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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卷三 骄傲的红宝石 ...

  •   卷三骄傲的红宝石

      “若葉,你要记住:即使家门遭灭,流落冷巷,你也是我木川亟光的女儿,你是武士的女儿!”
      熊熊火光之下,方才入笈的她似乎看清了父亲的眼神,却又仿佛什么都没明白。
      只是父亲满脸的血污和眼中入骨的疯狂决意压在她心头,久久不散。她看着父亲转身离去的背影,慌乱地奔跑想要挽留。
      不要去,父亲,会死的!不要丢下我啊!
      她声嘶力竭地呼喊、用尽全力地奔跑想要追赶上父亲渐行渐远的脚步,可娇生惯养的身体却被长裙绊倒在地,磕出鲜血的膝盖让她再也无法站起。她只好匍匐在肮脏的地泥上眼睁睁地望着父亲消失的方向……
      榻上的女子猛地惊醒,她睁开眼一脸倦容,颈后、额际尽是香汗。
      三年前的种种惨烈在她脑海深处盘踞着,时刻伺机提醒着她那不可忘却之事。
      她曾是木川若葉,父亲、兄长皆是藤原大臣麾下武士,自小明白此中尊严。
      她是生在深闺的武士之女,终日习歌旋舞、风花雪月地长大,本应在双亲的安排下嫁为人妻,相夫教子。
      她的人生始终这般按照规划的前行,直至三年前的维新志士闯入,血与火刺痛了眼睛,武士之刃粉碎了原本的圆满。当世界将惨不忍睹的事实撕碎了放到她面前的时候,她才懂得自己是何等无能。
      只得在灭门之夜狼狈出逃,迫于生计进了花街,成了艺妓。
      乱世之中,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智女流该如何谋生?
      于是,她只得靠着自小的培养成了花街真矢家的深雪,一袭红衣宛如寒冬中的红梅。
      她是真矢家最负盛名的艺妓,是深雪太夫,从舞子到艺妓到艳名昭著的太夫仅仅用了半年时间。
      能歌善舞,极富才情,无论是掩唇浅笑还是执壶斟酒,风情万种且不落庸俗,多少人为她一掷千金。
      华灯初上,花街柳巷一片歌舞升平,弦歌笑语,皆是纸醉金迷。这个地方只有盛装华服的佳人和前来寻花问柳的客人,不问出身、不论立场,只因这里是花街,是男人寻欢作乐的温柔乡。
      就在这样一个温柔销魂之夜,她遇见了那个命定之人。
      换上だらりの,挽起长发,在眼角染上初红,她起身去赴今夜的宴。
      似笑非笑的双唇、若有若无的视线停留,淡淡的白梅香环绕在身畔,而她露出的纤细颈项则带出无限妖娆风情。
      “打扰了,我是真矢家的深雪,还望各位大人今夜务必尽兴而归。”三指扶地行礼,沉重华服之下肩背挺得笔直,傲骨铮铮。
      一如那风花雪月而又犹自傲然的梅。
      她起身,向位于首座的男人露出倾国倾城的笑容却不知倾倒了谁的心。
      那一夜,她始终保持着作为艺妓应有的优雅和体贴,柔声与其交谈,周到地为之布菜。席间,像是最为呵护有加的妻子。
      她一袭红衣翩翩起舞,低领宽袖舞出无限风情,眼角和嘴唇的红色与和服同是美艳而夺目的红。那纤纤十指的每一丝动作,皆带出缕缕古风,如烟雨绵延不绝,轻柔地湿了罗衫,也滋润了心扉。
      三味弦和鼓浅浅地为其低吟,桧木扇下半遮半掩的雪颜胜过世间任何绢帛,细腻而闪着温和的光泽。
      华服上所绣的蝶随着她的舞蹈而生动起来,仿若真正的蝴蝶在她周身环绕,煽动着美丽的翅膀画出摇曳的弧。
      当丝竹的最后一个音符坠地,她也恰巧完成了尾声的旋转,屈膝跪地,维持着天鹅出水的姿态,袅袅婷婷。
      “呵呵,深雪太夫的舞艺果然超绝,今日得见不枉此行。”首席上的男人大声地笑了起来,放肆而张扬。他鼓着掌,留着八字胡的嘴巴咧开一个夸张的笑容。
      “深雪薄柳之姿,还望各位大人不要见笑啊。”以扇掩唇,她借此稍稍平复喘息,染上丹蔻的眼角流转着妩媚。
      “深雪太夫,旁边这位可是我的得意爱将,别看才是位十七岁的少年武士,可却是前途无量呢。”首席的官宦男子若有所指地告诉她,几乎被皱纹淹没的双眼闪过一道微冷的流光。
      她侧身又向坐在男人右手边的玄衣武士行礼,鬓边的麦穗头饰摇晃出灵动的影:“深雪有礼了,这位武士大人今夜也请多关照。”
      玄衣的少年武士却是红了一张脸,近乎慌乱地回礼,心慌意乱之下袖摆甚至将案几上的酒盏打翻在地:“在下是近藤大人座下武士有栖川凉次,请多关照。”
      少年武士窘迫地去捡,却见一只莹白的柔荑先一步将那瓷器轻轻捡起放到一旁:“这位有栖川大人莫非是觉得深雪怠慢了而发怒吗?”
