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时霜落满地》陈以墨

2、古怪男人

　　飞机抵达南嘉机场。

　　告别戈壁上的粗砂砾石，和高原的猎猎疾风，这座顾挽生活了二十六年的西南小城，以温润亲切的姿态，迎接她的归来。

　　奔波月余，终于回家了。还好，赶上了老顾的生日。

　　透过机窗，顾挽微眯着眼睛扫了眼万里无云的湛蓝天空，一伸懒腰，啪一声，腿上的书掉地上了。

　　闺蜜夏林抢先一步，替她捡了起来。

　　“《奇闻异志》？你什么时候喜欢看这种奇闻怪谈了？”夏林瞥了眼封面，又随手翻了翻内页，一脸活见鬼的表情，“你还做笔记呢？”

　　“什么笔记？”顾挽狐疑地夺回来。

　　被夏林翻开的那一页，赫然写着几行红色小字，都是对原文的批注和修改。

　　“不是我写的啊！”她奇怪地道。

　　“不是吗？这字迹跟你的还挺像。”

　　不是挺像，简直一模一样！倏然间，顾挽浑身汗毛竖起。

　　她慌忙将书从头到尾翻了个遍，唯独那一页才有笔记，可她完全不记得自己何时写过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越看越头皮发麻。

　　大抵从南玥借过这本书的，不止她一人，兴许只是字迹上的巧合，她立刻禁止自己胡思乱想。

　　“这书有那么好看吗？像宝贝似的揣了一路。”夏林给自己化了个无懈可击的女王妆，收拾好各种顾挽看不懂的刷子，吐槽道。

　　顾挽收回疑虑，一脸正经地问她：“你知道这世界上有一种生物，一辈子只能爱上一个人吗？”

　　“那肯定不是人类。”夏林语气愤懑道。工作结束后，大部队还在当地体验风土人情，她就踩着风火轮回来，手撕渣男。

　　见夏林被男友劈腿一事伤得不浅，顾挽立刻终止了这个不合时宜的话题。

　　她轻拍夏林的肩膀，以实际行动宽慰道：“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务必叫上我。”

　　动手这种事，她还算擅长。

　　准备披荆斩棘上战场的夏林，扭头瞥见顾挽素面朝天的模样，恨铁不成钢地道：“哎，今天你爸过生日，你就这样灰头土脸回去，不怕丢了你爸的脸？”

　　好歹也是南嘉城赫赫有名的警局局长，是她崇拜得五体投地的顾叔，她颇有种皇帝不急太监急的隐忧。

　　“都是自家人，有什么好丢脸的。”顾挽淡淡地道。她回来前就悄悄问过堂哥顾寻，这次家宴，没有外人。

　　夏林瞥了眼旁边那位轻描淡写，毫不在意的当事人。

　　只见顾挽依旧穿着保护区的那身防风衣，高帮靴子，被睡乱的头发蓬得可以直接在里面孵蛋.....

　　可夏林知道，这人就算随便套个麻袋，也比盛装的自己好看。

　　一边吐槽着老天造物的不公，一边又痛心疾首掰过顾挽的脸：“行！你好看你有理。不过你这嘴唇跟刷了白漆似的，生日宴还是得喜庆点.......别动.......”

