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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番外六 新生 ...

  •   五月榴花照眼明,红艳胜火的山榴在风中摇曳生姿,一朵佳人玉钗上,只疑烧却翠云鬟。
      单手支颐的少妇姿态慵懒,曳地石榴裙如飞扬跳动的赤色火焰,飘逸鲜妍。
      阿舍百无聊赖地坐在竹院花架下品尝鲜果肉脯,瞥见一个年轻男子捧了几个笸箩的药草出来晾晒,因层叠木架太高看起来摆放有些费劲。
      她莞尔一笑扬声道:“铁蛋,让我来吧。”
      说时阿舍起身朝那面相忠厚的青年移步过去。
      这名年轻男子正是铁蛋。
      随着年岁渐长,以勤补拙的药童已颇有阿得几分真传,一些特殊草药的蒸晒炮制如今大都交由他来处理,这也是阿得对他的一种考验历练。
      未及弱冠的铁蛋身量已与阿舍相近,眼见她伸手欲接忙侧身避过,口中道:“这个不行!阿得姐姐交代铁蛋,阿舍姐姐怎么吃喝玩乐都不用管,但不能让你碰药草,更不能累着你。”
      仿佛生怕她抢过去,铁蛋飞快纵身跃起将最后一个笸箩扣入木架顶层,落地时虽不如习武之人轻盈灵巧只勉强算入门,但也比普通壮汉的身手更为矫健,应对寻常攀山越岭已是绰绰有余。
      阿舍也忆起了妹妹出门前的叮嘱,讪讪收手虚覆身前,轻咳一声故作板脸:“铁蛋你现在真是越来越不像话,只顾听阿得的就不听我的了?别忘了你的轻身功夫还是我教的呢!”
      敦厚青年毫不迟疑接口:“两位姐姐都对铁蛋有教导大恩,铁蛋一辈子都会听姐姐的话!”
      他偷偷觑了一眼阿舍的脸色,困惑挠头的举止带出几分少年憨态,“只是阿得姐姐医术高明,她既然这么吩咐了肯定是有原因的,铁蛋不敢不从。”
      “···好吧,看来以后在精舍里,连我也得听阿得的了。”阿舍没什么威慑力地横了他一眼,转身坐回花架下,执壶倒了半盏解暑的卤梅水,敲了敲案桌。
      “多谢阿舍姐姐。”铁蛋扬袖拭了拭额上细汗,正觉口干舌燥,见状上前端过猛呷痛饮。
      岂料梅汁甫一入口,刚刚还喜笑颜开的眉眼五官几乎要皱成一团,铁蛋捂着嘴吐也不是咽也不是,只觉牙都要被酸倒了。
      “怎么,很酸吗?”阿舍眉眼弯弯溢出促狭笑意,将预先选好用来调味的蜜饯推过去。
      铁蛋忙从盘中抓过一颗蜜枣塞入口中,和着梅汁囫囵吞咽,苦着脸含糊回了个酸字。
      阿舍好整以暇地连啜几口,微眯眼作满足状,笑意吟吟道:“可我觉得味道挺好,你要不再尝尝?”
      铁蛋吓得连连摆手,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才能打消她这个念头,一道女声宛如天籁适时传来。
      “姐姐,你就别捉弄铁蛋了,他可不像你这般嗜酸!”
      阿得推开半掩院门走进来,又好气又好笑,紧随其后的是莞尔展颜的温璇。
      苦竹精舍如今只住了阿得和铁蛋两人,温璇虽同姐妹俩交好,但与石头和尚并无太多交情,因而另辟了一个小巧竹苑与阿得比邻而居,时常同进同出,彼此相互照应,方才阿得便是去隔壁的竹苑寻她过来,准备一同为阿舍诊脉。
      见了阿得和温璇,铁蛋如蒙大赦一溜烟跑回药房,心下忍不住嘀咕:今日的阿舍姐姐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偶尔脾气上来了便爱耍小性子不饶人,他铁蛋是万万不敢惹的,毕竟···
      ——那位石公子姐夫可不是个讲理的人,他只会不问缘由地给阿舍姐姐撑腰。
      阿得瞪了一眼满是无辜之色的姐姐,无奈道:“看来我得传书给姐夫,请他在助友人破阵之后务必尽快赶回长安,否则只怕是再没人能管住姐姐你了!”
