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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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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皇都。
晴日东风,院子里的垂丝海棠被吹进草地和石径的缝隙里。
魏婉抱阮,缓步靠近北房,风从背后侵袭,不仅吹起她的裙裾飘扬似旗,还贪心想往袖子里钻。魏婉拢了拢袖口,压抑着战栗和恶心,逼迫自己回忆思忖,终将整件事串联起来。
如梦初醒,她确认这是场筹谋了六年的算计。
一切因由,源自圣人唯一的嫡子,患腿疾不能行走的楚王卞如玉。
作孽的人却是蔺昭。
他应该对每一位王爷都做了局,连半个废人的卞如玉也不放过。
得知楚王嗜好阮琴和山水画,且念念不忘早逝的心上人,蔺昭便依楚王房中小像,寻到容貌肖似的魏婉,教授阮琴和山水画——原来他每日必听一曲并非喜爱,而是投楚王所好。
魏婉一思及此,抱着阮琴的双手就止不住发颤。
上月太子被废,吴王禁足,只剩下楚王和先天愚痴的惠王,蔺昭旋即邀请楚王来府做客,命魏婉献曲。
果不其然,一曲终了,楚王主动向蔺昭讨要了她。
现下,她来辞行。
身后明里暗里,诸多双眼睛盯着,魏婉不得不叩门。
“进来。”蔺昭一惯低沉的声音传出。魏婉推开房门,见他寂寂伫立几边,宽肩细腰,姿态卓绝,一束透窗的阳光刚好打在他脸上,令其素来英挺冷峻的五官变得和煦,俊美无俦。
但魏婉再也不会恍神,垂首行礼:“公子。”
目光随之落到蔺昭靴边的狻猊提纽铜炉上,里面的熏香已经冷透,只剩些零星的黑灰。
蔺昭侧首,先觑阮琴,自缚弦扫上琴头,在纤纤玉指上定了须臾,而后才继续往上,打量眼前佳人。
她低着脑袋,垂髫髻遮了大半,看不清眉眸,但能瞧见尖梢的眼角和天生上飞的眼尾,薄唇剔红,肌肤白瓷,艳若桃李,妩媚风流。
颦蹙间却自带股冰霜气。等待蔺昭回话的间隙,她不经意抿了下唇,可能连自己都不察,蔺昭却即刻浮想出一株反季的奇牡丹,风雪侵掠,摇曳轻颤,却始终抓牢茎根,不折不落,绽于寒冬。
想到这朵稀花由自己栽培、浇灌,蔺昭不禁喉头滑动,少倾,垂下眼帘:“行李都收拾妥当了?”
“回公子,已俱妥当。”
“婉婉,”蔺昭突然唤她,语气微微放缓,“其实以前我从未想过送走你,然宫中巨变,事急从权。”
魏婉抬头与蔺昭对视一眼,见他脸上多了几分愧疚,再加上阳光助添的柔色,满脸就差写上四个大字——迫不得已。
可她却骤然忆起六年前的初遇——蔺昭一剑结果十余野狗,撑伞蹲下,她周遭顿时风停雨止,蔺昭替她拢了拢被撕咬破的衣领,重新遮盖住左肩。
彼时觉得无比温柔怜惜,今日却得知,自己和楚王的心上人左肩都有一块花瓣状胎记。
他只是在确认。
那现在蔺昭站在阳光下是不是也是算计?让辉芒温暖修饰他的淡漠无情?
魏婉浑身发冷,讥讽蔺昭的话倏地冲至喉头,徘徊须臾,克制咽下,装出戚戚哀色:“奴婢明白。”
到底是第一回在他面前演戏,良久才挤出数滴眼泪。
蔺昭一惯吐纳轻,堂内只听见魏婉断续、清浅的呼吸声。
落针可闻。
魏婉余光窥见蔺昭从袖袋里掏出一只多宝掐丝金镯。她这些年学了点识货的本事,一眼断出镯上镶嵌的一圈宝石是小勃律藩国的贡品,颗颗价值连城。
蔺昭缓步走近,伸手似乎要把镯子往魏婉手腕上套,她之前都会一片欢喜,由着他动作,这会却本能缩手。
蔺昭右手在空中僵了僵,解释道:“这是送给你的。”
魏婉连忙接过,但不戴,反而放下阮琴,双手高捧金镯,满面感激:“多谢公子。”
心头冷笑,怎还送一份收买人心的“嫁妆”?
蔺昭扫向魏婉空荡荡的皓腕,他以前送的,她常戴的翡翠玉镯今日不见踪影,不知道是不是已收进行李?
蔺昭垂帘不再看,转而叮嘱:“到了那边会有许多人帮你,自不会让你受委屈。”
魏婉旋即会意,这是提点她别忘和潜伏在楚王府的细作接应呢!
这才是蔺昭今日最在意的一句话吧?
