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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二十一 恩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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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过晚膳之后天光还微微亮着,并未黑透。客栈里已经点上了灯,原先街道两旁靠墙跟一溜坐着的流民们,都被巡街的卒吏们统一带去了搭建起来的临时草棚。慕容矜他们简单打点好行装,从后院马厩牵了马儿,在愈渐浓厚的冥冥夜色之中准备出城了。
推开院门,一线光从门的缝隙中漏出去。时令已是夏末,太阳落山之后夜风一卷竟微微有些凉意。现在几乎称得上是全城戒严的状态,慕容矜他们费了好大的周折,才找到相熟的人托了关系出城。为了避免出城闹出的动静太大,他们特意给马蹄裹了布,在寂静的夜色笼罩下,马蹄扣在路面上,只发出混沌轻微的闷响。
“东西都带好了?”慕容矜看着江淮与客栈替他牵马出门的小厮道过别,轻声问道。
“嗯,都收拾好了。”江淮颔首。这趟行程本来也没带什么东西,身无长物,来去皆空。
两个人正轻声交谈着,冷不防从浓重的夜色中,靠墙角某处,倏地又窜出一道人影来。
那动作迅捷又轻巧,灵活的不像是个寻常人类。那一蹿带出来的劲风几乎都要让慕容矜拔了刀。
“哥哥手下留情!我不是歹人!”那影子窜到他们跟前跪下了。
慕容矜手腕一压把鬼头刀压进刀鞘里,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和江淮面前,跪着今天下午早些时候乞讨的那个小子。
慕容矜微微蹙眉,这小子又在他们面前晃悠些什么?
“现在并州城内实行宵禁,到了点街上一应流民全部都要到指定的地点休憩,你还在这里晃悠些什么?是自己赶紧去该去的地方,还是要我们替你通知巡吏?”慕容矜面色有点冷,走在路上最怕的就是时不时有人跳出来,弄些不大不小,不疼不痒的事情。
这些事情放在寻常没什么关系,可是他们现在是在赶路,行程只要比预定的计划偏离一分,之后的路途都有可能是前路未卜。
“哥哥们,”那小子双手合十放在脸前,低头颔首,连连向他们几个行礼,“哥哥们带我出城去吧!我孤身一人,留在这城中实在是没有生路了!”
“弟弟,”慕容矜看着那小子,一张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冷酷的,“我们急着赶路,你要是再缠着我们不放,我们也实在是没有生路了。”
那小子跪在地上仰头看他,似乎是没料到慕容矜居然会这么回一句话,当下便被噎住了。
慕容矜垂眸,收回视线,牵了马带头要走,那小子马上又反应过来,跪起身,伸手去牵慕容矜的衣摆。
“恩人!恩人你听我说...”那小子可能是觑着自己马上就要彻底失去时机了,他一时情急,说话的声音有些大。
慕容矜回头,冷冷一个眼刀子甩过去,“闭嘴,我不是你恩人。”
那少年讪讪收回手,转脸又去求今天下午给过他钱的,看上去明显更好说话的江淮。
“恩人,”他膝行两步在江淮面前跪好了,“恩人带上我一起出城吧,我身上会些功夫,能吃苦能受累,什么活儿都能干,绝不会耽误你们的脚程!”
江淮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少年,神情有些微的为难。
他伸手把少年从地上拉起来,温声道,“你先起来说话。”
随后又看向慕容矜,斟酌着开了口,“慕容,我们能否...?”
慕容矜简直要无话可说了,他看着江淮,他不信江淮能把后半句话也给说出来。给这小子几个铜板是一回事儿,但是带着这小子上路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江淮再怎么良善,也不至于这么,糊涂。
“...把他带上一道去临安府?”江淮脸不红心不跳地把后半句话说完了。
慕容矜眼睫眨动两下,差点没被江淮给噎死。
“江淮,你是菩萨吗?”慕容矜攥着马缰,往回两步,直直走到江淮的面前,“是不是但凡有人求你什么事情,你都会答应,完全不考虑自己的处境?”
江淮被慕容矜逼得退后了几步,但他面上神情依然不改从容,“慕容,这孩子和我骑一匹马,不会耽误行程,再者今夜过后就能到临安府了,带上他,不会有任何差池的。”
方宇站在边上,长长嘘一口气,“要不带上这小子吧?慕容?跟咱们当年也差不多年纪啊!比咱们当年还要惨呢。”
那少年看明白了形式,知道江淮这么开口,另一位不认识的哥在旁边也帮了腔,他就有机会跟着他们一道出城了。他更看明白了最后能拍板定论的人是慕容矜,也看出了慕容矜虽然面上很不好说话的样子,但内里大概也不是个坏人。
他对着慕容矜俯身,“哐哐”几下实实在在叩在地板上,“恩人带上我一道吧!恩人!”