      “这倒不必,”阿舍将少许饴浆倒入壶中与卤梅水摇匀,为她二人各倒了一盏,而后抬头笑吟吟道:“我收到惊天的书信,说是他们已在回程途中了,估摸着明日便能抵达长安。”
      “那他回来得正好!”阿得接过杯盏抿了一口,冲阿舍意有所指笑了笑,示意她伸出手。
      坐在旁侧观察阿舍气色的温璇与阿得互视一眼,两人一左一右同时将三指扶按阿舍皓腕间。
      于此同时,长安城外,客馆堂前,修韧手指拂开帘幔,午后清风掠过脸颊。
      石惊天从客馆走出,袍袖熏拢浴后清新,遥望长安城郊山林,默默盘算时辰。
      因今日乃是阿舍每旬惯例去苦竹精舍探望姊妹的日子,他一路快马加鞭风尘仆仆地赶回长安,为了就是给妻子一个惊喜,顺道接她一起回家。
      石惊天从怀中取出一尊人像玉雕,小像五官清晰,面容栩栩如生,正是爱妻阿舍的模样。
      他嘴角噙笑眉目蕴光,温柔抚摸这枚小小雕像,脑海中慢慢浮现妻子咬耳埋怨他总是来得太早以致她不能尽兴与姐妹亲近的嗔恼娇态,想要立刻赶往苦竹精舍揽她入怀的冲动越发强烈。
      细微破风声传来,石惊天手腕翻转飞快将玉雕藏入袖中,一名影卫从树后闪身走出。
      认出是阿舍身边的女暗卫,他倏尔上前问道:“因何在此?可是阿舍吩咐了你什么事?”
      暗卫躬身施礼,利索应声道:“得知少庄主明日回庄,少夫人命我先到城外等候接应。”
      这是两人成婚以来头一回小别逾月,想必阿舍也如他思念她那般惦记着他。
      石惊天凤眸盛光,背负的双手垂落,云袖微展,忽而眉峰轻蹙,“还有何事?”
      暗卫踌躇了片刻,低低答道:“少夫人近来似乎比往常容易倦乏,但眠浅易惊醒,今日巳末方起未曾练剑,午膳只用了几口便命人撤下,随即吩咐冷姑娘安排马车直奔苦竹精舍···”
      “为何不早来报!”石惊天神色遽尔转至暗沉,冷冷低喝,“何人随行侍奉?”
      “冷姑娘察觉有异,陪同少夫人出行,此刻应还在精舍···”疾风劲起,雪白云衫从暗卫眼前飞掠而过,转瞬已没了踪迹。
      苦竹精舍,温璇正握着一卷薄册将精心挑选出来的药材分门别类封箱入盒,准备让人送往无痕山庄。
      阿得督促阿舍喝下一盏补汤,手帕轻拭她额间细汗,端详那颜色如朝霞映雪的面容,敏锐察觉她举手投足之间多了某种独特的韵味,一时又是喜悦又是担忧。
      “姐姐,你何必这么急着赶回无痕山庄?若不是怕姐夫不肯,我还想留你在精舍静养,这样我和温姐姐都能照顾你。”
      “温姐姐都说我身子好着呢,不妨事的。”汤药入腹,阿舍身上发热,她只以为暑意未消,手中纨扇轻摇,“惊天虽道明日抵达长安,但我猜他多半是快马加鞭赶路,或许晚间就到了。”
      她纤手抚上小腹,星眸晶亮,薄羞浅笑:“临行前我曾答应过他,会在家中等他回来。”
      他夫妻二人恩爱情浓,阿得也不好再作苦留,只将衣食住行的几个紧要禁忌又细细叮嘱了一遍,才与温璇一同护送她慢慢走出庭院。
      冷雨站在马车旁等候,见阿舍出来正准备迎上去,忽觉眼前一花,余光闪掠一角洁白袍衫,定睛再看时发现不远处站定的身影竟酷似外出已近两个月的主人!
      石惊天雪色锦袍尚未翩然飘落,眼眸已经牢牢锁住檐下俏立的明艳女子,他闪身两步近前,伸手将她拥入怀中,急促唤道:“阿舍···”
      阿舍有些懵怔下意识抬手环上他腰际,熟悉的男子气息充斥鼻尖,掌下传来温热真实的触感,她眨了眨眼终于回神,又惊又喜地仰头:“惊天?!你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石惊天手掌抚摸她脸庞,见她面色红润气息平顺,一颗心稍稍定下来,柔声询问道:“我听影卫说你近日胃口不大好,可是苦夏了?想吃什么,或者想去哪里避暑?”
      他对着阿舍说话的语气温柔到了极点,但转向妻子身后二人的视线却带着询问的意味。
      “我没事!”阿舍心头一跳急急抢声,又偷偷给身后姊妹使了个眼色,接着握住他的手掌轻轻摇晃,“我只是一个人在家觉得有些烦闷罢了,你回来就好啦!”
