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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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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快快洗个澡,换好衣服走出洗手间,扑鼻就是方便面的香味。张海洋同学的厨艺本来就有限,殷爱家的冰箱里又是空空荡荡,无奈之下只好下一锅方便面敲两个鸡蛋进去,两个人对坐在餐桌边唏里糊鲁吃下去,又热出一身的汗。
殷爱咂巴着嘴:“还是昨天的饺子好吃。”
张海洋笑:“我妈昨天包的多,都放在冰箱里了,走吧,今天到我家去,让我妈再给你弄点好吃的。”
“今天就不过去了吧,我怕公司里还有事。”
“有事打个电话你再回来也很快。我还有点事想要你帮个忙。”
“什么事?”
“下个星期一是培训班报到的日子,我今天晚上就要到学校去,你开车帮我把行李拉过去好吗?”
殷爱眯起眼睛顽皮地笑:“你把碗洗了我就去。”张海洋伸直胳臂在她脑门上轻弹一下,端起两个人吃过的碗钻进厨房去了。
只是衣服没有那么快干,尤其是牛仔裤,看样子不晾到下午是不能穿的。没办法,殷爱只好下楼,在附近店里给张海洋买了衣服裤子,临出店门突然想起,又折回去买了内裤和袜子。
当张海洋和殷爱并肩走进院门的时候,张妈妈的眼神立刻被儿子身上的新衣服所吸引,她盯着看了又看,确定那不是张海洋昨天出门时候穿的。
妈妈就是妈妈,心里存着疑问,但是一直憋着不露声色,趁着大家伙在一起聊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她状似无意地坐在一边提了一句:“海洋,你昨天晚上到哪儿玩去的?也不给家里打个电话,你爸和我一直等到十二点。”
殷爱和张妈妈坐在一起剥毛豆:“昨天我们公司那帮人把海洋哥哥拉去一起吃饭,他喝多了,睡在我那儿的。”
张妈妈手里一小把剥好的毛豆全从指缝间漏了下去,混进一顿空壳里。殷爱疑惑地抬起头,看见张妈妈脸上又喜又惊的神色。她觉得自己仿佛是说错什么话了,再看看沉默不语的张海洋,一下子明白过来。
“那什么,阿姨,我们不是……真是喝多了……”
“傻姑娘,阿姨都明白!”张妈妈也管不了手上又有豆子又有毛,拉住殷爱的手,喜不自胜地连连点头。她把殷爱从板凳上推起来,嗔怪地看着儿子:“你看你看,小爱工作那么忙,来了还让她帮我干活!赶紧带她上楼休息休息去,冰箱里有水果沙拉,放了好多黄桃,知道小爱喜欢吃。快去快去,不用管了,剩这点我马上就剥好。去去去,去歇一会儿去,等你张叔叔回来我们就开饭。”
殷爱有些尴尬地把两只手背在身后,想要解释,又觉得不管怎么说都有越描越黑的嫌疑。她迟疑了一会儿,只好去洗手,然后跟在张海洋身后走上楼梯。这里和孙克家是一样的格局,张海洋的卧室也和孙克在同一个位置,只是他好几年没怎么在家住,屋子里的东西少得可怜,看起来觉得特别空旷。
殷爱坐在床边,张海洋就坐在书桌边的椅子里。他的军装挂在衣架上,军帽放在书桌靠床边的一角,殷爱拿起军帽,轻轻抚着帽徽,低声微笑:“你妈妈误会了。”
张海洋笑着摇摇头:“没事,回头我再跟她解释。”
这种气氛下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殷爱只觉得很奇怪很别扭,她嘻笑着提起那盆水果沙拉,催海洋哥哥赶紧去给她拿。张海洋微笑着走下楼去,房门在他背后关起的那一刻,强绷出来的笑容也从殷爱脸上消失。她低下头哀叹一声,后悔今天答应张海洋到他家来,更后悔自己刚才说话的不经大脑。
估算着岳玥坐的航班也差不多快到了,打个电话还没开机,殷爱想了想,开始写短信。写到一半,指尖停在按键上,顿了顿,又退出编辑状态。
这是怎么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怎么变得有点混乱!殷爱用手掩在脸上用力摇摇头,再拍拍自己的脸,是不是宿醉的原因,酒还没有完全醒。
在张海洋的房间里坐了很长时间也不见他上来,一盆水果沙拉,就是现做也应该好了!殷爱看看时间,干脆自己走下楼去,就在楼下吃吧,旁边有张阿姨呆着,她不会觉得那么紧张。
在楼下的人听见她脚步声时,殷爱也听见了张叔叔压抑急促的声音,他说的声音很低,可殷爱听得很清楚。他在说,孙克。
孙克……
孙克?
