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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伍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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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一日过后,李世民与颜子睿似是亲厚了些,又似疏远了些,日则同食,夜则同寝,但李世民也就时不时揉一揉他头发,用膳时替他搛几块好肉,子夜醒来给他掖一掖被角。
如兄长待幼弟般,不曾逾矩半分。
只是眼神越发温润如水,剑芒柔和起来,仿若仲春时的熙和日照。
王诜味果然颇有些手段,几日里调理下来,颜子睿身子日渐见好,竟也有淡淡晕色映在脸颊上了。
随着颜子睿身体转好,唐军到底在洺州过了年,等到了正月里,雪也停了,眼见着就慢慢开化。
罗艺的军报终于传来,他已带兵到赵州,与洺水隔河相峙。军报上说斥候探得洺水城已破,城中军民被刘黑闼屠戮殆尽,罗士信的头颅被挑在城门上示众多日。
李世民看到此处目眦尽裂,一掌拍下,生生拍断了案几。
颜子睿拾起军报看过两行,顿时钉在当场。
怒过了一刻,李世民骤然起身,大步向外堂迈去:“姜由,把将军们都叫来!”
颜子睿攥紧军报跟着走出去,不一时将军们就都在厅堂坐定。想是姜由已把事由透了几句给众人,几人面上都既痛且怒,厅堂里一时寂寂无声,众人的吐息都压抑得叫人透不过气来。
李世民目光扫过众人一轮,半晌,才一字一顿开了口:“我以得报,罗士信、程名振两位将军身死殉国。程将军机敏而有巧思,罗将军更是我朝武将翘楚,护国肱骨,竟被刘黑闼割下头颅悬于城门之上。我与尔等痛失袍泽,我大唐天朝颜面扫地,如此奇耻大辱,若不能十倍偿还,我李世民枉生为人!”
众将闻言,皆是虎目含泪,悲愤莫名。
王君廓扑通一声跪倒道:“是末将守城不利才使罗将军殉国!死的本该是我!如今雪停,末将请命,带我唐军主力打到洺水,我要把刘黑闼斩成肉糜!”
一时群情激愤,众人请战之声此起彼伏,连素来沉稳的秦琼都拍案道:“不诛刘贼,无面目见士信兄于地下!”
李世民待众人怒气稍息后,沉声道:“此仇必报,但我们仍需从长计议!忿速可侮,打仗不是武斗,若只凭一时火气蛮打,全无章法,不仅不得报仇,甚而会给刘黑闼可乘之机。”
众人被李世民一提点,只得勉强按捺下怒气。
尉迟敬德道:“殿下说罢,怎么打!我尉迟立马就跨马提矛打过去!”
李世民道:“汉东军眼下盘据洺水,那原本指望阻隔他们的洺水河如今倒成了绝好的天险,阻隔我唐军进程。”
尉迟敬德道:“怕甚么!那河不结冰了吗?趟过它去!”
李世民道:“刘黑闼就不能用投石车把河面砸开吗?况且就算刘黑闼不这么做,冰面甚滑,我军过去要小心行走,汉东军只要在河对岸用弩机、投石车对我军连番攻击,我们便成了案板上的死肉,任人宰割。”
秦琼道:“那我军也布下严密阵势,在后方掩护如何?”
李世民道:“我也如此作想,只是这么一来我军伤亡只怕惨重。因此我军虽然势必过河,却在强渡之外,还要来一招声东击西!”
秦琼道:“殿下的意思是?”
李世民道:“罗艺的军报到了,他的人马现已屯在赵州,与汉东军隔河对峙。”
秦琼道:“殿下是想让罗将军再当一回饵,将刘黑闼引过去?”
李世民点头道:“不错。只是刘黑闼上过一次当,这次恐怕不能轻易入套,这调虎离山之计要做得分外巧妙才是。”
尉迟敬德一拍坐席道:“怕他头蛮牛不成!刘黑闼打仗哪里有甚么花招,就仨字——不要命,怎么会不上当!”
秦琼道:“尉迟,你再这么下去只怕和那头蛮牛也差不远了!难道你忘了他身边那抬步辇不成呢?”