慕容矜听着那磕头的声儿头疼。
他臭着脸色,拎了那小子的后脖领,把人从地上提溜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们要出城?”慕容矜揪着人的领子,一双刀削斧凿的冷峻眉眼 凑近了。
那小子一时语塞,一双原本很有灵气的眼睛凝定了。
慕容矜能感觉到那小子的心跳“扑通通”的一下下加快了。
“打从今天中午开始就跟着我们了吧?”慕容矜冷哼一声。
那小子心虚地咽了下口水,双手合掌放在面前,一个劲儿冲慕容矜作揖,“哥,你听我说,我真的没有坏心思,只是我真的太需要出城了...”
慕容矜没睬他,面无表情把那小子搡到江淮面前,“你最好没什么坏心思。”
那少年反应过来,知道慕容矜这是同意带着他一起走了,一张脸喜上眉梢,“谢谢恩人!”
“别叫我恩人,”慕容矜翻身上马,语气淡淡的,衣摆在起身的瞬间在夜色中抡出一道利落的弧线,“你后面那位才是你恩人。”
江淮轻轻拍拍那少年的肩膀,示意他上马,再轻笑着对方宇摇摇头,指指慕容矜打马前行的背影,“嘴硬心软!”
可不是吗。方宇做了个口型,也上了马,跟上去。
一行四人在擦黑的夜色中出了城门。能出门的人或多或少都是有些关系的,除了人情上的关系之外,当然必须也得要一些物质上的,实质上的表示。
他们在过关的时候,慕容矜从袖底摸出两锭沉甸甸的银锭子,放到站在城门边上的一名军吏手中。
那军吏只觉得自己手心一沉,他先是颠了颠手里头的东西,确定下分量,然后又借着城门垛口上点着的煤灯,溜了一眼手中银锭子的成色。
他冲着慕容矜一笑,咧出一口分外齐整的牙来。
慕容矜也回以那军吏一个笑,不过那笑是皮笑肉不笑的笑。
军吏示意放行。
马蹄叩在官道上,撞出沉闷的响,城门缓慢地开合,灯芯在夜色中被火苗一遍遍舔过,发出噼啪的响。
没有人注意到,和江淮同乘一匹马的那个少年,在看到守城军吏收下银锭子之后,倏然变冷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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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并州城外二三十里,是舒朗的村落,村落枕在凝静的月晖之中,沉眠。
“这离并州城稍微近一些的村落还能称得上是村落的模样,再往前头走一阵,那些村落就是荒无人烟了。”方宇背着行囊走在最后,他看着道两旁齐马背那么高的麦苗,轻叹,“从前我们打并州过的时候就已经是这般境况了,现在只怕情况还要再严重些。”
“对了,还未问过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江淮问他身后的那名少年,“说好的带你出城,竟已经带你走出了这么远。之后的路你是要和我们一起走,还是准备自己去什么地方?”
那少年先前怕开口会扰了他们,因此一路上都不曾主动说话,现在江淮问起,他憋了许久的一串话马上就倒豆子一样蹦出来了。
“我叫苏治,是并州临邛县人,先前临邛遭了匪患,不幸和家人失了联系,就随着这一路上的流民到了并州城。本来以为能在并州城里面讨口生计,但是谁知道并州城里的状况也不容乐观,只有靠乞讨为生,并且进了城之后再想出城也是不易。还好碰到三位恩人,这才好不容易出了城!”
苏治本还想继续溜须拍马下去,被方宇笑着打断了。
“行了,小兄弟,道谢的话说过一次就行了,别老是挂在嘴上。”
“好的。”苏治摸摸鼻头,很乖巧地刹住了话头。
“你多大年纪了?”方宇驱着马快走了几步,和他们并排走着,顺便和苏治聊起来。
“今年十四。”苏治答,笑出一颗虎牙。
方宇伸手扒拉一下苏治的后脑勺,他是镖队里年纪最小的,这一下子得了个弟弟,虽说只是半道的弟弟,但还是觉得蛮有意思的。
“苏治,十四,”慕容矜打马走在最前面,他淡淡的声音从前头和微凉的夜雾一起传来,“你打算到哪里去呢?”
苏治看着慕容矜称得上是冷峻的背影,略微迟疑了一下,“...我打算,去临安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