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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我清楚的记得,2007年7月9日那日老黄历记载:仲夏,彭祖百忌:庚不经络,申不安床。庚申除日,日值岁破,大事不宜。可靡苏回家了,素裙长发,磨旧的converse鞋,风尘仆仆,没有细软。阳光明媚,知了聒噪,这个夏季开始并非一无是处。我拥抱靡苏,她又瘦了,像藏了锋利的刃,这是靡苏的气息,体温如此熟悉干燥又温暖,我身体中消失的东西随着靡苏的归来变得完整。
      我用温暖的水冲刷她的身体,像对待婴儿一样。根根分明的肋骨清晰顽固的显在皮肤下,手腕的青筋像暴躁的孩子,那道扭曲丑陋的蜈蚣依旧紧紧贴在靡苏纤细的碗。吹风机的齿轮在嗡嗡发动着,她的发又长了,凌乱没有层次。
      我说,靡苏,我给你剪剪头发吧。
      她说,好。
      房间很静,我们都沉默,靡苏的发就这样空悠悠的落在报纸上的铅字里。依然情丝难断。
      靡苏说,剪了又有什么用,它还是要长出来。
      只有剪刀嘎吱嘎吱的吱呀着。
      靡苏哼着记忆里不得知模糊的歌,躺在身边的靡苏看起来像个发育不良的孩子,我摸她的脸,肩膀,胳膊,她的手。靡苏反握我的手,放在她单薄的肚子上,力度紧得让我有些发疼。
      她说,十一,我的孩子没了。
      这烈日炎炎的午后,我竟不敢在看她的脸。只是怕着,恐惧着。冷汗滞渊,身体瞬间冷了下来,缄默,这就是我的可悲之处,我以为我害怕的,从来都是她离我而去的时刻,原来,我同样害怕与她重逢。
      靡苏爱上一个男人,在那座没有海的北方城市,冬天异常干燥凛冽,她说那里的冬天总是有许多场大雪,压得厚厚实实,她喜欢听鞋子踩在雪地中作响的声音。她说那个男人有张扬的单眼皮,可笑起来时异常温暖。最重要的是,这个男人说,要给她一个家。她只想过最平实的生活。她以为这个男人给得起。靡苏的脸上终于开始出现松动,我猜她是在想那个男人,有些东西,越是伤害,过往的美好越让人欲罢不能忘,荒废了一场又一场本可以遗忘的残忍。
      她对男人说,她怀孕,男人离开。再次出现的早上,天空阴阴的,像要下一场雨,他把堕胎药放在靡苏面前一言不发。
      靡苏说,十一记得吗,我曾说过,如果没有很多很多的爱,我就要很多很多的钱。
      我不想在听下去,有些真相,我宁肯不去知道,如果你也曾像我这样深爱过,如果你也曾像我这样,看见一个人受到伤害,愈以身代。我想阻止靡苏说下去,逃走的冲动被靡苏紧紧攥住的手掐死。

      靡苏说,我向他开口要钱。
      男人鄙夷的笑说,是你赔我睡觉的钱么。
      靡苏说,是。
      靡苏当着男人的面吃了堕胎药,唯一的条件就是不许男人离开,她要让他记得,一条生命的消失其实可以简单到可悲。
      等待的时间里,她抽他的香烟,靡苏说,她为男人戒了烟,可他已不愿与自己在一起,所有的牺牲与改变变得不在有任何意义。
      药劲上来的时候很疼,她让男人拿来脸盆,在他眼前脱掉裤子,靡苏说孩子还没成形,只是个卵泡,泡在血水里,它的不受欢迎注定以这种直接到残忍的方式离开。
      靡苏穿回裤子时脸上挂着笑容对男人说,你看,草菅人命,我们是共犯。
      我问靡苏,孩子呢。
      她的眼冷掉,说也许被男人埋了,也许被扔在某个角落的垃圾堆,下水道,谁又在乎,我的孩子去了哪里。
      她离开时没有带走任何东西,我懂靡苏,她总是让人疼痛,习惯把那些带给她的伤害,以决绝的姿态奉还回去,我可怜这个男人,他这辈子也忘不了靡苏,忘不了鲜血淋淋的生命,忘不了她三言两语刺及心骨的恶毒,忘不了这个眉眼冷漠对爱炽热疯狂的女子,她是穿肠毒药,只要他活着,便忘不了亏欠。
      时隔一年回到我身边的靡苏,时常安静得可怕,嗜烟如命。我们像一对蹉跎萎靡的老烟棍把屋子弄得乌烟瘴气,熏得我们泪眼蒙蒙半眯着眼。我辞去工作,只是陪着靡苏,喝水、吃饭、抽烟、上厕所、睡觉。我们像废物一样相对无语的生活。
      靡苏再次成为这栋楼里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大声议论着,唏嘘着,怜悯着,不屑着。像戏文里串通好似口条一致的说,靡苏这闺女,毁了。人人都不怕靡苏会听见这些流言蜚语,他们知道靡苏的残缺。
      日子依然一天天过去,有时晴,有时雨。渐渐她开始对我露出迷茫的表情,我忽然想起当年医生说过的话,我没敢开口问,我怕她的世界风景静默,鸦雀无声,我不能接受。我开始习惯站在她的左边,牵她左手,习惯说话时让她看我的唇,习惯把语速放得缓慢。习惯她对声音的迟钝,习惯她偶尔迷茫无错的微笑。我开车带她去野海看日出,靡苏说夜晚的海是汹涌的黑色没有边际,这才是真实属于一座城市的烙印,舍去繁华锦簇,荒凉且清冷形似伤疤,像花了妆容的残败女人让人无望。靡苏说,无论走到哪,都清晰得记着海的声音,那是记忆里少年的呼吸声。靡苏无法丢弃那叫石头儿的少年,我们都无法遗忘。
      我们一同长大,像生了根的藤蔓,石头儿见到我总会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嬉皮笑脸拍着我的肩膀甜甜的叫着姐,他是个皮实得让人心疼的孩子,我们都爱他。石头长得像极靡苏,都是漂亮的孩子。从小到大石头儿拒绝承认靡苏是他姐姐,他说,我是她哥,谁也不能欺负。单亲家庭的孩子,很早懂得相亲相爱。他们家那点破事儿,从来都是大院里茶余饭后供人消遣的对象,靡苏父亲是现代陈世美中的经典,这位陈世美在靡苏五岁、石头牙牙学语时跟着一唱青衣的姑娘私奔,一奔多年音讯全无未曾露面,辗转听说有人曾在浙江一带见过他。
      靡苏母亲变成现代版秦香莲,靡苏跟石头儿自此父不详,从此淹没在街道妇女们奔走相告指手划脚议论纷纷的风尖浪口里,靡苏母亲开始变得过分敏感分外多疑,哪怕别人多看一眼,多笑一声,聚在一起小声议论,都会上去与人纠缠骂街,觉得被人戳了脊梁骨,内心那些愤恨与悲伤在叫骂声中被人讥讽了去。
      靡苏与石头是这场添油加醋的流言里的牺牲品,石头的玩世不恭,靡苏的油盐不进,成为他们的伪装。我说,靡苏,这些人都他妈是傻逼。靡苏说,人言可畏。等我们长大,我要带石头离开这。多年前的靡苏曾这样迫切的希望自己快些长大,可成人的我们,已经失去了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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