      女子姣颜半遮,一双美目流光溢彩,令对面之人顿时耳畔烧起来似的,手足无措:“怎么可能,我十分喜爱深雪太……”他急急地辩解着,却忽然停了下来,略显不安地瞥了深雪一眼,见她犹自微笑,这才稍稍放宽了心。
      是的,他是喜欢她的,自从第一次无意间遇见她,就爱上了,深深地、不可自拔地爱上了那个总是一袭红衣,远远看着别人嬉笑着的女子。
      他不愿称她为艺妓,总觉得那是个卑贱的职业,而他的凤凰不该被这不堪的尘垢所玷污,他会替她赎身,娶她为妻,只要她愿意。
      只要她愿意。
      他这么想着,便拜托了作为主上的近藤大人出面,他以为这样便足以表达他的诚意。毕竟不是谁都有身价让京都町奉行做媒的,这种种不过是为了证明她在自己心中的地位,并且是变向地保证了今后她生活的安定和富足。
      之后,顺理成章的,近藤大人代替有栖川凉次提出了希望能为其赎身,并娶她作为凉次的正妻的想法。
      始终微笑着的深雪太夫终于还是掩起稍显僵硬的表情,向二人倾身答自己要考虑几日。有栖川只好恋恋不舍地看着那人鲜红如火的侧影沉声道别。
      确实,是该好好考虑啊,不过是第一次正式见面,作为初次相识的陌生人提出那种请求肯定需要时间缓冲的。不过,我不会放弃的。
      虽然,对于你而言是初识,然而,我却已守在大街的那头悄悄眺望了你整个秋天,只因为我爱上了那个比落樱更令人神往的火。
      之后的日子,他一得空便来看她,常为深居简出的她带来远方的新奇玩意,她也必是等在花街茶室,为他沏上一杯香茗。
      “许久不见,近来还好吗?”身着藏青色长衫的武士盘腿坐在她右边,露出了温柔的笑容,棕色的眼睛里有着介于少年和成人之间的温和。
      她亦笑,笑而不语,微微起身再一次为他添上清酒,但眉眼间的知足和温馨却是在无声地诉说着真情。
      虽不过三两话语,但这安详和舒心却是真真切切,像是五月阳光下的白鹭花,静静摇曳出绵白的美梦。
      “这次是前来道别的,近藤大人差遣我去次长洲办事,大概有一阵子回不来了。”缓缓将盏中的酒饮尽,涟漪层层扩散最终消失在了他咽喉深处。
      “长洲,那地方现在可很危险呢。大人可千万要小心为上啊。”垂下眼帘,她小心翼翼地敛去一瞬的忧愁。
      又是长洲,就是那些维新志士杀死了我的家人。
      “深雪愿意等我回来吗?”凉次握住她的手,问得诚恳,“等我回来,便成为我的妻子。”
      微微迟疑一下,再度看向他的时候似乎做出了决断:“好,若葉愿意等您回来。”
      妈妈在她初次登台的时候说过:一旦成为了艺妓,你就不再是原来那个小姐,只能是深雪罢了。一个名字被抛弃不仅仅是埋葬了你的过去,更是寓意着你对于不该期盼之事的放弃。从今往后,你只能是深雪,真矢家的深雪。
      若葉这个名字,自此被尘封了数年,纵使偶然在梦中重温,却也是陌生得恍若隔世。而今,将这个名字告诉眼前这个男子意味着什么,她最清楚不过。
      这个名字意味着这个男人是她今生认定的人。
      临走的时候,他将一块血红的宝石交到她手中,像极了血液的颜色,明明是凄凉的色泽,他却说这是属于她的颜色,鲜红胜火,明艳而坚强。
      那块质地坚硬的宝石被工匠小心地刻上了他的名字,而她将那红色的宝石贴身佩戴藏在衣襟中紧紧贴着心口,就像是把他的名字也一并刻在了心底。

