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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04 ...

  •   04

      开水直接冲进茶碗里,一片片碧绿的叶尖打着旋儿恣意舒展开,碧螺春的香气蒸腾上来,弥漫在口鼻之间。
      上海外滩边的高级茶座里,对面金发碧眼的日耳曼男子优雅的放下茶碗,说道:“喻先生,这是我在贵国喝过的最好的茶。”
      我心不在焉的点点头,却在今天下午第十次掏出怀表看了下时间:已经四点了。虽然昨天晚上并没有答应赴约,可是辞修说得那样肯定,这时他会不会就在马场等我?但眼前这位也是远道而来的贵客,更是生意上的重要伙伴。
      对方终于觉察到我的异常,问道:“你有急事吗?”
      我尴尬的摇了摇头:“威尔曼先生,我们继续。”
      我出洋三年,前两年留学美国,但在最后一年却被迫放弃了学业。后来我来到欧洲游历,就在那时结识了威尔曼,并和他有了些不深不浅的交情。威尔曼大约三十多岁,出身于普鲁士的容克军事贵族世家,父兄都是标准的德意志军人,但他却是一个工业家。国民政府自民国十六年定都南京以来,改革税制,发行法币,推行了一系列发展经济的政策,中国工业在近十年间虽有了长足的进步,但主要部门却集中于纺织、面粉这样的轻工业,重工业几乎没有发展。我出洋数载,目睹西方工业文明之强大,想当年张之洞为自强求富而建汉阳铁厂,开中国钢铁工业之先河,于是在数年前,我也开始筹划在上海新建一座钢铁工厂。为此,我已经在上海近郊购买了大片地皮修筑厂房,而威尔曼这次来到中国,正是和我商谈购买机器设备的事宜。威尔曼是一个精明的商人,在价格方面我没有讨到任何便宜,但我却别无选择,因为他公司的产品质量一流,更因为他是极少数愿意和中国人做生意的外国商人。
      “这次来,我以为会见到中村先生。”威尔曼又细细品了一口茶,“当初他追了你大半个欧洲,不是他,我们也不会相识。”威尔曼其实可以算是大半个中国通,他的中文水平足以应付简单的中文交谈。
      我微微变了脸色,随即正色道:“中村宏一不是我的朋友!威尔曼先生,一个中国人是不会有日本朋友的!”
      威尔曼淡淡一笑,摊了摊手,说道:“喻先生,你还记得我曾经给你说过的一个故事吗?在我们普鲁士有一位伟大的政治家,他的名字叫做俾斯麦。五十年前,贵国和日本同时派人来到欧洲学习,日本到欧洲来的人,讨论各种学术,讲究政治原理,图谋回国做根本的改造;而贵国的人来到欧洲,只问某厂的船炮造得如何,价值如何,买回去就算了。当时,我们的宰相就预言:数十年之后,日本何其之强,中国何其之弱!恕我直言,贵国政治经济虽在近几年多有建树,但日本早已虎视眈眈,一旦贵国被拖进战争的旋涡,上海作为经济中心,必将沦为战场。局势未明,喻先生在此时倾尽家产投资钢铁厂,是否过分草率与冒险?”
      威尔曼的分析没有错,这几年我冷眼旁观,已渐渐意识到中日之间必有一场大战,而此刻正是存亡关头……我学着他的样子,也摊了摊手,笑道:“威尔曼先生应该知道我们中国人也有一句古话: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独善其身固然潇洒,但是,这世上总有些事情,必须要有人来做。
      听了我的话,威尔曼竖起了大拇指,道:“以前我见到你这样的人,只会送他们两个字‘愚蠢’,但是今天,我佩服你的勇气。我在中国看到了很多像你这样的中国人,你们可以改变俾斯麦的预言,中日之战,中国将是最终的胜利者。”
      我举起茶碗,道:“谢谢!”其实,我并没有威尔曼想象中那样有胆魄,我只是在赌,用我的身家性命去赌这场必来的战争或许可以迟一天爆发,去赌上海不会成为中日交战的主战场。如果我赢了,那么我可以为这场实力悬殊的战争增添一点胜利的筹码,如果我输了……不,我不能输,我也输不起。