尉迟敬德怒道:“提起那厮我就恨不能一矛洞穿了他!那贼人害去我多少兄弟性命!落到我手里定叫他死无全尸!”
颜子睿闻言脸色便一僵,转脸去看李世民。
李世民神色不动道:“尉迟,各为其主罢了。在座的各位不也有前朝炀帝、瓦岗寨李密、洛阳王世充等人的旧部?刘黑闼虽竖子可恶,虐杀我兄弟,但他帐下军师未必不是我们来日之国士。”
尉迟敬德一瞪眼道:“殿下,我就是忍不下这口气!罗士信死得忒惨烈!我现在想到汉东那起狗娘养的就来气!”
李世民道:“在座的谁人不这么想?但蛮勇无用,这口气大家只能暂且憋着,等诛灭汉东军,逮到刘黑闼,是凌迟是如何,那时候才有撒气的道理!”
秦琼也道:“尉迟老哥,罗将军与我们都是过命的交情,殿下与他相识更早于我们,只是眼下还是商量大计为先罢。”
李世民点头道:“我们还说罗艺那边。方才叔宝说得在理,那个步辇中的军师确实不可不防,此人非比寻常,我们若要汉东军乖乖被我们牵着走,实在要费一番心思。”
众人称是,一时都皱了眉头思索起来。
厅堂内正安静,却听颜子睿开口道:“殿下,我军的粮草还剩半个月罢?”
李世民狐疑道:“不错。相时为何会如此问?”
颜子睿只自顾自算道:“按罗艺将军连下四城,粮草一定不缺,说不定还有富余。定,栾,廉,赵四州里,廉州有小太仓之称,按军报所说,廉州的粮仓储备除却罗艺将军的粮饷,余下的运到我们这里,至少能吃十天。而一个月后,朝廷的粮饷也运到了。”
李世民道:“相时,你算粮饷做甚?”
颜子睿仍在筹算:“眼下是正月初五,一个月,洺水河便开化了。”他说着抬起脸看着李世民道,“殿下没忘刘文静与杜先生定下的计罢?”
李世民道:“你这是要——”
颜子睿道:“按原来的算计,在河上建筑工事少说也需得三四日,因此如若刘黑闼占据洺水城,我军于河上大建工事势必被他们发现而不成,我想这也是殿下弃此计不用,转而与诸位将军谋画他策的缘故。”
李世民点头道:“不错,洺水城既然已落入刘黑闼之手,他在河畔势必会派重兵把守,他自己建了浮桥,断容不得他人效仿,用来对付他。我们再要动作,只怕困难得很。”
颜子睿道:“但是殿下忘了,刘黑闼的浮桥还在。”
李世民顺着他的话头一想,不由喜道:“莫非相时有变通之法?”
颜子睿道:“当日我在洺水河中,并没有把浮桥尽毁,那两座桥的根基还在,只要懂得其中勾连拼装的关节,拆开重叠,只需半日,我军要的工事变成了。”
李世民抚掌道:“如此甚好!”
秦琼却皱眉道:“相时,你当日为何不尽毁那浮桥?若让汉东军得了喘息功夫,将浮桥重修,岂不坏了大事?”
颜子睿冷冷道:“当日一时疏忽罢了。”说着继续道,“那两架浮桥以鲁班锁之机巧联合,我下得水去,必有拆解之法。殿下再调度熟谙水性的军士百人,将浮桥在水底以铁锁牵拉,必能成事。”
王君廓呸了一声道:“娘的,这样非等到河水开化不可,至少还有仨月辰光!刘黑闼那狗娘养的还不知要玩些甚么下作花招来!我王君廓第一个就坐不住!”
颜子睿道:“王将军急甚么,罗将军与程将军之事在座的哪一位不恨得怒发上指?便是我最不中用的颜子睿,也只想将刘黑闼抽筋剥皮,扔在油锅里煎成糊!即便将刘黑闼剁碎了喂狗,又值甚么?汉东军便能归顺了?汉东军那班将军可不是戆头!”
