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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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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春天,徐书贤在麦家乐面包房下了班,同班工作的姊姊让她去送一班香港大学的面包。
她看着窗外昏暗的天色,把工作服卷起来收据放在兜里,盘算着送回来还能去一趟深水埗买些便宜水果。
空气开始变得黏腻,夏天的到来从未如此清晰,路边屈臣氏开起了空调,招牌亮灯在黑夜里照得周围亮堂堂。三三两两去上晚课的女学生在里面买橘子汽水,短裙下光裸的腿和白皙的肌肤昭示着年轻和活力。
徐书贤骑着电动车从外面过,多看了两眼,其中一个女学生回过头来跟她对视,冲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徐书贤看到她头顶焦黄色的发卡,好看极了。
路边的电影海报一张叠着一张,上面周星驰的脸十分清晰,徐书贤想去看一次电影,可是休息日人满为患,她从前在大陆没有钱,在香港却没了时间。
港大在太平山半山腰,她停车爬上去,周围有些学生过去,还有几个高大的外国人笑着从她身边擦过。
她擦了擦手,从兜里掏出名片来,逢人便发,小小的卡片有的被拒绝了,有的被扔进了垃圾筐里,但是她没有回头去看,流着汗发完了所有,提起袋子继续往上走。
周遭有来送东西的家长,英国政府的警车停在校门口,她询问门卫能不能进去,门卫用粤语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她便换成英语提起面包晃了晃。
得到允许之后的徐书贤进门,她绕过校碑,上面university of hongkong刺进她的眼睛,金箔筑成的繁体字前有人在合影留念。
面包的手提袋很细,她手指被勒出了红印,站在宿舍楼下等了十分钟学生才下来取,把现金给她之后问能不能帮她送上去。
徐书贤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点点头,接过来提上楼去。
那个女生桌子上放满了东西,电脑正发出光,徐书贤看了一眼她地上堆的书,最上面放着一本俄语书。
女生见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便说那是不要的书,如果她要可以给她。
徐书贤红了脸,摆手说不要,女生看出她的羞涩,拿起书直接塞进她的怀里,还问这些书里有看上的可以尽数拿去。
徐书贤拗不过热情的女生,她挑了两本语言类的书,对女生连连鞠躬道谢。
她要去药房买药,便没有多做停留,电动车再多停一会便要多收一分的钱,面包房不给报销,她就每次掐着时间送。
太平山到了晚上很漂亮,山顶别墅里往往灯火通明,但只需要到半山腰就可以俯瞰整个维港。
她第一次踏上香港的土地只有十七岁,提着小小的行李箱跟着母亲讨生活,被人流挤来挤去,连从大陆家中带来的玩偶都掉了,那是父亲留给她的一个孙悟空玩偶,连同小人书一起是个美好祝福,希望她做个自由而快乐的人。
她中断的学业在香港没有继续下去,而是投入到香港的工厂里辗转,后来寻到了面包房里,一干便是三年,如今她已经年余二十四岁,自然分外羡慕那些女高的女孩。
母亲一年前得了病一直卧病在床,西药掏空了家里的积蓄,遍目香港也没有亲戚可借些钱,最后只能靠着中药吊着,好在药房老板心善,每次减些钱来宽善他们母女,这才勉强生活下去。
她也是出校门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忘记把袋子回收,于是又跑回去。
楼底下女孩正在跟身前站着的人说什么,雀跃的声音几米外都能听见。
她凭借依稀的记忆叫着女生的名字,女孩朝她看来,本来背对着的男人也扭过身来看她。
徐书贤顾不上周遭人的侧目,她叫着女孩的名字,停在她面前,气喘吁吁地说着来意。
女孩瞪大眼睛哦了一声,在身上摸索着摸出一个塑料袋,笑着说:“我还在想你怎么不来收。”
她说的是普通话,咬字清晰,但依然保留一点南方的软。
“谢谢。”徐书贤接过袋子装进兜里,汗流进了眼睛里,她还未来得及擦,一双手拿着她的bb机伸到她面前,温柔的男声传到她耳朵里:“小姐,你嘅嘢。”
她顺着那双骨节分明的手看上去,男人的脸在黑夜里逐渐清晰起来。一头浓密的黑发被微风吹起来露出额头,眉眼如浓墨重彩的中国画,镶嵌在棱角分明的脸庞上,笔挺的鼻梁也恰到好处,这张脸此刻正冲着徐书贤说话。
徐书贤痴痴地看着他,仿若时间回溯,她又掉进那个梦里。
梦里她十六岁,在维港拥挤的人群里,同这双眼睛遥遥对望。
在潮湿空气里深呼吸了几次的徐书贤挤出一个笑来道谢,取过掉在地下的bb机。待她直起腰来才能端详男子,或许因为路灯昏暗她不能确定,于是她突兀地问:“您......是否在维港救过一位中年女性?”