      送走了威尔曼,已是华灯初上。推掉了几个应酬,我和飞英上了车,飞英知道今天我和辞修有约,问道:“去跑马场吗?
      我摆摆手,说道:“回家吧。”都这么晚了,他一定不会在那里了。
      飞英默默的发动了汽车,这孩子向来懂事,知道我昨天见了辞修后心绪不宁,所以今天一直陪在我身边,连玲姑娘那里也不去了。年轻人谈恋爱,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于是我道:“你送我到了家,就去办自己的事吧,不用管我。”
      飞英随口答应了,汽车在马路上平稳地行驶着,车厢内一时无话。过了良久,他终于忍不住问道:“到现在你还不能原谅他吗?”
      上海事变发生的时候,飞英年纪尚小,这些年他虽然一直跟着我,但是他和辞修毕竟也是有些感情的。因此他嘴上虽然从来不说,可我也知道他心底下是希望我和辞修能够言归于好的。旧梦重温固然是再不可得,但最起码也不要如现在这般形同陌路。只是……飞英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其实,早在八年前我就已经原谅他了。
      突然,汽车一个急刹车,猛的停了下来。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我们的面前,幽暗的路灯下,从车内缓缓走出一人。
      飞英大惊失色,急忙跳下车,结结巴巴地说道:“辞修哥……”可话说到一半,回头又看了看我,又改口道:“军座,您……”
      辞修安抚地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走到我的面前,说道:“我在等你。”
      我定定的看住他,目光再也无法从他的身上移开,仿佛要把过去几年失去的时间都在这一刻找回来。他眼神沉静,穿着一身半旧的军装,袖口洗得几乎发白。时间并没有给他的面貌带来多大的变化,三十多岁的年纪,正是男人最成熟,也最有魅力的年龄。
      近乡情怯,近情心怯,我何尝不想与他再见面时还能是朋友,只是,他能够做到冷静自持,我却没有把握控制自己的感情。所以,还是远远离了他的好。

      可是想到也许他已经等了我整整一天,既然已经到了家门口,于是还是请他进屋。等我们进了客厅,飞英立刻识趣的以玲姑娘为借口退了出去。辞修在沙发上坐下,我到吧台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却给他倒了一杯温开水,然后递到他的面前。
      他说了声“谢谢”接了过来,又低低道:“还是小林知道我。”
      辞修素来烟酒不沾,连茶都很少喝,虽然身居高位,但却两袖清风,在生活上更是简朴得出了名。这些年蒋校长对他的器重与信任,无人能出其右,除去黄埔教官的资历、政治军事上的过人才能以及拐弯抹角的姻亲关系之外,也和他迥异于大多数国民政府高官糜烂的生活作风多少有些关系。
      我明白以他今日的身份,此时来访,绝不会是叙旧,必是有大事。想先寒暄两句,却发现这几年我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彼此竟已经陌生到无话可说。
      倒是他先开问道:“前几天胡衷寒来过?”
      衷寒常年会放一套军服在我家,以备来住时换洗之用。昨天早晨他临走时换下的那套脏了的军服,这时还挂在客厅的衣架上,泄露了他的行踪。
      没等我回答,辞修却已继续道:“你们的感情还是这么的好。”
      这么多年,我们之中唯一没有变的人,就只有衷寒了。如果在这个世界上我还只剩下一个朋友,那个人一定是衷寒吧。
      “他赶去西北了,你的十八军不是也正在西北吗?”我问道。
      “卓英在西北帮我盯着,我在南京还有些事要办。”
      卓英是现任十八军的副军长,他与辞修本是同班同学,同毕业于保定军官学校炮科。中原大战以后,辞修虽仍在军界,但主要精力却关注于政治改革,十八军的军务倒多由卓英来负责。他虽无将帅之材,却是一个兢兢业业的好管家,因此也成为辞修最得力的助手。
      “政府最近通过驻华公使陶德曼先生从德国购进了一批军火,但是介于德国与日本的盟国关系,所以德国方面希望此事能够秘密进行。”他终于进入正题。
      近年来,国民政府与德国政府亲密的关系已成为公开的秘密。国民政府的参谋部和中央军里聘请的是来自德国的军事顾问,大量中国军事人员被送往德国的军事院校深造,这中间甚至包括校长的二公子。
      立刻猜到了他的来意,但我却故意反问道:“那么,军座以为有什么需要在下效劳的?”
      “这批军火的运送,不可能由官方出面。所以军方希望在民间物色一家实力强大轮船公司。所以,我们选中了你的轮船招商局。”
      果然不出所料!手中的酒杯猛的抖了一下,有几滴液体滴落在地板上。辞修啊辞修,我早已决心不再涉足政治,可为什么却是你亲手把我拖进这淌混水?
      “一共有多少?”我低声问道。
      “前后会有几十批,预计在两年内全部到货,都是德国目前最先进的机械化装备,总数可以武装八十个师。”
      八十个德式机械化装备师!我冷哼了一声,道:“去打共产党吗?”
      “抗日!”辞修朗声道,“中央军会在年底彻底解决西北问题。这八十个师,将会是用来收复东北和抗日的本钱。所以,我希望你的轮船招商局能够接下这个任务。”
      说来说去还是攘外必先安内。不过,无论如何,这终于说明政府已经下定抗日的决心。这些年日本步步紧逼,政府步步退让,民众声讨之声日胜,可战争并不是一时的激情,面对强大的敌人,我们更不可以打无准备之仗。辞修,想必你也早就憋足了一口气了吧。
      好的,于公于私我都会帮你运送这批军火。但是……
      我抬起头,冷笑道:“军座,我现在还能说‘不’吗?民不与官斗,况且我已经知道了这么多秘密,只怕戴老板的手下已经随时伺候在在下左右了。”
      “只要你和政府合作,我可以保证你的安全。”他的脸上闪过一丝痛苦,“这次……算我求你。”
      其实,你也不愿意拖我下水。政治这种东西,一旦沾了身,就再难撇得干净。只是,在你的心里,永远都是国家政府最重要。
      所以,我也不要你承我的情。