      阿得慧黠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视了一番,瞬间心领神会,抿嘴笑道:“姐姐确无大碍,姐夫但请放心。明日或者后日我和温姐姐也会登门造访,再为姐姐诊脉。”
      石惊天向来尊重阿舍的意愿,哪怕明知她定然有事瞒着自己,但即便想要问清楚个中详情也不会在这里,再加上有神医阿得的作保,他暂且按下心中疑虑与精舍众人见礼。
      简单寒暄过后,天色渐晚,阿舍念及石惊天奔波劳累,也不再似往常那般依依顾盼,反而主动与姐妹们辞别,坐上马车时迎着冷雨同样有些焦急担忧的目光,她只微微的笑起来。
      心细如发的冷雨琢磨回顾自家夫人的各种异状,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生出某个猜测,唇角抑制不住上扬,欣喜笑意难以遮掩。
      她飞快向暗处做了几个手势,又奔至车前低声吩咐车夫:“将马车且稳且缓,不可颠簸···算了,你骑我的马,我来驾车。”
      车内二人无暇顾及其他,纵然知道是冷雨在驾车也习以为常地一笑而过。
      阿舍侧脸埋入石惊天胸膛偎依在他怀里,半阖眼眸平息急促的心跳呼吸,握着那修韧有力的手掌,只觉阵阵心安,连日的烦闷一扫而空。身后晶凉如露的怀抱一如既往地宽厚坚实,将她完全容纳笼罩,为她阻挡隔绝外界的一切纷争烦恼。
      石惊天摩挲着她的秀发,始终心下难安,低头注视着妻子认真问道:“阿舍,你可有什么事瞒着我?你说过的,你我之间即便不能明言,也不要借口敷衍。”
      “···这是个被期待的惊喜。”阿舍仰面凑上去,轻轻啄吻了一下他的唇,眉眼弯弯笑得像只成功偷腥的狐狸,透露着些许不怀好意:“我很好。不过,我觉得届时你可能会不大好。”
      说着又冲他伸出白净手掌,阿舍目露期待开口:“你信中说亲手为我准备的礼物呢?快给我看看!若是让我满意了,我就告诉你是什么。”
      石惊天先是舒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仔细思考妻子话中透露出的意味,就被她连珠话语引开了注意力,含笑着从怀中取出那尊玉雕递过去。
      玉雕刀工算不上精湛,但胜在神态样貌细腻逼真,可以看出雕刻者倾注其中的感情,阿舍见了惊喜不已,爱不释手地把玩,不时询问几句,石惊天则耐心地将途中的种种经历说与她听。
      熟悉的清冽气息萦绕周身,阿舍的疲倦来得莫名且快。
      她懒懒地掩口打了个呵欠含糊应声,往石惊天颈窝处蹭了蹭找了个舒适的位置,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昏昏欲睡。
      “惊天,”沉沉入睡前,她勉强睁眼,宛如梦中呓语:“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石惊天原以为这只是随口一问,正欲作答,忽觉手掌被阿舍牵引着覆罩在她柔软平坦的小腹上,“轰”的一声,脑海中瞬间犹如闷雷炸响,将他震得面容凝滞僵固,静如雕塑,呆若木刻。
      夕阳西下,余晖残照,接到影卫传讯的冷炎率领一队庄卫伫立巍峨牌坊前,桃蓁亦携了侍女捧着外衣披罩候在一旁,远远望见冷雨驾车驶近,立时便知两位主人都在车内,赶忙迎了上去。
      车马稳稳当当停下,冷雨以手势示意众人噤声,轻盈落地取过桃蓁手上的披罩送入车厢。
      不多时,石惊天小心翼翼抱着熟睡的阿舍下了马车,目光片刻不离,面上的喜色毫不遮掩。
      众人无声施礼,侍女步步小趋,恭迎两位主人回庄。
      冷炎快步追上冷雨,发现小妹竟也是喜形于色,不由愈加疑惑,低声问道:“小妹,发生了什么事?是和夫人有关吗?”
