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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芦花深处(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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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哑的死仿如响彻暗室的一道炸雷,震得几人脑子里都是霹雳啪啦的轰鸣。
少女柔软的身体还未完全僵硬,甚至还带着点热的余温,给人一种她还活着的错觉。英英的手刚触着那张布满深深浅浅青紫色伤痕的脸,便被惊吓得跌坐在地上。
小哑的眼睛直瞪如不会拐弯的射线,青白的瞳孔里再无一丝生气。
英英愣愣地坐在地上,在巨大的惊骇下丧失了发声的能力。她看着眼前悲惨骇人的情景,混沌一片的意识里只想到了鱼。
那些被爹爹从河里捞出来的,在小船的矮仓里扭动尾巴奋力地跳动的鱼。它们离了水之后并不甘于就此死去,所以一遍遍地扑腾着以为能有逃出生天的契机。但往往最终的结局早已注定,再怎么挣扎也无力回天。
被罗网捉住的刹那,死亡就已经注定。所谓的挣扎也不过是一场自以为能逃脱的幻觉,到头来撞得伤痕累累,还是会被开膛破腹。
而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这间阴暗潮湿的牢狱里,他们几人也都是在船舱里垂死挣扎的鱼罢了。
“她死了!”
黄炎朝的声音也带了些惊慌,毕竟再怎么假装成熟无畏,他也只是个十几岁年纪的孩子。此时冷不丁地见着相处了些时日的人在自己面前就死了,而且死状如此凄惨,多少有些恐惧滋生于身。
英英遍体生寒,瑟缩着抖个不停。
大哑见两人异样有些不知所措,他的脑子本就被药给药傻了,又见被二人围着的小哑动也不动,就怯生生地靠近了来,用没了指头的肉掌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
小哑依然没有反应。
大哑有些茫然,他与小哑一直被同时带出去乞讨,也有些熟识的情谊在,见这反常的表现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急得不停用肉掌去杵她的身子。
痴儿不知死亡近在眼前,粗喇的嗓子里含混无助地发出“啊啊”的叫声。
仿佛另一条在船舱里不停跳动的鱼。
英英的手按在地上,沾满了粘腥的血泥,耳畔萦绕着大哑无助的喊叫声,仿佛置身地狱。她忽地冲向厚重的门前,跌坐着狠命地双手捶打在门板上,喊声撕心裂肺:“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少女的恐惧被无限地放大,经由呼喊声震荡着穿透门板与墙壁。
在近距离地接触了死亡的阴影之后,没有人可以再保持冷静。
哪怕是表面上的。
英英的手砸在厚实的门上,一下又一下,甚至是震得门板簌簌地晃,让人惊异小小的身躯也可以爆发出如此强大的力量。
然而所有罪恶都被掩埋在漆黑的暗夜里,少女的泣泪与嘶吼所换来的,也不过是从门外传来的一句恶狠狠的训斥。
“操他妈的,老实点!再喊老子割了你舌头!”