殷爱快步走完剩下的几级楼梯,楼下餐厅里的张阿姨满脸是泪,正撩着围裙擦拭,张海洋手搭在妈妈肩上,眉头深皱着,而张国勇师长神情十分严肃,嘴唇抿得死紧,两道法令纹从鼻翼向下延伸到颌边。
“张叔叔……”殷爱走过去,不明白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他们会突然提到孙克?为什么张阿姨会哭?“你们……你们在说什么?”
张国勇从军多年,早就锻炼出沉稳内敛的气质,除非是遇见什么大事,他轻易不会让情绪过多地显露在脸上。可今天他很反常,就连殷爱这样粗心的人也能一眼看出他在难过。
可是为了什么难过?
张国勇迎着殷爱探询的目光,心里一阵激烈的犹豫交战之后,终于轻轻叹了口气:“小爱,有件事我们商量着正要告诉你。”
“什么事?”
“我刚接到山东烟台打来的电话。”
“山东?”殷爱眉梢飞快地挑动一下,山东烟台,那是孙克的老家。“谁……谁打来的?”
张国勇向前走一步,怜惜地握住殷爱的双手,鼓励般地对她点点头:“小爱,有个人在烟台,她想见你。”
“我?谁……”
“吴阿姨,孙克的妈妈。她病了,病得很重,她说她走之前就想再看你一眼。”
开车从宁到到山东省烟台市大概需要八个小时时间,殷爱他们中午一点钟出发,晚上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车开进烟台一间普通的医院里。
殷爱一路上水也没喝一口,她两只手交握在一起,一直在不停地颤抖。自从那年孙克出事以后,孙叔叔夫妻俩没有跟她告个别就离开部队回到老家,留给张叔叔的电话和地址都是错的,张叔叔不死心地跑回烟台好几次,始终没有找到他们。张叔叔他们老俩口之所以始终舍不得搬离大院里的旧居,多少也有点顾念旧日情谊的原因,当初三个好兄弟并肩在部队里打拼,殷爱的父亲早年牺牲,剩下最要好的孙勇也悄然远离。
现在好不容易在六年以后有了他们的音讯,听到的却是这么可怕的消息。阿姨病了,病的很重,临走之前……
天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这么苛待那样各睦可爱的一家人!孙克死于非命已经够惨了,为什么不能让阿姨平安顺利地过完下半辈子,如果她再有个意外,留下孤孤单单的孙叔叔,他该怎么活!