      我靠进沙发,燃起一支哈德门:“好吧,既然我已经没的选择,那我们就来谈谈条件。”
      “条件?”他有些愕然,但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道,“这个是自然。只不过现在是非常时期,政府也并不宽裕,所以……”
      我淡淡一笑,眼里却带了几份蔑视:“军座,您是军人,当然效忠于政府,我是商人,也只信仰利润。”然后,我探过身子,在他耳边轻轻说出一串数字。我知道这是一个他几乎不可能接受的价格,我只想就此告诉他,今日之事,与我们之间的旧情已毫无关系,这只是一场单纯的商业交易。
      果然,他漆黑的眸子里闪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来:“这是不可能的!”
      掸了掸纸烟的烟灰,轻袅的烟雾里,我懒懒说道:“有没有可能,军座自可以和您的校长商量了再来。货无二价,如果杀了我,就再没有人能够帮军座运送这批军火了。”
      他豁然站了起来,厉声道:“国难当头,我真没有想到,你连这样的国难财都要发,你还是中国人吗?”
      我冷笑一声,反唇相讥:“我是中国人,但是我更是一个商人。商人惟利是图,我既入了这一行,心自然也是黑的了。军座今天可以正气凛然的指责喻林发国难财,可是,难道军座这辈子就没有做过亏心事吗?”
      听了我的话,他颓然的倒在了沙发上。上海事变,纵然他当时杀的再决绝,但午夜梦徊之时,无辜者的鲜血怎能不成为他心中永远无法抹去的痛楚?
      我望着他,心里默默念道:辞修,对不起。
      但是,我需要钱:待建的钢铁厂、伯父留下的七八所学校、还有育婴堂、孤儿院、收容东北流亡百姓的难民营……政府财政紧张是不假,但并不是每一个官员都如你一样清廉。我取之有道,用之有节,自然问心无愧。
      只是,辞修……
      我看见他缓缓抬起头,说道:“小林,我曾经希望你能够世故一些,可是如今的你,已经叫我再也不认识了。”
      是的,你既然已经对我彻底失望,那么,我们之间就再也不要有交集。也许,这才是最好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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