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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春夜,春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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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偶然飞进我生命中的一只燕子,在那个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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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在翻找某个联系人,陡然看到那个灰掉很久的头像。
我恍惚了一会儿,才想起很多年前,那一桩桩旧事,记忆里的颜色,也渐渐鲜活清晰起来。
我点进聊天框,之前的聊天记录早已被清理空。我犹豫了很久,最终发出一句话。
“Hi,你在那边,过得还好吗?”
我和她第一次遇见,是在公交车站。
我的高中时代的记忆影像里,除了教室的种种,出现的最多的是公交车,从天蒙蒙亮的早班车,到夜色浓中的晚班车。车内各种味道盈满我的记忆——食物的油香,汗液混杂的臭,某位女郎身上香水的浓烈刺鼻。我被夹在这些味道中,设若司机猛然急遽地踩下刹车,我会陷得更深。
我的青春好像也是这样拥挤,晃荡和猝不及防。
在车上,我每天都会遇到很多人,时间久了,有些人的脸也就熟了。但我无从得知他们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他们看着窗外或者手机,表情空白,只有接起电话时,会生动些。凭此,我也无法窥探到他们的生命轨迹。
但我可以预见的是,至少在未来的两年,我要过这种单调枯燥的日子,学校家里,将这两点穿成一条线的,就是这班公交。
冬季作息表的公交末班车在十点,我们九点四十下晚自习,从学校到公交车站步行至少需要十五分钟,这三个时间时至今日都留在我的脑海里。我就像被设定好的程序,准时下课,准时等在公交车站。然而,程序之外,总会出现各种bug。
那天下午的雨一直延续到八、九点,才堪堪停住。地面尽是积水。这是这座城市春夏之际最恼人的特征:雨,潮湿。
或许是星期一,因为只有英语老师会占用晚自习的时间讲课,于是便晚了十来分钟下课。我抓着伞跑出校门的时候,路上人已经不多了,更糟糕的是,踩中松动的地面石砖,溅了一裤腿的水——这种我们称之为“地雷”。我只祈盼着车别走。那是我当年最强烈的愿望之一。
当我气喘吁吁地赶到车站,还剩零星的几个人,我放妥了心:人没走光,说明还有车。
我看到马路对面有个女孩子在等红绿灯,我无所事事,便看着她。
红灯开始频闪,我在心里倒数着,三,二,一,她穿过斑马线,走了过来。她瘦而高,扎着最普通的马尾辫,脸盆干干净净,穿的白色卫衣和牛仔裤看起来洗得有些旧了,挂在她身上更显得瘦若无骨。
打量完她,我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脑中空空的。在发呆。
这时,我的车来了。
人到雨天,除了心情会变差,人可能也会更倒霉,这大概是某个定律。
车内挤满了人,这个满,是指每一寸能站人的空间都不剩了。
我与贴着门站的陌生人四目相对,只能认命地放任车开走。
下过雨的夜晚,愈发寒冷。当时的我没有手表,也没有手机,时间在我看不见的维度一点点流逝。这其实是件令人恐慌的事,时间是这世上,唯一抓不住的东西。
他们陆陆续续打的士走了,只剩我和那个女孩子。我留下来是为了碰碰运气,我猜她也是。
路上的车越来越少,背后广告灯牌的白光照得我们越发凄凉。
我被冻得瑟缩,终于,忍不住过去问她:“同学,你知道几点了吗?”
她戴了一只表盘很袖珍的机械表,粉色表带的。她告诉我,快到十点半了。
“你住哪里?要不然我们一起打车走吧?”
她有些犹豫,大概对于一个陌生人的请求,她保有警惕之心。但还是同意了。
事实上,她是个很善谈的人。
我们得知彼此是邻班同学,又天天在同一个车站等车,颇有种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的感觉。她笑起来很好看,有种文静的气质,却不内敛。很奇怪。
我们一起吐槽老师拖堂,抱怨雨天。
司机一言不发。在下过雨的深夜,他或许也想着,接完这一单,就可以回家了。
路上行人寥寥无几,窗外的路灯昏黄,显得无精打采,整座城市似乎格外的静。这样的静,让人很容易懈怠,放松警惕,只想疲倦地躺下。
然后,我要下车了。她的家比我远许多,而我下车后要朝另一个方向走两站路。我们互相说:“注意安全,再见。”
直到分开,我们也没有交换自己的姓名,但我有种预感,我们有可能成为“公交站好友”。这座小城的夜晚如此静,有个人能陪着说说话,感觉很不错,不是吗?为什么在那之前我没有注意到她?