等找到孙克妈妈的病房见到她以后,殷爱和震惊的张海洋他们才知道,已经不用再替孙叔叔担心了,他两年前就已经无声无息地病故在同一间医院里。
医院最便宜的六人间病房里人来人往,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味和一股不好闻的臭味,一身戎装的张国勇师长在病床前愣了整整五分钟,然后开始放声痛哭。他的哭声让屋里所有不知情的人都傻了,医生、护士、病人、家属,每个人都盯着那个肩膀上扛着大校军衔的中年男人蹲在地下,一手撑着地一手捂住脸,哭得那么响那么悲切,跟他一起来的那些人也都满脸是泪。
殷爱想见阿姨的心最急切,可从下车踏进医院住院楼以后,她也最胆怯。她不敢去吴阿姨,眼前的这一切和六年前太相似,又是悲伤,又是生离死别,又是在她懵然无知的时候当头一棒。她一直拖着步子跟在最后,死死拉住张海洋的手,恨不得把头垂到胸口,不敢看病房里的一切。
她听见了孙克妈妈说的话,也听见了张叔叔的哭声。这些都让她更瑟缩地贴在张海洋背后,额头抵着他的背,神经质地用两只手揪紧他衣角,就看着自己的眼泪一大滴一大滴地落在鞋面和旁边的水磨石地面上。
六年时间其实也不算长,然而对于饱受磨难的人来说,六年的痛哭足以摧毁一切。分别时还风姿绰约的孙克妈妈现在头发几乎全白了,她躺在病床上瘦得可怕,皮肤松弛着,脸色蜡黄。所有人都哭的时候,她反而在淡然地微笑着,迷蒙不清的眼睛在人群里不死心地扫来扫去,轻叹一声:“小爱……没来……”
听见自己的名字被提起,殷爱象被针扎了一样全身惊跳,张海洋立刻握住她的手,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安慰鼓励她:“小爱来了,阿姨,小爱在这儿。” 孙克妈妈扬起眉毛,嘴唇突然哆嗦起来,迫不及待地盯着张海洋的方向,干涩的眼中迅速布上一层泪雾。
张海洋轻轻地把殷爱从背后拉出来,牵着她,一步一步走到病床边,让她站在孙克妈妈眼前。
即使隔着汹涌不断的眼泪,殷爱也不敢看孙克妈妈一眼。她觉得这一切不是真的,或者,只要她没有亲眼看见,这一切就不会变成真的。她现在已经可以接受孙克不在的事实了,但是她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去接受这些事实接踵而来,用六年的时间好不容易从沉没中挣扎出来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紧接着就要被毫不留情地继续摁回去,这太残酷太残忍了!
孙克妈妈抬起手来,张海洋把殷爱的手交过去,让她可以握住。一声克制不住的哽咽从殷爱嘴里逃逸出去,她能感觉到现在握住自己的那双手有多冰冷,比她的手还要冷。
“小爱,小爱……”
再多的哽咽连成呜呜的抽泣,殷爱下意识地反握住孙克妈妈的手,使劲握在手心里,想用自己的温度来焐暖它们,她缓缓蹲跪在床边,把阿姨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让自己的眼泪全滴落在阿姨的手里。
“小爱啊……” 孙克妈妈抽出一只手来爱怜地抚摸殷爱的头发,泪落如雨,“小爱……我的小爱……”
张海洋扶起仍在痛哭的爸爸,又揽住妈妈的肩膀,一家三口流着眼泪,看着久别重逢的孙克妈妈和殷爱。
殷爱除了哭,别的什么都不会了,她瘦削的肩头上下耸动着,眼前模糊一片,只剩下孙克妈妈的手还紧握着。孙克妈妈长叹一声,凑过去吻住殷爱的头顶,轻轻地摇头,滚烫的泪水滑下脸颊:“小爱,你受苦了……别怪他……别怪你孙克哥哥……”
殷爱同样摇着头,哭得说不出一个字。
“都是命,小爱,这都是命……你孙克哥哥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他……他走的时候还记挂着你,他都是……为了你啊……”
只是听见‘孙克’这两个字,殷爱就快要崩溃了。她趴在病床边,涕泪全都揉在白色的床单上。这么多年她只敢让自己想着孙克已经走了,但是从来不敢想象他走的时候是什么模样。那些可怕的叙述都带着血腥味,刀,心脏,当场……看电视看电影她也从来不敢看有凶杀残废的镜头,偶尔不小心看到了,那些在血泊里挣扎的人都会变成孙克。他微笑着的或是生气着的脸上满是血污,躺在她怎么伸手也够不到的地方呻吟低唤她名字,可是嘴一张,就有鲜血从嘴角流下来。