      冷雨一见主人那溢于言表的喜悦欢欣就基本确定了心中猜测,听到哥哥询问,她忍不住微笑回眸,悄声暗示道:“大哥,我们要准备迎接少主了。”
      说完冷雨匆匆奔往厨房,隐约还能听到她叮嘱侍女自今日起需对夫人的膳食格外留心。
      主院卧房内,阿舍心神全然松懈兀自睡得香甜。
      石惊天轻柔将怀中人放置在银朱缎面的大床上,凝望着她胭脂双颊,巨浪般翻腾汹涌的爱意盈满胸腔,不住抚摸她如墨秀发,低唇流连啄吻。
      细微金玲声响清脆悦耳,他立起腰身打开外间房门。
      “主人,”冷雨双手奉上两卷书帛,压低声音,“苦竹精舍的人送了这卷薄册清单和许多药草过来。”
      石惊天伸手接过展开浏览,只见长长的清单列满各色食材药名,薄册上以簪花小楷端正抄录了女子有孕时需留意或忌讳的医嘱事项。
      起首字迹微暗,尾页墨迹新干,绝非一朝一夕所能书写,至少要花费数月时长才能罗列整理出如此详尽的事宜,可见精舍众人对阿舍的用心。
      此时送了此物过来,其用意不言而喻,是贺喜,亦为提醒。
      心中的猜想再度得到确定,石惊天狂喜不迭,一目十行将字句清晰印入脑海,这才勉强冷静下来把两卷书帛递给冷雨和桃蓁,敛容沉声交代二女。
      “你二人时常跟在阿舍身边随行侍奉,也须得牢记,就先从今日的晚膳开始。另外再安排一处适宜的院落给阿得等人预备着,收拾妥当之后报由夫人过目。”
      冷雨桃蓁二人齐齐应声,恭敬领命。
      不过一盏茶工夫,侍女捧着鲜疏佳肴鱼贯而入,崭新的软底绣鞋落地无声,只闻羹匙银箸偶尔触碰碗碟的细响和男主人体贴喂食的低声轻哄。
      华灯荧荧,暖风细细,床榻上的阿舍侧转身,秀眉轻蹙似乎睡得不太安稳。
      仅着中衣的石惊天放了帷帐,长臂舒展将她拥进胸际,清凉微温的薄唇柔如雪羽,抚平了仲夏夜梦的焦躁不安。
      时光仿佛凝结在这一刻,他指尖发颤微凉,火热掌心轻轻移至那片孕育着两人骨血的圣地。
      石惊天着实太过意外太过惊喜,极想听阿舍亲口承认,却又舍不得扰她清梦,就这样辗转反侧了一夜,竟未曾合眼。
      晨曦初照,霞光万斛,典雅床帏纱幔低垂,遮掩了蠢蠢欲动的占有欲念和掠夺野望。
      石惊天放轻了动作悄悄起身,忽而顿住。
      “惊天···你是要去练剑吗···”似醒非醒间,阿舍轻轻拉住他雪白衣角,迷迷糊糊嘟哝了一句:“那你将我这两日缺的一起补上罢···”
      说完她又阖上惺忪眼眸,精致睡颜恬静美好。
      ——练功这种事情原来还能委托代补的?
      乍闻此说的石惊天哑然失笑,无奈扶额。
      须臾之后,他凝视着的床上人儿,眉眼缓缓舒展,仿似从骨子里溢出来的温软只为她一人绽放,那是极致的柔,极致的暖。
      无痕山庄演武场。
      深厚内力裹挟汹涌热意游走全身经脉,澎湃气息激扬宛若潜龙升天冲突暴起,凌厉剑势如长虹贯日破空而出,只听轰然一声巨响,后花园中由太湖石修筑叠砌而成的假山峰峦应声而倒,碎石四散飞射,或跌落湖池溅起大片水花,或与其他岩壁相撞发出巨声闷响。
      彼时,石惊天刚刚收剑入鞘,正自闭目凝神长舒一口浊气,只觉通身舒畅精神倍添。
      下一瞬,他抬眸环顾四周,迎面对上的便是一众目瞪口呆的护卫侍女,以及不远处分外显眼突兀的···拦腰断石。
      阿舍在短暂的震动摇晃中星眸半启,还以为是梦有所感,神思放空了好一会,长睫微颤眨去混沌,拥着淡香清浅的薄被悠悠然起身。
      大半日的香梦沉酣使得她看起来容光焕发,神清气爽。
      匆匆奔至外间守候的冷雨听到内室声响,抬手轻叩门屏,得到女主人应声后推门而入。
      指尖撩过花瓣漂浮的净面水,阿舍随口问道:“惊天还在练···那座假山怎么不见了?”
      她左右扫视确认并非自己眼花,原本一眼便可望见的高耸峰峦已然凭空消失。
      内室静寂无人应答,阿舍忽觉有异,回身看时发现桃灼和侍女皆是以目观鼻,敛息屏声。
      冷雨努力克制上翘的唇角和簇簇抖动的双肩,不敢直视主母越发疑惑的眼神,清了清嗓子忍笑道:“主人早起练功,一剑劈了半座假山。”
      “···你说什么?”阿舍怔愣地睁大了眸子,好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冷雨张了张口正想说什么,余光瞥见主人心急火燎地快步赶回主院,她莫名闪过一丝心虚,顺势跟在迎上前去的夫人身后,悄然领了侍女退下。
      “睡醒了?想吃什么?”石惊天握住阿舍为他擦拭鬓发残留汗意的手掌,拉至唇边轻吻。
      阿舍星眸放光,瞬间将其余琐事抛至九霄云外,语声欢快道:“百花粥,还有你用松枝烤的野鸡!”