她再也不会犯傻。
“公子待奴婢总是这样好。”魏婉故意红了双眸,尽力演出从前的痴心,但不晓得演得真不真,索性屈膝哽咽,“当年若无公子相救,奴婢早死在那群野狗嘴里了……蒙公子恩养,奴婢定与那边帮我之人守望相助,粉身碎骨,肝脑涂地,莫报万一!”
蔺昭心里忽然像咬破一颗野果,漫浸酸涩。
“婉婉——”他才嗫嚅两字,魏婉突然仰头打断:“公子其实压根没打算娶奴婢,也没打算接奴婢回来吧?”
他对上她那双睁大了的,闪亮微翘的狐狸眼,突地一阵慌乱。
蔺昭下意识偏头避开对视,害怕从她眸中瞧见熟悉的孤勇和赤忱,他的脸错开阳光,隐于灰暗。
就像踏空的人,要等重回地面双脚踩踏实了,才不再心虚。
魏婉盯着蔺昭的侧脸,发髻一如既往整齐,额前鬓侧无一丝碎发,她却觉着这个人好像一条狗,和那天咬她的犬畜没有什么分别。
呵——
她心里不屑笑了一声,直起身续道:“方才奴婢同公子说笑的,奴婢坚信公子一定会接奴婢回来。”
蔺昭不言不语。
“若没有别的事,奴婢就此拜别。”
蔺昭含糊应了一声,似乎松了口气。
魏婉果决转身,背对蔺昭的刹那噙起冷笑,从今往后,再不复见!
蔺昭似有感应,侧身晲看,门打开时春风倒灌,落花纷纷,她窈窕的背影穿花渐行渐远,他突然生出错觉,也许真的就这样失去了她。
蔺昭心悸,但很快镇定,大丈夫生于斯当有所取舍,她既笃爱于他,便应万令不辞,心甘情愿。
她会回来。
*
蔺昭在朝中有廉相清誉,自然不会大兴土木,相府出北房过两道垂花门就到正门。魏婉正要抬脚跨过门槛,冷不丁瞅见正西美人蕉前立着个人。
双丫髻,鹅蛋脸,一双杏眼,正是蔺昭的贴身婢女妙仪。
她素来可亲,往常早上前同魏婉热络,这会却静伫不动,神色也一改平日的柔顺,微扬下巴,嘴角挑着一抹似有若无笑意。
魏婉与她四目相接。
电光火石间,从妙仪眼中读出一份睥睨众生的轻蔑。
魏婉瞬间通透,这位清楚一切!
蔺昭从头到尾都没有隐瞒妙仪。
甚至极可能,她也是共犯。
魏婉不禁浮想往日蔺昭来自己房中听曲的画面,妙仪总守在门外,有时候蔺昭还会屏退妙仪。
她一直以为自己同蔺昭更亲近些,大家也都这样讲,但现在看来大错特错,妙仪才更重要,他也许有把妙当人,而她魏婉,始终只是一个玩物。
魏婉嘴角勾起,摇了摇头。
她不与理会,欲离相府,妙仪却叫住她:“妹妹——”
“妹妹要去哪?”
“听说殿下要走了妹妹,是真的吗?”
魏婉顿足,回身淡然一笑。
妙仪快步走近,执起魏婉右手:“怎么会这样?你求过公子没有?倘若公子真在乎你,一定不会把你送走的。”妙仪说时始终盯着魏婉的脸,期待从她脸上寻觅到失落、难堪和痛楚。
魏婉抽出右手。
妙仪抿了抿唇,压下笑意:“我真替妹妹难过。”
“你真难过?”
“当然!”妙仪大惊,眨眼,嘴角下撇,“听说那楚王殿下不仅行动不便,连那大小解都没法自控……妹妹过去要受多少苦啊!一想到你以后过得那么惨,我都恨不得替你去。”
“那我去和殿下、公子商量,让你代替我去,了你心愿。”魏婉说着就朝门外停楚王府马车的方向走,“顺道问问殿下,他是不是真如你妄议那般。”
妙仪脸变煞白,倾身扯住魏婉衣角:“妹妹!”
魏婉还要朝前走,妙仪冲口而出:“我没法替代妹妹啊,我一不会弹阮二不会画画,而且只有你才像——”
妙仪戛然止声。
魏婉回眸一笑:“像什么?”