话说出口,她才觉得有些唐突了,刚想自我找补的时候,男子已经回答了。
他眉毛微微翘起,手迅速地收回来插在裤兜里,一脸困惑地说:“你话系几时?可能我已经唔记得喇!”
徐书贤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腾出手来擦了擦汗,用生硬的粤语回答道:“对唔住,可能我认错人。”
她刚要转过身,听见一声低低的笑音从喉咙发出来,在夜晚犹如水泡破裂,被风吹进她的耳朵里。声音的主人自然来自身后的男士,她还未曾回头便听见男子问旁边的女孩:“面包房嘅人呀?”
女孩嗯了一声,男人听了回复没说话,但语气里的轻蔑已经溢了出来。
徐书贤工作这几年见惯了捧高踩低,也知道争两句没有什么用,只不过她没想到一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当着她的面这样说。
她习惯了,于是没有回头,离周遭喧闹的大学校园越来越远,下山的时候,她回过身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校园,喷泉默默地吐水,洗了头之后淌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在路上的学生正在跟男朋友打电话,言语的嬉闹里飘着轻快的音乐。
她急着回家,本来就迟了一些,她摸摸口袋,饥肠辘辘的肚子也发出不满的哼声,她骑上电动车去买水果,路途不长,堵车堵的人失去耐心,徐书贤摘下头盔停在路边取药时几个嬉皮路过冲着她吹口哨。
“太瘦啦你!增重唔该呀!”
徐书贤狠狠地瞪回去,中药铺老板见状也笑说:“该找个男朋友了。”
徐书贤笑着摇摇头,住棺材房的人哪里能有个男朋友,见不得光的蚂蚁的爱情都那样渺小,她还没有见到光照进来,又怎么能把人拖下水?
天黑下来,如墨遮了天际最后一点光,星星的一颗一颗地出现在头顶,徐书贤要同老板道别,结账的时候摸摸口袋空空如也。
一瞬间背后发凉,她换了只手又摸另一边口袋,只有一个塑料袋静静地躺在里面,被手指碰过之后发出声音,如同她心掉进冰窟里是碎掉的声音。
她难以置信地又用另一只手摸,把口袋翻出来,里面的皮筋掉在了地上,有塑料袋有一把钥匙,唯独没有纸钞。
她心脏被重锤敲打而下,后背霎时变得汗涔涔的,老板见她脸色不对出声问:“钱丢了?”