      确定这些食材都不在昨夜默记的诸多禁忌之中,石惊天答应得爽快。
      自成婚以来,他曾无数次亲力亲为照顾阿舍,两人偶尔晨起贪欢,通常都是他去传了早膳回房哄她进食,一如昨夜。
      用完早膳,阿舍借处理庄务的空隙从冷雨和桃蓁身上套话,很快知晓了后院发生的事。
      “···我听说,石少庄主今日大发神威,劈山断石了?”阿舍舒服依靠在石惊天臂弯中,亲昵拨弄着他墨黑鬓发,乐不可支调侃道。
      石惊天早就预料到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瞒住妻子,但此刻还是忍不住面露赧然,屈指轻弹她额际眉心,故作恼羞成怒道:“是你说让我将你这两日的份一起补上的,你我双剑合璧是何威力,你应该心中有数!”
      “真的?”阿舍可不认这个罪名,她黑白分明的眼睛转了转,又露出了昨日那般不怀好意的笑容:“···听闻男子一旦开荤便再难忍住了,你也是如此吗?”
      练剑失手的事实和私密的理由,承认哪个都无甚颜面,石惊天含糊其辞:“我缓缓就好。”
      “怎样缓缓?”阿舍压低了声音,似撩拨又似纯然好奇:“都说小别胜新婚,你不想吗?”
      作为枕边人,阿舍实在太清楚自家夫君强盛的体力和欲望,天知晓此前偶然谈及孕事之际温璇悄悄提醒“过犹不及”时她是何等羞窘,如今也该让他体会一番个中滋味!
      石惊天见阿舍一副事不关己好整以暇的恼人模样,牙根有些发痒,忍不住低头狠狠吻噬了一口她粉霞面容,薄唇贴在耳畔低低喘息:“我当然想!”
      琴瑟和谐的夫妻小别重聚,他想得快要崩溃爆炸!但···
      “你最重要。”
      暗沉低哑的嗓音饱含克制坚定,仿佛轮回到了那年雪山之行,关于孩子的美好期盼已成现实,不变的依旧是这一句掷地有声的爱恋珍视。
      阿舍闻之动容不忍再逗他,收起打趣笑容,仔细想了想,轻声问:“当真这般难受吗?我听说寻常人家若女子有孕,为免起夜时惊扰夫君,都是分房···”
      石惊天对此嗤之以鼻:“只有不负责任的夫君才会这般自私,跟那些要求妻子睡在外侧照顾夫君的行为一样荒谬。为人夫者本就应当照顾好自己的妻子,我何时让你睡过外侧?平日尚且不需如此,更遑论你如今辛苦孕育着你我的孩儿。”
      这般理所当然的维护包容,不问缘由的偏爱护短,怎能不让人恃宠而骄呢?
      阿舍背靠在石惊天怀中,乍闻有孕的最后一丝忐忑张惶被无形安抚,笑容舒展如花,眼神无限温柔:“好,那你要一直陪着我。”
      她枕在他肩颈处蹭了蹭,鼻尖微动。
      “当然。”石惊天掠了掠嘴角,凤眸蓄满笑纹。
      很早以前他就发现阿舍喜欢他的气息,如今有了身子之后似乎更甚,要枕着他方能安然入睡;除此之外,平日偶尔的任性娇蛮也有变本加厉的趋向。
      对此,石惊天丝毫不以为忤:女子有孕,情绪本就多有反复,更何况他心爱的妻子如此在意他,依赖着他,还有什么比这更能让男人满足的事吗?