王君廓听他拐弯抹角骂自己戆头,气得跳起来,被秦琼一把按住道:“相时兄弟,大家也都心急如焚,一时口舌不忿,争得也没个意思。你若心里有了计较,不防说出来,大家也领受一番。”
颜子睿道:“相时不敢当。只不过有几句胡言乱语,说出来出丑。虽说一个月前,殿下为百姓计,知会朝廷不急着送粮饷来。但此一时彼一时,眼下匆匆开战,只能便宜了刘黑闼,纵使侥幸赢了也是伤敌一万自损八千。”
秦琼点头道:“这些方才都已说过。”
颜子睿道:“而眼下,罗艺将军已到了赵州,刘黑闼虽占了洺水,前后退路却都被唐军把着,我们莫不如屯兵到洺水河对面,与罗艺将军成夹击之势,将刘黑闼困死在洺水城。只待洺水河开化了,用那计策一举歼之,岂不既痛快,又保存我军实力?”
尉迟敬德道:“这大冷的天,在洺州里都冷的兵卒嗷嗷叫,屯到营帐里岂不是要冻死几十条人命来?只怕刘黑闼没被我们围死,唐军自己倒兵变了。”
李世民听他们讨论,思忖道:“炭薪柴火眼下还不至于没有,营帐既然冷,干脆在洺水河两头建南北大营!反正围城之时也无仗可打,这样一来操练演阵也更有规矩。”
秦琼道:“殿下英明。如此一来,到时不仅打败汉东军,我朝顺势还能在河南一带布下坚实军防,南北大营一建,每年轮流派兵驻扎,便能控制河南门阀大族,叫他们再不能兴风作浪!”
李世民点头道:“你想得不错,此外——”
颜子睿却不期然接了口道:“此外,洛阳距河南甚近,明面上是我朝在河南布下兵防,实则将河南一块加上唐军分流来的兵卒都纳入秦王府军备之中,万一秦王殿下与太子闹起干戈,河南一地便是一张王牌。”
李世民不由转脸去看他,心中惊讶不已:不过十来日,这狡慧少年竟变了这许多。当初在秦王府外伤几条刺客都有不忍之色,险些要和尉迟敬德吵起来的那个人,如今不仅在议事堂上有条不紊地讲出军国大略,辞色更是犀利到十分,将别人心中的算计侃侃而谈,细看去,他眼中昔日活泼灿烂之色,已是尽换作了料峭冬霜。
李世民一怔,不禁道:“相时……”
颜子睿只抿了唇,默不作声。
他一眼已盲,失却了焦距的眸子黑如千年无波的幽潭,另一只点漆的眼眸则闪烁明灭的冷光,畸色双瞳两相对照,诡奇而冥蒙。
李世民心下不忍,便回转身对众人道:“相时所言已解了个大大的难题。既如此,我们不便拖延,各位将军下去准备准备,明日便动身罢。”
秦琼道:“殿下,相时所言必不虚。只是洺水河不是一般的小溪潜流,这小一个月过去只怕要生出些变数,不如等过几日冰化了,叫懂行的蛙人下河看过,再作计较罢?”
尉迟敬德心思粗,当下道:“叔宝你这话可有一半不地到了。相时身上重伤刚愈,可懂那破桥的人除了他再没别的人,眼下让人下那死冷的河,你这不是为难人相时嘛!”
李世民心道,按相时的性子只怕听了这话,又要强出头,忙抢在颜子睿开口前道:“那浮桥造好不几日便冻了河,上有浮冰,下有沉水,水中鱼虾在大冷天也都消停得很,那桥基自然生不出甚么变化来。”
秦琼一听也有理,道是自己谨慎过了,便不再多言,与众将军一道走了。
李世民松了一口气,起身向颜子睿伸了手道:“起来罢,相时,咱们也准备准备,明日行军一路可不舒坦。”
颜子睿搭了他的手撑起来,姜由掀了门帘等他们二人进暖阁,在迈步的当口,颜子睿自顾自看着前面道:“殿下放心,今日即便殿下不帮我打圆场,秦将军的考量我也不会答应。”
李世民教他说得一愣:“你说甚么?”
颜子睿头一低进了暖阁:“我这性命虽轻贱,以后也不会随意交付了。我和师父说好的……”
李世民过了一刻才回过味来,苦笑道:“你能爱惜自己,那是最好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