徐书贤没空回答,她又摸自己的裤子口袋,口袋没有回应她。
她猛然转身出门跨上车,没有拿柜台上的药,老板见她慌张,也没有喊她拿东西,他走出柜台,捡起掉在木地板上的皮筋自言自语道:“唉,呢个傻女。”
夜里的凉风吹透了徐书贤的衣服,汗把几捋头发粘在额头上,她骑过街区,心急如焚地找着几张纸钞。
她心里害怕捡到的人据为己有,又不敢承认这种可能占大多数,倔强地一条街一条街地找。
夜色越来越浓,街上的人也越来越少,她往太平山方向找着,走过人潮汹涌的街口,在人们脚底找寻自己维持生计的金钱。
不过两三百英镑却是她一个月的薪水,家里甚至没有那么多钱来贴给面包房。
她寻到太平山时已经夜里快十二点钟,山道上人头寥落,只有路灯孤零零地站着,她摸黑在地上摸索,下山的人给予注目。
她听说过夜里十二点太平山鬼的传说,那些战争里自杀的冤魂都会回来找路上的人索命,夜里港大学生都睡了,阳气微弱。
可是她顾不得那么多,她若丢失那笔钱,也能成穷鬼,世上便又多一条冤魂。
她不记得过了多长时间,钱的影子都看不到,她开始绝望,心慢慢地凉透,可是身体还在找着,不过眼睛慢慢开始失去焦距。她不得不告诉自己,找不到了。
夜里寂静无声,人烟稀少,她一屁股坐在道路正中间,看着山下的灯光。
从她角度里看过去,中银大厦很明显,那一团是富人们的街区,光亮的好像黑夜不曾来临,就连广告牌都比别的地方大好几倍,女强人们健步如飞地穿行在人流间,动辄上百亿的项目在嘴里轻而易举地说出来,可是对于她徐书贤来说,仅仅两百元就能把她压倒。
在香港,她属于街区的背面,在黑暗里苟且偷生,现在生活这把大锤终于掉在她的背上。
她眼前模糊不清,伸出手在眼角抹了一把,湿润的液体在她手掌心发出温热。
巨大的刹车声和刺眼的车灯在她背后响起,刺破夜空的轮胎摩擦声音和叫骂声同时响起:“唔生脑子坐喺路中间呀!”
她泪眼婆娑地回头看去,一个男人从驾驶座上下来,骂骂咧咧地朝他走来。
“边去,你呢系想死呀?”
男人嘴里吃着什么东西,说话含糊不清的,徐书贤没听清也不在乎,她满心满脑都是那钱,不管别人如何辱骂了。
男人见她没动,走过来叫她:“话你呀,你听唔到呀?”
男人看到徐书贤那一刻,说话的嘴难得地停了一下,他有些意外地说:“点解你?”
“点解不能是我?”徐书贤一半粤语一半普通话地回道,如同赌气一样说话,但她没有抬头,自然也不知道来人是谁。
男人从愤怒一下子变成了饶有兴趣,他语气里带着一点调侃问:“坐呢做咩呀?”
“钱丢了。”她没好气地说,依然看着太平山下的夜景。
“几多?”
“两百三!”徐书贤冲中银大厦吼道,好像是中银偷了她的钱一样。
“喏。”
一双手夹着5张50港币递到她面前:“给你。”
徐书贤这才抬头看,发现是他。
他叼着嘉朗新出的糖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我不能要你的钱。”徐书贤也明白无功不受禄的话,她实在想要,却被一口气撑着
他没说话,开玩笑地说:“我叫周嘉兴,等你有钱嚟揾我,我就喺白加道20号。”他说着指了指山上。
徐书贤不能拒绝救命的钱,她也不矫情,取过钱站起来道了谢要下山。
忽然被周嘉兴叫住
他的眼睛里有光亮,冲她咧开嘴笑,伸手把额前的头发捋到后面,蓬松的头发从中间分开像极了黎明在《人在边缘》里的样子。
“头发……”他一张口说的是粤语,然后突然一转,用手指指自己的脖子,蹩脚普通话道:
“你头发散了,扎一下吧,脖子上,不舒服。”
徐书贤的感官这个时候才回到身体里,她被黏糊糊的汗液和头发骚扰的脖子不适感弥漫上来。
“谢谢。”
徐书贤轻轻地道了谢,往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