      初次经历孕喜的夫妻俩缓过神来,回味即将成为父母的心潮起伏,相视一笑。
      一纤细一修长的手掌轻覆交叠,下一刻,石惊天听到了他期盼许久的天籁。
      “惊天,我们有孩子了···”
      紫藤花架下,细碎阳光斑驳洒落;绿叶枝桠间,毛茸稚桃茁壮成长。
      彼时山川清美,来年风日暄和。
      ···
      同年七月初七,繁星熠熠生辉,布满天际。
      是夕,弦月如弓,华灯初上,年轻妇人和姑娘们在庭院中陈几筵酒脯瓜果,剪窗花,比巧手,指拈彩线,对月穿针。
      庭院宽敞明亮,间错栽植几株栀子,花蕾洁白玲珑,望如积雪,芬芳素雅,香沁四野。
      院内不时传来清脆如玉石交击的笑声,只见平野正中搁着一张大圆桌,阿得和冷雨分坐阿舍身旁两侧,对面还坐了两位容貌秀美的少妇。几人手执彩线,对着灯影将丝线穿过针孔,一众婢女环侍左右,三三两两聚在身后,时而窃窃私语,时而嬉笑喝彩。
      阿舍坐于案前,屏息垂眸飞快将指尖拈着的丝线穿过七孔针,神情专注浑然不觉眼前的笑闹,而她左右两侧及对面坐着的人却频频抬眸觑她,不约而同地悄悄放缓了手上的动作。
      “我这里的针穿完了!”阿舍蓦地一声欢呼,眉眼飞扬,笑靥如花。
      阿得和冷雨闻声而止,与那两名少妇装扮的女子隔空对视,相顾莞尔。
      “看来今年乞巧节的巧手非阿舍姐姐莫属,这个喜鹊登梅的剪纸我是留不住了!”沈怀谦之妻顾盈将针线放下,冲身旁的女子眨了眨眼,“嫂子,你下的彩头可不小,可还舍得?”
      被称作‘嫂子’的少妇乃是木修远的夫人路漫兮,木沈二人皆为石惊天好友,其中木修远最为年长,故而阿舍与顾盈皆以嫂呼之。
      路漫兮收起针线,笑容温婉可亲:“愿赌服输,原本也不是什么稀罕宝物,我倒更难舍这两位妹妹的绢花和络子,绢花姿态灵动,络子配色淡雅,正合我心。”
      阿舍眼疾手快一把抓过那几样彩头,秀眉微扬:“说好的愿赌服输,嫂子可不能耍赖!”
      冷雨忍笑接过自己精心所扎的绢花,小心翼翼为阿舍簪入云鬟雾鬓;桃蓁则在少夫人的示意下捧了那副喜鹊登梅的剪纸贴在窗楹上。
      阿得俯身将络子系在姐姐腰间,又顺手扶了扶她身后的软枕,浅笑吟吟打趣道:“路姐姐若是喜欢,我和冷雨给两位姐姐各做一件,权当来年我们下江南义诊施药的买路钱罢。”
      顾盈扑哧一笑,挑眉道:“两位妹妹手巧心更巧,这是吃定了我们这做姐姐的了。”
      “我这几个妹妹都是心灵手巧的,时常看不惯我笨手笨脚。”阿舍快人快语接口,故作头疼苦恼状,无奈摊手:“做姐姐的,也只好多多担待啦!”
      路漫兮眼见阿舍得了便宜还卖乖,那看似无奈实则炫耀的神态俏皮又恼人,好笑地虚指遥遥点了点她鼻尖,转眸看向阿得及冷雨:“这有何难!咱们姐妹负责总揽行程调度,他们兄弟几人也该出些力,来年除了惊天要照顾阿舍不宜出行,修远和怀谦自不必说,小顾时常外出游历,就让他们轮流随行护卫罢。”
      当家掌事的女子谈笑间便决定了来年事宜,数十丈开外的花榭中,几位青年男子正推杯换盏,把酒言欢,丝毫不知明年的行程已被人安排妥当。
      月近中天,石惊天率先离席,踱入庭院。
      冷雨瞥见主人缓缓走近的身影,悄然撤座让位,退守主母身后。
      反倒是向来警觉敏锐的阿舍似乎有些功力松懈,竟未曾发觉到石惊天的靠近。
      石惊天展开挽在臂弯处的披风罩在她肩上,朝在座众人颔首示意:“天色已晚,我先带阿舍回去歇息,诸位请自便。”
      说时,他向阿舍伸出手。
      阿舍转目回首,嫣然一笑,借着他握住自己手掌的力道起身,浮光锦裁制的罗裙浅浅曳地,勾勒丰满窈窕的身形,也显露出小腹间的微微隆起。