陌生的声音,很近的距离,是男人。
门外响起不耐烦的骂骂咧咧,大哑的嚎哭声像是被掐断了戛然而止。他极快地逃遁到角落里,条件反射一样跪在地上以头捣地。
而英英仿佛充耳不闻,手还要狠狠地捶在门板上,却在抬起时被人一把拦住。
黄炎朝扑了过来,脚上的锁链磨破脚踝,似乎曾经愈合的伤口又破开了。他死死地抱住疯魔了一样的少女,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扼住了那些还未来得及从喉间走出的惊恐呼喊。
英英奋力扭动着,如同一尾溜滑的鱼。
“别动!外边有人来了!”少年人要紧了牙关低语,在英英的挣扎下,早间被踢打的伤口又渗出暗色的血迹,更显疼痛。
脚上的锁链叮叮脆响,每一下都是踝上血肉在撕扯着痛彻心扉。
他眉头皱成一团,却也顾不得这些,只抱住她低声安慰:“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
除了重复这三个字,似乎也再没什么可以言说,所有语言在此时都显得苍白无力。
似是因感受到了活人的温热,英英从惊恐的状态里恢复了清醒。大约是暗室里不再闹腾,门外那个恶狠狠的男声也骂了几句就停住了。
黄炎朝紧绷着的神经松弛了一些,整个人都有些瘫软,他慢慢地松开抱住英英的双臂,这才反应过来整个身子都是破碎般的疼痛。
疼得他嘶嘶地龇牙咧嘴。
满头粘着干茅草的少年不住地揉着胳膊腿,还不忘凑近了向少女小声说话:“那是外头的守卫,你刚才太冒失了,惹怒他们会挨打的!现在小哑已经死了,你想上赶着做下一个不成……”
黄炎朝的话语有些责怪的意味,说起来就又不知不觉恢复了小少爷的派头,然而英英却失了魂一样地呆坐在原地,不声不响没有任何反应。
大哑还跪在角落里,低垂着头像是一尊肉做的泥塑。
黄炎朝敏锐地发觉了此时的异样,他极快地收住了口,看了看远处痴傻的大哑,又看了看近处失魂的英英,一股无力感充斥着全身上下。
他靠坐在墙边,抚摸着脖子里那块小玉锁,久久的,久久的不愿松开。
在这地狱一样的囚牢,三个无望的少年身心俱疲,先死和后死又有什么差别呢?
最终,都难逃一死。
窸窸窣窣的微响在寂静的暗室里辗转,油黑的老鼠于墙内墙外穿行,它们如往常一样地又寻到了死人的气味,只待啃啮一番填饱肚子。
黄炎朝捡起地上的草棍往小哑那边扔去,只听得刺啦刺啦的叽叽叫,前来觅食的老鼠们一哄而散。
英英闭上眼睛,脑海里又浮出大片大片雪一样的芦花,飘飘悠悠地飞到田野和村庄,飞到她和音音的头上身上。
她轻轻地哼唱起那首熟悉的歌谣,好像只有汲取这熟悉的歌儿与回忆,才有片刻活下去的力量:
“芦苇高,芦苇长,隔山隔水遥相望。
芦苇这边是故乡,芦苇那边是汪洋……”
少女稚嫩的嗓音在黑暗里飘,吴侬软语里绘着一个回不去的故乡。
她慢慢地唱着,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里,燃着不屈的光亮。
*
天亮后,小哑的尸体被老鼠眼如拉死狗一般,波澜不惊地扔了出去。
远处传来一阵剧烈的犬吠,而后是拉扯撕裂的狂放动静,一会儿后就又没了声息。
大哑跪了一整夜,然后又被赶猪猡一般地撵去外头开始今日的乞讨。黄炎朝脚踝果然是磨得血肉模糊,但这也不耽误老鼠眼幸灾乐祸地为他加上一条新的锁链。
少年这次沉默着接受了到来的惩罚,没有反抗或是冷嘲热讽,倒不是他不想恶心一下老鼠眼跟力哥,而是因为真的没有再闹的力气了。
全身都疼,连喘息似乎也是疼的,也只能苟延残喘地任由屈辱临身而无可奈何。
因着昨夜的哭喊吵闹,英英像小鸡仔一样被力哥提了起来,而后重重掼在地上。她的头被磕破了个口子,血汩汩地往外流。
可没人在意。
在这里,人命甚至比不上一条养来守门的狗。
等到力哥跟老鼠眼带着大哑走了,厚重的门又重新被锁起。黄炎朝一瘸一拐地过去拉扯着英英,艰难地将她拖到墙边上。
血水顺着额角往下淌,英英睁着一双眼,声音干涩:“明天就是第三天了。”
黄炎朝没有反应过来话里的意思,只手忙脚乱地撕下衣角为她包扎伤口,随口道:“什么?”