      辞别了艺妓的身份,她住进了他所安排的宅子,虽不大但却充满了温情。庭院里的白鹭花是他亲自移植的,因为听说她喜欢,湖里的红鲫是他命人放养的,因为怕她寂寞,屋里的熏香是他笨拙地亲自调配的,因为她说这样有家的味道,虽然有些呛鼻。
      她戴着他赠予的信物,每日静静地守候在窗边,看着大雁飞过,想着远方的他是否安好。等待固然美好,但却更令人煎熬。
      就在她数过了第八十七个黄昏的时候,便瞧见那人的身影,脸上是星夜兼程的疲惫。
      埋首于他宽厚的肩膀,她似乎感到眼眶里有什么东西在奔涌,“欢迎回来,凉次大人。”
      “我们成婚吧,若葉。”
      他说这话的时候,她想都没想便点了头,脸上是自己也未曾想到的幸福笑靥。这乱世之中,幸福是何其不易,自然要好好守住。她深信,不论是故去的家人还是花街里的姐妹都希望她能有个好归宿。
      婚礼的夜宴上,她见到了当初促成这桩姻缘的近藤大人,以及一位衣着奇特的西洋男子。
      “这位是我的朋友,不仅在长洲救了我一命,连我送你的信物也是他的。据说在他国家那种红宝石象征着爱情。”凉搀扶着身着白无垢而行动不便的她,在耳畔介绍着出席的各位。
      “在下名缡,经营各类珠宝生意,还望两位长长久久,幸福美满。”缡起身,一袭黑色西服外披上了一件紫色的褂衣,松松垮垮地搭在肩上,轻袍缓带别有一番风流倜傥之美。他鼻梁上依旧架着一副银边的夹鼻眼镜,墨发蓝眸、四肢高挑的男子在这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
      她依着礼数向那个有着独特眸色的男子道谢:“若葉感谢您的到来,夫君在外多谢照顾。”却在抬头的瞬间,因其略显诡异的笑容而停滞了一刹,莫名的心慌,她似乎听见了空气低沉的震动:
      鹭贝,这位主人你还满意吗?可不要任性啊。
      那种低沉仿若咏叹的语调始终盘亘在她心头,挥之不去……

      新婚燕尔的生活总是令人羡慕,两人恩恩爱爱地度日,举案齐眉,如胶似漆。他甚至搂着她的肩膀想象着两人的孩子会有着怎样的眉眼。如果是男孩,他就自小教导他斩术,盼着他有朝一日成为能独当一面的武士;若是女孩,一定会像母亲一样美丽高贵,能够旋转出最美的舞……
      某个黄昏,若葉依着惯例早早守在廊口,三指扶地迎接夫君的归来:“欢迎回来,凉次大人。”
      朴素的发式却更显出了她优美流畅的颈线,宛若从画中步出的唐朝仕女,清新古雅。
      然而,回应她的不是凉次一如既往的温柔应答,也不是熟悉的臂弯,竟是似曾相识的破空之声。那种凌冽微弱的破空之声在她过去的十三年生命中听闻了无数次,那是武士刀出鞘之音。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要背叛!”伴随着他愤怒苛责声而来的是刀刃的冰冷触感,紧紧地贴在她的动脉上,几乎割破了她的肌肤。
      “为什么你要通敌!为什么要将山崎大人的行踪告诉长洲番!”他厉声在她耳边咆哮,像狂怒的猛兽,可他的身躯、他的手又在不断的颤抖,颤抖之强烈几乎让他握不住佩刀,“告诉我,不是你!若葉,让我相信你吧……”
      山崎大人告诉我行程安排的中途唯一出现过的,便只有来送茶点的我的夫人——你啊!
      不是你,还能是谁?