      众人皆知阿舍有孕在身,自不会让她劳神,阿得与冷炎协同秦总管分别安顿男宾女客,桃蓁快步先行回主院准备洗漱用具,石惊天则牵着阿舍漫步徐行,冷雨带了侍女紧随其后。
      室内淡香隐隐,烛光融融,冷雨握住阿舍右手,暗运柔和内劲按压她掌心手背的穴道。
      阿舍坐在梳妆台前的软椅上,摊开右掌任由冷雨动作,左手则拿起洗漱前卸下的那枝绢花仔细观赏,不时凑近冷雨发髻旁侧比划几下。
      “夫人若是喜欢,改日我再扎几枝给您换着戴。”冷雨慢慢收劲,见状有些忍俊不禁。
      “我只是觉得,若将这海棠红换成樱粉色,你戴着一定很好看。”阿舍将绢花放入妆匣,兴致勃勃道:“不如改日你教教我,我也给你和阿得做几枝。”
      冷雨想起阿得的嘱咐,当然不可能让她在这种时候玩剪子,心念一转笑吟吟接口:“好啊,那我和阿得姑娘就等着来年乞巧节的彩头了,届时还望夫人手下留情,让一让我们。”
      她并未直接拒绝打断阿舍的兴致,却巧妙将时间推到明年,届时自然不必再忌讳什么。
      阿舍食指轻轻戳了戳她眉心,哼笑道:“旁人我不知道,不过你的暗器手法是我和惊天亲自考校过的,阿得那双施展过无数次针灸的手更是稳准狠,就我如今的反应和速度,对月穿针怎么可能比得过你们的巧手,多半是你们两个丫头让着我,存心逗我开心罢。”
      冷雨作势痛呼捂额,抿唇而笑,悄声道出缘由:“兄长说了,只要能让嫂嫂每日都开开心心的,孩子的小名就交给我和阿得来取。”
      阿舍恍然大悟,抚掌而笑:“难怪!惊天之前还故弄玄虚同我商量,说你与阿得要给孩子取小名,原来是有条件的。”
      冷雨感受掌下偶尔的胎动,仰面笑道:“所以,为了我和阿得能够如愿,嫂嫂有什么烦心事只管告诉我们。”
      阿舍心里阵阵发暖,身边每个亲近之人都在用各自的方式守护她,她怎能不幸福!
      夜渐深,珠帘晃动发出细声脆响,身披雪白寝衣的俊美男子步入内室,但见房内悄无人声,只留了一盏长信宫灯,床榻纱幔轻垂而下,隐约透出几缕柔和珠光,静谧又温馨。
      石惊天无声笑了笑,环顾一圈确认阿舍起夜时惯用的东西都已经备好,弹指熄灭灯烛,就着夜明珠的幽幽莹光,拉过丝被替侧身卧在床上的人儿盖好。
      合眸假寐的阿舍睁开眼,回身枕在他胸前臂弯,揽住脖颈蹭了蹭,如墨青丝铺满肩头。
      石惊天长指一下下抚摩她柔顺秀发,低笑出声:“今日玩得太尽兴,睡不着?”
      阿舍摇了摇头,轻声道:“惊天,我听嫂子说木兄此番另有要事,你又要外出了吗?”
      “···木兄收到消息得知有江湖异人插手,因此邀我前去压阵。”石惊天下颌轻轻摩挲妻子发顶,将个中详情据实道来,对于阿舍会从路漫兮口中得知此事也并未感到意外。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的几个好友同样爱重妻子,从不认为女子只能固守内宅方寸之地,诸事有商有量,向来琴瑟和鸣。
      阿舍听出了石惊天话语中的未决之意,只一转念就猜到他的顾虑,想了想,柔声宽慰:“那你去罢,我在家中等你回来。我记得那是师父和母亲的祖籍所在,若能免除一场无谓的干戈伤亡,也算是为先辈和后人积德了。”
      “我有些不放心你。”石惊天并非自私冷漠之人,事关大义,往日即便是与自家毫不相干之地,他也会欣然前往,如今犹豫不过是在思虑该如何布署守卫,才能确保阿舍的安全。
      他眉眼温柔缱绻,手掌轻缓地抚摸妻子小腹起伏之处:“阿舍,你如今有孕在身,功力和精气皆有所松懈,我本应日夜在你身边守护,但长途跋涉只怕更不利于将养身子。”
      阿舍娇嗔道:“你可别瞎忙活,眼下我是不会出长安的!至于功力松懈——”
      她微微撑起上身,淡淡一笑,眸光清亮有神,“这里是我们的家,在家中犯懒自是再正常不过,但若有敌人来犯,我的剑可没生锈!”
