呀,打不过你就跑嘛,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那是她在和父亲新收的小弟子对垒,人大概是各有天赋的,她想自己读书不成,女工刺绣诸事上颇感难为,那么打架总是成的,岂料,也不成!
她自小性子有点沉,于不吵不闹中认识到自己有点废物这个事实,但是到底难过,于是总会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大声哭一会儿,然后再次决定继续磨练自己。堂哥总能在她哭时,神奇地找到她,堂哥嘴笨,安慰人的话总不在点上,但会塞给她各式的蜜饯。
又有过年时放鞭炮,她捂着狗的耳朵听炮响,祖母将堂哥和她叫到面前,将一块合起来中间是个福字,分开之后一边是流云百蝠,一边是明王孔雀的玉佩挂在了她二人腰间。
又有母亲让她学琴,母亲说:“春尘不必太为难,多少会一点就是了。”
她不解:“为什么一定要会一点儿?”
母亲说:“诸家闺秀都要学,这是修养和礼仪的一部分,可以陶冶情操,有共通的喜好,也好同人往来。”
她问:“那买不起琴,没办法学的呢?”
父亲驻军的村子里有很多小孩干着各种农活,并没有机会学习琴棋书画。
母亲似乎有些惊讶:“如今天下升平,陛下又降低了赋税,学不起琴的人家不多的。”
孟春尘闭眼摇了摇头,将幻影驱逐走,再睁眼时只剩下灰色沉寂的庭院。
她小时候一直觉得母亲被外祖父和父亲关在无形却华丽的笼子里,看不见外界的一切,如今去想,未必不是母亲自己自闭不前。
如她自己,也是局限在一种认知里,难道真戳破了笼罩着自己的那层盾了吗?
忽然感觉到有一道视线射向自己,她抬头,见树杈上坐着一个人,玄色织金的衣衫衬托的眉眼漆黑,有些湿漉漉的情绪,像是厌恶又像是开心。
姜解言坐在树上,很奇怪自己为什么到了这地方来,他本是去文鼎楼见一位将来会写出《大宁律》的举子,席间谈得不错,他本要回宫的,却鬼使神差进了这座破败的宅子。
他皱眉俯视,轻声嗤笑道:“你好大的胆子,卧薪尝胆的勾践你也敢砸,死过一次就这么无惧吗?”
这话无异挑明了他清楚知道孟春尘是死过一次的人,他想她也知道他也是死过一次的人。
其实只需一眼,禾壑院着火后,大火之前的那一眼足够让他确认这一点。
孟春尘低下头,并不看他,反而看着结冰的地面道:“你下来,蹲在我面前,不然别同我讲话,讲了我也听不到!”
“你!”姜解言气得牙痒痒,明白她是嫌弃他站得太高,他本来可以下来的,此时却被架住了,低声愤然道,“你能不能别有这么莫名其妙的自尊心!”
“听不到哟,听不到。”
姜解言要被气疯了,红着脸从树上跳下来,便见孟春尘得意笑了笑,一瞬间仿佛回到了那年秋日被她捡回去的时候,那时候的孟春尘有着小小的骄傲和意气。
他有些怀疑是自己判断错了,或许只有自己重生了?
这一念头升起,心里忽然升起巨大的空茫,非常刺人的孤独感狠狠扎在了心脏上,仿佛他成了一个异乡客,孟春尘已经不是孟春尘了,这世上似乎只有他一个人。
姜解言远远看着孟春尘,仿佛穿透了一世生死,一点气愤很快消散。
其实在武安候府病了一场醒来后,他便发现上辈子那些时刻萦绕在心中的激愤之情很难抓住了。
母妃的死更多是权衡后的无奈,非是激愤的情绪就能解决的事情;被割掉一个蛋算是他为了讨好叶千灯咎由自取的恶果;至于孟春尘……
杀了她吧,杀了吗?这样的恶鬼留着她干嘛?!
他仰了仰头,想起在文鼎楼席间那位举子的话:“律法虽然能为民主持公道,却也经由上位者制定,最大限度维护的还是上位者的利益,若然上位者不能让利、不能严苛执行,天下必将法治薄弱,生乱于其中。”
所以他不能胡乱随意杀人。
姜解言的面容恢复了一贯的柔静,平和道:“刺头是活不到明天的。”
孟春尘沿着回廊向前走,手中的树枝敲打着回廊,悠然道:“我堂堂正正一个人,昨天对得起昨天,今天对得起今天,明天还没来,再说吧。”
姜解言压了压,唇角终究勾起一抹嗤笑:“你?堂堂正正?”
话出口那点嗤笑忽然化作真正的笑意,他好像有些恍然大悟,温温柔柔里带了些许自嘲说:“原来恶鬼有了伤口,就会认为自己可以堂堂正正伤害其他人了。”
孟春尘却突然眼眸收紧,在回廊的尽头像是有一道身影闪过,腰间好像悬挂着一块莹润如酥的玉佩。
“阿横,去追那人。”她迅速指向那个方向。
阿横应声而出,旋转落地,脚踩飘萍一般迅速朝着那个方向追过去。
那层将孟春尘与外界隔绝的盾突然成了孙大圣手中的晃金绳,倏忽收紧。
孟春尘感觉自己被塞进了很小很小很小的瓶子里,那瓶子“砰”一下炸开,她成了闷到窒息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