“他们说,三天后要造畜了”,英英一字一顿,眼睛眨也不站:“明天就是第三天。”
忙活着的黄炎朝手上动作一顿,就听她继续道:“你说,他们能让我自己选断哪里么?
可以折条胳膊,断只手,或者剜掉一边的眼睛,只要把腿和嗓子给留下。”
黄炎朝惊得吞下一口唾沫,听得少女谈论自己即将到来的采生折割场景有些发慌,更何况她还如此冷静,仿佛是在说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情。
经历了昨夜之后,英英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你……你没事吧?”他小心地问。
英英摇了摇头,依旧说着刚才未完的话:“我要留下两条腿,因为还要靠它们走很远很远的路。
我要留下能说话的嗓子,这样音音就能听到我的声音,我就还能找到妹妹。”
她的眼中像是燃着一团火,烧得噼里啪啦地熊熊热烈,就连声音也如这般斩钉截铁:“我要带着妹妹回家。
我一定要回家!”
黄炎朝被震撼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瘦瘦小小却意志坚硬如石的少女,不知怎地似也迸发出一股子孤勇来,连带着腥臊憋闷的暗室内都好似涌动起清风。
捎带走此前无尽的彷徨与迷惘。
“好!”
他啪地站起来,双目直视着她,攥紧了脖子里的小玉锁:“我也要回家!
我们一起回家!”
英英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久违的笑意。
太阳的光疏疏漫漫,从门的罅隙里挤进来,照出一线驱散漆黑的明亮。
触不可及。
*
第三天的早上,大哑照例被带走了。
大概是怕黄炎朝饿死,老鼠眼还真的送来了一块干饼,很是不忿地扔给了鼻孔朝天的少年,留下一碗水后又骂骂咧咧地走了。
至于英英,从头到尾无人在意,像是不存在的空气。
厚重的大门吱嘎又闭阖。
锁链叮当地响作一团,黄炎朝将臭脸收起来,立马跟兔子似地手脚并用捡起落在地上的干饼,把饼子掰开作两半。
一半递给英英,一半急不可耐地塞进口中,嘴里还嫌弃地囫囵念着:“难吃死了,硬死了,爷的牙快被硌掉了……”
但那饼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被吞咽进去,嚼个两三下就咽下了肚。
他是真的饿了。
英英也不再客气,接过饼子狼吞虎咽起来,就连掉在手背上的碎屑也捻了起来舔上舌头,最后被吞进口中。
一个干饼被二人以秋风扫落叶的迅捷速度瓜分而食,直到吃完还意犹未尽。
英英又有了些力气,她坐在靠近门边的地方,等待着那些采生折割的刽子手到来。
是夜,外边又下起了雨。
雨水淅淅沥沥,带着些夏尽秋将来的寒意,屋檐下或许是积攒了许多的水迹,细小的水流透着洼地流进暗室里。
黄炎朝的脚踝又开始疼,只得侧着躺在地上。他握紧了那块刻着“长命百岁”的小玉锁,脑海里浮浮沉沉地忆起许多过往,整个人迷迷糊糊地介于昏睡与清醒之间。
英英的眼睛睁得很大,氤氲的水汽打湿了她的睫毛和头发,晶莹的水珠挂在细细的发丝上,像极了一颗颗透明的眼泪。
少女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命运,如同等待受刑时候砍刀落下的死囚。
这漫漫长夜,拉扯成一个无比久长的折磨,可直到天亮,造畜的人也没有到来。
英英紧绷的心弦咚咚地绷着,她并觉得自己能逃脱得了采生折割,也并不觉得那帮子活鬼会遗忘掉劳心劳力抓来的“畜”。
同时,她还意识到一件反常的事情。
大哑没有没来。
从夜幕开始,一直到次日的清晨,他都没有回来。
造畜者的反常和大哑的失踪,是否有什么样的内在联系?
英英心里的不安更重了,但还不待她思绪飘向更远,满载着水汽的厚门闷声打开。
力哥与老鼠眼拥着个佝偻身子的老头,出现在门槛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