到家已经十一点了,我却隐隐地有些兴奋。妈妈问我怎么这么晚,我照实说了。她也没有再问。
后来,我们又遇到过很多次,在车站,在学校,碰见了,就聊上几句,并不会太久,因为我们从来没有同行过很久,在进班级前,就会分道扬镳。
她有时穿校服,有时把校服抱在怀里,或在书包内,她的打扮总是很简单,简单到可以说单一。她很瘦,扎一把马尾,丢到人群里,毫不起眼。
同学看我和她走在一起,没人知道她是谁。
后来,我知道了她的名字。我调侃地叫她“小燕子”,她笑笑,不生气也不介怀。要是叫得多了,她就要佯怒,说“你别这么叫我”。她脾气真好。我想。
我看得出来,她家里条件并不好。后来她告诉我,她是贫困生。
可她成绩不错,放月考榜时,我会下意识地注意熟悉的人名,我只能轻易地找到她。
对于这样的女孩子,我总会心生敬佩。
我以为我们的关系可以一直这样维持下去,不远,不近,当不生不熟,一起等车的朋友。
我和她在同一辆公交车上偶遇过,在公交车站和学校的路中遇见过,也在食堂碰到,然后一起吃饭。
月考结束,在走廊上遇到,互相问一句:考得怎么样?然后苦着脸抱怨,说题目难,出题人变态,错了不该错的。
这些偶然,都很让人心动。
因为我们不属于同一个班级,也都不是广交朋友的人,她学理,我学文,更是本不该有交集的人。
只是在一个春夜,偶然遇到,才蔓延出这么长的故事线。
再后来,我得知她出事,已经到了秋天。
班主任在班上说,某某班有一个同学意外出事,需要动手术,她家境不好,大家出于人道主义,可以适当帮助一点。
我当时并没有联想到她。
有人恶意揣测是某个女生,因为她是学校里有名的滥交男友,我甚至附和了几句。天呐,我对那个人根本不熟。事后回想,我只觉得羞愧、后悔。这是对两个人的侮辱。
那个意外,发生在她生日那天,她下公交车后,她妈妈给她买了蛋糕,她很高兴。
她家那边的马路很偏僻,犯罪、事故,往往发生在这样的地方。肇事司机据说是酒驾,赔钱了,不够,ICU耗钱飞快,他也没钱。最后要动手术,还差二十万。
她家里很造孽的,她爸妈离婚了,她姐姐也生了病去世了,就只剩她一个。
我从朋友口中得知这些消息,有很长一段时间,回不过神来。那一刻,我终于明白,电视剧里演的,其实不夸张。现实更残酷。
我的脑子里,来来回回只有一个想法:为什么是她?这种事情,为什么会发生在她身上?
我哭着跟我妈说了,让她捐了钱。除此之外,我帮不上她。我甚至不知道她在哪家医院。
过了很久,快到冬天了。
我一直没见到她,但我乐观地以为,她家筹够了钱,动了手术就会好。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不是吗?
不,不是的。
朋友跟我说,人没救过来,她早就知道,没忍心告诉我。
我见不到她,在一个中午,我用一场恸哭,对她说了再见。可惜,我不能再提醒她,让她注意安全。
再再后来,我很少再去赶公交,因为下晚自习的时间越来越晚,我无论怎么赶,也赶不上末班那一趟了。
我也再遇不到这样一个女孩,像春燕一样轻盈。
如果她当时活得很痛苦,我会觉得,摆脱了也好,可是,不是啊。我见到她,她总是笑着的。
我后来问我朋友,你们还记得某某某吗?她疑惑问:是谁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可距离那时,才过去几年而已。原来事情不发生在自己、身边人身上,这么容易在记忆中消逝。
有很多个晚上,我想到她,想到某年某月,我还要经历无数这样的别离,和父母,和朋友,就难受得想哭。
可能已经没几个人记得她了。
我的记忆也越来越模糊,慢慢地,我只会记得她的名字,她的班级号,以及联系人列表里,有一个永远不会再亮起的头像。
我们偶遇的那个春夜已经消逝了,春燕也飞走了。
就像这句话发出去,注定得不到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