　　然而，刚到家门口，顾挽就牙疼似的倒吸了口凉气，万般后悔为何不听夏林的劝告。

　　院子里座无虚席，有老顾手底下那些她熟识的叔叔们，自然也有大伯文物修复中心的长辈们。

　　乌泱泱的人头，让她头皮发麻。

　　顾寻这个死骗子！

　　视线从左及右，细细扫过那一张张面孔，突然在某个人身上停住了。

　　修复中心那边，熟悉的老专家旁，竟还坐了个眉目清秀，带着些书卷气的俊秀男人。

　　南玥近年来也收了不少年轻人，徐宥、宋煜、李泽泽这几位都是后辈里的佼佼者，是业内最年轻的文物修复界圣手。

　　只是这个人长得太过好看，浑身散发着贵公子的气质，很难想象会是那种耐得住寂寞，常年埋头做事的手艺人。

　　不知是出于摄影师的职业习惯，还是出于某种莫名的好奇，她竟偷偷观察起那人。

　　旁人饮酒，他只喝自己保温杯中的水。旁人敬酒，他从容自若地点头，偶尔露出公式化的浅笑。旁人有声有色高谈阔论，他安静听着，却从不参与。

　　顾挽终于想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少年老成！

　　正打量着，那人的视线，也敏锐地朝她这边望了过来。一双隐藏在金丝镜框后的眸子，毫无波澜，却又似乎洞若观火。

　　顾挽立刻侧身，心虚地躲回大门背后。

　　身后的院子里，高朋满座，言笑宴宴，人人光鲜靓丽......顾挽又低头看了眼自己寒碜的打扮，决定从老地方翻墙进去。

　　顾家是近郊一座老式合院。

　　在这寸土寸金的年头，住合院的通常非富即贵，但顾挽家却是个例外。

　　当年，父亲和大伯合计着买下这间合院，不过是因为市区旧址遭遇了一场莫名大火。众人捡了一条命逃出来，从此便对密不透风的高楼心有余悸。

　　当然，这些都是长大后从大人口中听闻的。那会儿她刚出生，对那场传说中的无妄之火，自然是一无所知。

　　整个院子一分为二，东边住着她和父亲顾蔚，西边住着大伯顾尹一家。

　　顾挽立于前后院交界处。

　　这是小时候和堂哥顾寻干坏事的专用密道。树多草盛，隐蔽，不容易闹出大动静。翻墙进去，正好抄小道上楼，回自己房间。

　　轻车熟路将背包往墙内一扔，三两下就爬了上去。然而，一条腿刚翻过去，就听到一个不疾不徐的男声传来。

　　顾挽微微一怔，透过树木的枝桠，隐约瞧见个挺拔的男人背影。

　　正当她俯身弓背，微眯着眼睛仔细辨别时，那人却像是察觉到了动静，收了线，缓缓转过身来，凌厉视线朝她望了过来。

　　竟然是方才那位少年老成的南玥生面孔。

　　顾挽顿时像挂在墙上的一截干枯树枝，敌不动，她也一动不敢动。

　　透过墨镜，顾挽趁机近距离打量了下眼前这位和她眼风“狭路相逢”了好几次的男人。

　　他不仅有一双洞若观火的眼睛，看来，听力也是异常灵敏。

　　对方也正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不知是刚才在门口的偷窥被发现了，还是其他什么缘故，顾挽总觉得他盯着自己的眼神里，有种说不清的古怪。

　　就在顾挽浑身僵得快半身不遂，正琢磨着要如何不失体面地解释当前的滑稽场面时，对方却慢条斯理开了口。

　　第一句话，就险些让她脚下打滑，跌了下去。

　　“需要帮忙？”那人的嗓音，清冷中又带着一丝矜傲。

　　顾挽没吭声，头却摇得像拨浪鼓。

　　男人却微微蹙起了眉头，眼里似是在探究，又像是思索着什么读不懂的天书。然而，他终究没再多言，敛去眉眼处的零星光华，径直转身离开了。

　　没被当场抓包，顾挽顿时松了口气。

　　她轻轻一跃，灵巧落了地，拍了拍掌心的尘土，抓起背包，正猫着腰准备上楼，一只通体纯白的猫咪，忽然特不识相地，从前院大摇大摆溜了过来。

　　伴随着一声中气十足的喵呜声，它纵身一跳，上了树。

　　顾挽心里一紧，一扭头，视线刚好对上了某位来此通话的女客。

　　于是，她逃过了初一，没能逃过十五，被这第二位“误入”后院的客人当作贼人，直接拽到了宾客席中。

　　看来，她得找个时间，把这原本用来赏花赏月看星星的后院给拆了！

　　席间的客人，纷纷伸长了脑袋，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灼热视线，几乎将她身上烫出个洞来。

　　好在，她戴着帽子和墨镜，防风衣领子也拉起来遮住了巴掌大的脸。只要她不说，就没人知道，光天化日下，在这里翻墙的，会是南嘉警局那赫赫有名的，顾局长的女儿。

　　在被拽过来的路上，她原想亡羊补牢地解释一番，可这位固执的女客却认定了鬼鬼祟祟翻墙而入，并且浑身裹得密不透风的不速之客，必定就是外界传言的，顾局长的新欢。

　　在她妄想成为顾夫人的路上，撞见这么个绊脚石，自然是气不过的。

　　然而，顾挽却得出一个结论：这人脑子不太好，脾气似乎也不太好。

　　唔，配不上老顾。

　　“怎么了，余蓁蓁？”顾蔚不耐地看了眼女人，又将视线锁定在那个被裹成粽子的闯入者身上。

　　被擒住的人将墨镜微微往下一拉，无辜地看了眼亲爹，被对方狠狠一瞪后，又将墨镜戴了回去。

　　回家路上，还盘算着看老顾的风月新戏，没想到，竟先让他看了自己的好戏。

　　“我抓到一个小偷！”余蓁蓁拿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勇气，一咬牙，道，“就是这个女人。”