会被这种可怕场景折磨的不止是她,还有孙克可怜的父母。所以孙叔叔才会那么年轻就病故,吴阿姨也步了丈夫的后尘。他们一家三口很快就会在另一个世界里重逢,而她还不知道要再等多久才能见到他,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她的孙克……
孙克,孙克……
曾经世界上最幸福的两个字,转眼就成了最悲伤的两个字。
殷爱用尽全力忍住哭泣,鼓足勇气抬起头来看向孙克妈妈,殷爱没忘了阿姨的病,她不能自私地只顾着自己哭。
“我知道,阿姨,我都知道……”殷爱拿起枕边的纸巾擦拭孙克妈妈的脸,“我知道……”
“小爱啊……”孙克妈妈悲从中来,眼泪流得比刚才还要多,“我和你孙叔都不在了,孙克他……他就只剩下你了……”
殷爱用力点头:“阿姨你放心,我不会忘了孙克,我会记着他……”
“嗯!嗯!”孙克妈妈似哭似笑,用力摇撼着殷爱手。殷爱明白阿姨的心思,她吸吸鼻子,用手背在眼角上擦拭:“我经常去看他,陪他坐一会儿,跟他说说话,过年过节我都给他烧好多纸,我不会让他在那边没钱用的……放心吧阿姨……我也记挂他……我,我,我想他……特别想……特别想……”
孙克妈妈张着嘴,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颓然放弃地躺回枕上,拉住殷爱的手只是流泪。
痛痛快快地哭过一场,张海洋出去跑了一圈,帮孙克妈妈联系转到当地的部队医院里,安排在单人间,张国勇立刻跟当地的老战友联系,请了烟台市最好的两名肿瘤专家过来会诊,殷爱和张海洋妈妈收拾起悲伤,专心地照顾着孙克妈妈。
专家会诊以后,把初步诊断情况向张师长做了个汇报,孙克妈妈得的是胰腺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现在经过了多次放化疗,都没能控制住癌细胞,现在她的身体已经经不起再多一次的放疗化疗了,剩下的就只有尽量减轻病人痛苦,帮助她延长一点生命而已。
张国勇握着拳头沉默半天,声音沙哑地问道:“她大概还有多久?”
两名专家和部队医院的医生们对视一眼,谨慎地说道:“最多也就两三个月。”
这个情况他们都瞒着,没有告诉殷爱。张国勇和宁城的军区医院联系过以后,打算把孙克妈妈带回去治疗,孙克妈妈没有考虑一口拒绝,问她为什么,她只淡然地笑说,老孙就埋在烟台,她不想离老伴太远,怕万一在宁城走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回老伴的身边。
张国勇神情严肃地看着孙克妈妈:“那你……就愿意离儿子这么远?”
殷爱心里一恸,抬头看过去。孙克妈妈意味深长地看了殷爱一眼,苦笑摇头:“儿子有儿子的路要走,我当妈的陪不了他一辈子,我要陪着我家老孙,他还在等着我,我不想让他等得太久了……”
没人劝得了她,殷爱再怎么哭求,孙克妈妈只是摇头,最终她还是留在了烟台的部队医院。殷爱已经做好留下来给她送终的准备,公司里都已经安排好了,可是孙克妈妈死活不答应,坚持着一定要让殷爱先走,不愿意让孩子看见她走时候的样子。
“阿姨明白你的心,阿姨一直都把你当成亲生女儿一样看待,只要你过得好,我就安心了。”
架不住孙克妈妈再三再四地泪水和坚持,殷爱在痛哭一场之后和张海洋一起离开烟台返回宁城。车出医院先去孙叔叔长眠的墓地上转了一圈,在墓碑旁边栽着松树的花坛里,殷爱抓了一些土放进塑料袋里,回去以后放在孙克的墓边,算是代他的父母来看望他。
车轮滚滚,栽着沉重的悲伤和眼泪,一路向宁城飞奔。殷爱埋首在张海洋的怀里,泪水浸透他胸前的衣服。
都走了,她拥有的越来越少,害怕失去的却越来越多。
张海洋轻轻吻着小爱的额头,象是听见她心里的怯意,一遍一遍用誓言一样的声音说道:“我不离开你,小爱,我永远陪着你,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