妙仪以为魏婉不知实情,懊悔说漏嘴,紧咬牙关。
魏婉注视着她表情变幻,只觉妙仪愚痴。
魏婉抬了下眼皮,瞥见妙仪始终握拳的右手上,攥着个巴掌大,螃蟹造型的手炉。
说来,它还由魏婉觅得。
那阵子蔺昭头风眩犯得厉害,夜夜噩梦,一两种安神香已难起效,最后加至八种,不仅份量要求严苛,且必须各熏各的,八种香不能混合打搅。魏婉上心,在集市上寻得这个螃蟹手炉,八只脚正好可以放八种料,蔺昭将两只蟹眼劈开,检查确认没有暗层后,重粘好使用。
后来螃蟹手炉一直放在他房里。
今日到了妙仪手中。
魏婉已经一点也不意外了,妙仪却紧张得很,怕她来抢,右手往后背,却不及魏婉灵敏,螃蟹被捉住。
一急之下,妙仪忍不住提醒:“公子现在已经命我调香了!”
说时不自觉抬高下巴。
魏婉不紧不慢松手,妙仪立马护牢手炉,指甲快掐进孔里,仍只在意魏婉抢夺。
“那你调得对吗?”魏婉笑问。
妙仪直着的脖颈不自觉一缩,这才意识到这点。今天第一回配,的确吃不准,但……就算配错也不会向瞧不上眼的蝼蚁求教!
魏婉嘴角挂着淡笑,方才触碰刹那已飞速掂量,也细嗅微香——八种料是对的,但份量却错了,祝蔺昭噩梦重温,不得安眠。
妙仪扛不住对视,也琢磨不透魏婉笑意,渐渐心虚,不禁吞咽一口,难不成自己真配错了?不会吧,要是错了,魏婉肯定会指出来,她哪舍得公子受苦,所以自己一定没配错!
对,就是对的!
妙仪挺直身板,还欲斜乜魏婉,魏婉却已转身。
魏婉一双掌心对着擦了擦,仿佛刚才摸了什么脏东西,螃蟹么?看你横行到几时。
……
远处相府西北角阁楼,俩男子正透过木窗的花格目睹一切,其中相较年轻,一身黑衣的男子先窥的妙仪,不一会儿视线就移到魏婉身上。见她背对妙仪擦手,男子没忍住笑出一声。
身边年岁稍长的男子捻动佛珠,轻斥:“阿彻。”
“怎么了?我就笑笑,有什么大不了的。”黑衣男子快言快语,“妙娘蠢钝,阿婉却……”薄唇越启越缓,双眸不知不觉凝视魏婉,纵然已经习惯,却仍会被她这张脸惊艳。
黑衣男子话锋一转:“其实阿婉留下来也不错,能助主公一臂之力。公孙,你还记得前年那个长生十二神的谜盒不?我们都没辙,最后还是阿婉解开的……”
“她总能帮到主公。”
“去卞如玉那就帮不了了吗?”捻佛珠的男子反呛,沉声提醒,“阿彻,别忘了,当日你可是同我们一道死谏的。”
黑衣男子闻言肃然,语气立变郑重:“自不敢忘。”
半晌,自我开解般呢喃,“主公既要成大事,江山美人,当取江山而舍美人。”
身旁男子颔首,赞同这再正常不过的抉择。
拇指捻动,又滚过一颗佛珠。
二男一齐俯望魏婉背影,眸中流露出的一丝悲悯转瞬被冷漠吞噬。
*
相府门口,楚王府马车内。
楚王卞如玉正背靠厢壁,微眯双眼,食指和中指优哉游哉在膝上点,回味方才正堂上演的好戏。
世人皆知“楚王好阮琴,尤喜徽调”,蔺相爷进献美姬就偏巧弹奏徽调阮曲《太平乐》,卞如玉不禁启唇无声做了个“妙”的口型。
其实诸多乐器里他最讨厌阮琴。
还厌恶山水画。
却为了韬光养晦,掩藏本心,多年来假装痴迷,对了,他还给自己无中生有,生生编排出一位心上人。
卞如玉造自己谣那天刚好在酒楼包厢,随口胡诌:“斗鸡眼,朝天鼻,身长八尺,早死。”
从旁听令的木公公眉头深锁:“殿下,这……传出去别人不大信吧?”
“殿下再怎么也该编个美人。”
“美人?除了母后,本王还没见过哪个长得美的!”卞如玉继续胡编,一连七、八个,越说越离谱,吓得公公颤巍发抖,卞如玉却玩心愈大,“这样,本王朝窗外望,第一眼瞧见的人就是本王的心上人。”
“殿下莫胡闹——”
木公公急得跺脚,卞如玉却已自顾自推开窗,一眼瞅见道上有个小乞丐,脏兮兮的脸蛋,狐狸眼却放着精光,对准手上的馒头猛咬一口,狼吞虎咽。
小乞丐衣裳破破烂烂,肩膀上的胎记都露出来。
一滴雨珠打在窗楹上,两滴、三滴,很快浸湿。
窗外起了一层雾。
卞如玉收回目光,吊儿郎当:“传下去,就说本王心上人还是早死,但生就了一双极艳的狐狸眼,左肩有块花瓣状的赤红胎记,本王与她……”食指顿了顿,“邂逅在烟雨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