      “你认为是我?”若葉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她费力地找回了声音,只是那双柔情蜜意的眼此刻只有一片混沌,仿若噩梦和地域的深渊。
      那曾经吟唱着悦耳歌谣、道出得体词句的声音,此刻却像是朽叶被碾碎的声响,干涩、沉闷,以及被隐藏的最深处的支离破碎。
      凉次是爱着她的,年少轻狂也罢,初出茅庐也好,他有史以来的爱,全部都投注到眼前这个女人的身上。他爱她、宠她、疼她,甚至超过了对自己的怜惜。
      然而,此时此刻他只觉得自己的血液像是沸腾过后的水,只余下疲惫和心灰意冷,像是一个世纪被终结,他移开了搁置在若葉肩上的刀,声音里是满满的痛苦:“若葉,你是被迫的吧。”
      他是武士,是忠于主君,为信仰献上生命和忠诚的男人,可是却因为他的女人葬送了一位大人的性命。
      这叫他,如何自处?
      “说到底,你还是怀疑我。虽然不清楚到底是怎样一回事,但扪心自问,我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夫君你的事情。”若葉撑起脱力的身子,摆出跪坐的姿态,傲骨铮铮一如当初。
      即使,事已至此她依旧维持着优雅的言行,维护着自己不多的尊严。只是,纵然她竭尽全力,那份虚弱和心哀却难以摆脱。
      “在我允许之前呆在自己的房间,不许踏出半步!”他只是疲惫地留下这么一句话,收起长刀离开这座他们的爱巢,背影悲怆,脚步却坚定。
      而他背后的若葉始终凝望着他远去,红色的身影颓败如同滴血的牡丹,美得惊心动魄,却是走到尽头的荼糜。
      君心系妾心,相印比金坚。但愿天地寿,薄云伴山涧。
      忆起当时他的山盟海誓,若葉的笑容染上了落寞,字字句句,泣不成声。她起身回房,步履虚浮。
      内屋里的一切都是他亲手布置的,说是希望她在家时不会寂寞。怎料,这体贴却成了今日的讽刺。
      她走到案几边,提笔泼墨,在薄如蝉翼的宣纸上留下一行行墨迹:
      世间事难料,不过隙间驹。唯留书一封,泣别与君恩。
      将那封书信压在他赠予的红宝石下,任其被黑暗淹没。
      再见了,夫君。
      轻轻呢喃着,打着一柄红油伞走在夜雨中,远离那栋埋葬着她所有爱情的家宅。
      在那尤为清冷明亮的月色下,仿佛被红色涂满的女子婀娜地矗立着,红得近乎纯黑。

      “有栖川大人,近来可好?”久违的声音在凉次耳边响起,优雅而神秘,像极了幽谷中最神秘莫测的浓雾,看不清真相。
      脸色颓废、满身酒渍的凉次猛地站了起来,攥紧了来人的袖摆,“缡,你知道吗?是我冤枉了她,是我逼得她无处容身的!是我啊!”
      是的,他知道自己冤枉了她,狠狠地伤害了那个敏感而骄傲的女人。泄漏山崎大人行踪的不是她,而是山崎身后的护卫。而他,竟然愚昧且冲动地责问她,将莫须有的罪名安到她的名下,甚至还将刀架在了她的颈边!
      他得知了真相的第一时间赶了回来,却只看到满屋死寂,没有了守在廊下迎他归来的若葉,没有她精心准备的菜肴香味,没有她弹琴的声音,什么都没有,唯独一纸离书静静躺在血红之下,像是在嘲笑他的愚昧无知。
      “很可惜呢,毕竟有些东西只有一次机会,一旦错过了,便只有遥如参商,远远相忘。”缡微微侧头微笑,戴着手套的纤长手指温柔地抚摸着躺在锦盒中的红宝石,温柔的神情像是情人间的亲昵,“还希望大人能够代替夫人好好珍惜这块宝石,将她放在充满夫人回忆的地方吧,这样鹭贝会比较高兴的。告辞……”
      微微颔首,他径自离开,徒留那个落寞男人在充满了甜蜜回忆的地方静静哀伤。而那被主人遗忘了的红宝石在他手边折射着黯淡幽深的光。
      刻在上面的字迹依旧清晰,可她所铭记的爱情已经逝去,正如她被折损的骄傲一般。那个如火的女子那么决绝的离去,那么骄傲、那么毫不犹豫。
      就在他饮尽最后一壶酒的时候,似乎隐约听见属于她的声音:“凉次大人,欢迎回来……”

      骄傲的红宝石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卷三 骄傲的红宝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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