　　几分钟前，她还在电话里跟闺蜜撂狠话，说今日铁定拿下顾局，转头却发现来了个气势汹汹的情敌，心里是又委屈又愤怒。

　　然而，她口中的小偷，始终神情坦然，神色从容......总之哪哪儿看，都不像是小偷。众人一致得出这个结论后，皆沉声不语。

　　满院尴尬的沉默中，余蓁蓁急了。

　　“不信你们问问她！”她慌不择路地转向顾挽，“你说，你是不是翻墙进来的？”

　　“没错。”

　　如此光明磊落的小偷还是头一次见，倏然间，院里此起彼伏的窃窃私语声，打破了方才的沉寂。

　　徐臻臻也是一愣，闯入者的有恃无恐，越发激怒了她。

　　“今天南玥的各位专家也在，都知道南玥宝贝多，家里说不定也藏着宝贝。以防万一，我们还是报警吧！”

　　“报什么警，这里都是警察。”有人在旁边起哄。

　　余蓁蓁又转向顾蔚，语带挑衅道：“既然这样，那请问顾局，你作为警局局长，会依法惩治这个小偷吧？”

　　她自知有些无理取闹，但心里气不过，偏就要让对方难堪。

　　顾蔚没理会她，扭头，对闯入者道：“好了，别闹了！”语气温柔，还夹带几分纵容的宠溺，让余臻臻僵住了。

　　接着，只见他将那人的帽子摘了下来。

　　动作幅度有些大，牵扯之下，有几缕黑发被顺势带了起来，在风中微微扬起。

　　最后，又取下她的墨镜，一双水灵的大眼睛，笑意盈盈。

　　众人皆是一怔，继而拍着大腿，捧腹大笑。

　　“乌龙，好大个乌龙！”警局的那帮人已笑得前仰后合。

　　“顾挽，你回趟家，有必要搞得这么兴师动众吗？”这声音是从南玥那群人中传来的，顾挽一眼望去，毫无意外，是那个骗她在前，揣手看戏在后的堂哥顾寻。

　　“不好意思，小女自幼顽劣，从小就喜欢翻墙回家，给各位看笑话了。”

　　顾蔚瞪了眼毫无悔意的顾挽，又道，“看来啊，我以后得给她开个侧门才行，免得哪天，被不知情的人抓到警局了，我都不好意思去认领。”

　　院子里又是一阵哄然大笑，一浪高过一浪。

　　除了那位少年老成的人。

　　他在闹剧般的氛围里，依旧保持着一副清冷的模样。日光倾城，却难以驱除他浑身散发出的冷冽气息。

　　路过余臻臻，见她脸色难看得活像是中了毒，顾挽心一软，便宽慰道：“别放在心上，这种场面，我早就习惯了。”

　　余臻臻闻言，竟直接落荒而逃。

　　“我刚刚的话，有什么问题吗？”顾挽盯着那个仓皇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接着，她便被顾蔚拎着领子，提上了楼。“收拾好了赶紧下来跟长辈们打招呼。”顾蔚道。

　　“爸~”顾挽神秘兮兮地拉住他。

　　“？”

　　顾挽从背包中拿出一本硬装相册：“生日快乐！”她将东西递给顾蔚，“这次收获颇丰，我提前洗了一些，我敢打赌你肯定喜欢。”

　　顾蔚翻了翻。

　　有大江大河的辽阔风景，有西北的悬崖陡壁，有西南的高原风光，有奔跑的羚羊......渐渐地，他脸上露出难得的笑意。

　　半晌后，顾蔚阖上相册，轻捏顾挽脸颊，道：“小崽子，算你还识相~”

　　花洒里的水，从头顶淋了下来。

　　沙漠里的凌冽气息，丛林里的泥土味道，终究被带着人造香味的沐浴液冲走。这一刻，顾挽才更加真实地意识到，自己又回到城市了。

　　只有在风中奔跑的时候，只有在仰望天地的时候，只有在和动物们对话的时候，她才觉得自己是鲜活的。

　　而她回到了城市里，又变回了再平凡不过的，某一个，人。

　　不过，这次回来，竟然在这无聊的城市里，遇见让她觉得十分有趣的人。

　　她想起了那道疏淡却又无处不在的古怪视线，那个沉声问她是否需要帮忙的年轻人。

　　当顾蔚将她的帽子，眼镜通通摘下来时，她清楚捕捉到那人眸子里，一闪而逝的讶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