      石惊天低眸,对上妻子坚定无畏的眼神,豪情与柔情齐齐涌上心头,“那我将冷炎冷雨和所有影卫都留下,你若想去苦竹精舍小住也可以,我办完事就去接你回家。”
      他默默盘算行程,又想起木修远提到的谢礼,以及阿得曾说过的数百年野山参经对女子生产前后有补气养阴的奇效,石惊天暗暗决定此番速战速决。
      阿舍不知他愿意应邀还有这一层缘由,故作哀怨叹道:“可惜我如今身子不便,双剑合璧的威力就只能由夫君代为发挥了,就像你每日代我练剑一样!”说时她自己先笑了起来。
      石惊天也不禁莞尔,夫妻俩同时想起了新婚前后的几次出行,缱绻相拥,安然而眠。
      以两人如今的功力甚至不必真正现身露面,正所谓一力降百会,只需破空一剑,对心术不正之人就是一种最直接的震慑威压,因为谁也不知道,这道凌厉剑光什么时候会落到自己头上。近年来,他夫妻二人暗中阻止了数次乱兵暴动,剑仙双璧早已声名远扬,所向披靡。
      转眼秋去冬来,寒风飞雪,年关将至,距离阿舍临盆的日子也越来越近。
      腊月三十,除夕之夜,这是阿舍嫁入无痕山庄的第二年,因她身子愈发沉重,入冬以来阿得温璇几乎每日都会轮流守在她身边,是以这一年,苦竹精舍众人皆团聚无痕山庄守岁。
      是夜,别岁宴已散,阿舍心血来潮突然想要踏雪赏梅,石惊天刚吃完她亲手做的甜面,正觉有些积食,亦不忍拒绝妻子的软语撒娇,思及阿得及稳婆等人皆言道孕妇适当走动散心对生产有所助益,于是护着阿舍从曲径回廊一路观雪赏灯。
      曲廊沿温汤引注的水脉而建,行走其上有一股地热暖风扑面而来,驱散冬夜寒凉,廊间垂挂各色花灯,与廊外的飘絮飞雪交相辉映,美不胜收。
      石惊天走在外侧,左臂牢牢揽拥阿舍腰身,对于一刻钟仅走了数丈远也未曾有丝毫不耐,唇边始终带着淡淡的温柔笑意。
      蓦地,他仿佛听到什么动静,眸光骤然一厉,背负身后的右手飞快做了个手势。
      阿舍正捧着一盏琉璃花灯看得入神,暖风烛息熏得她鼻尖有些发痒,轻轻打了个喷嚏。
      “阿舍,先回房。”石惊天稍稍收紧了环在她腰间的手臂。
      阿舍闻声回眸,神色间颇有些意犹未尽,目光流露几分疑惑:“嗯?”
      石惊天面上神色如常,抬手为她拢紧斗篷,又抚了抚她高高隆起的小腹,温声哄道:“现在外面风大,我去折一枝梅花带回暖阁,我们再好好观赏。”
      阿舍单手扶腰,趁他为自己按揉酸软腰身之际,悄悄探手出去接了片雪花。
      冰晶透出丝丝凉意,下一刻,残雪被修长温热的手掌拂开。
      石惊天握住阿舍的手掌,低眸对上她心虚的眼神,一时好气又好笑:“乖,听话。”
      说时,他以眼神示意匆匆赶来的冷雨。
      冷雨会意,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带领几个利落装扮的侍女将阿舍簇拥在中间。
      目送几人走过长廊返回院内,雪衣公子双臂微展,径直掠向庄外。
      飘逸身影穿透夜空,几个呼吸间稳稳落在巍峨牌坊之上,将雪夜潜行的暗袭者撞个正着。
      白色锦袍迎风猎猎,周身气息沉稳淡漠,石惊天负手而立,冷冷问了一句:“来者何人。”
      “——复仇之人!”地面雪光皑皑,黑影站定,也回以冷冷一句,听声音是个年轻男子。
      或许是因为双方各自行迹皆已显露,两边火光一闪,冷炎率领山庄护卫悄然出现在石惊天身后,黑影周围也不知何时簇拥了一群黑衣人,站位或远或近,仿似排兵布阵。
      摇曳火光照亮暗夜,当先的黑衣少年未及弱冠,微红双目瞪着眼前居高临下的白衣男子,瞳仁里炽盛的仇恨尖锐得像是一把冰刀,寸寸剐过对方的面庞。
      “好个行善除恶的无痕山庄石庄主,却原来不过是助纣为虐欺世盗名的无耻恶徒!”
      闻言,石惊天皱了皱眉,对于此人的来意有了几分猜测,语声平淡问道:“名字。”
      黑衣少年冷笑报了个名号,语带浓浓讥诮:“都说父债子偿,不知道这母债又当如何?”
      这种充满憎恶仇恨的语气和神情,石惊天并不陌生,既已初步确定对方的身份,他垂眸沉默片刻,收敛了周身的威慑气势,翩然飘落,随即又挥手示意冷炎等人退后。
      “阁下能寻至此处,想必对在下的规矩也是心中有数,只管划下道来,在下自当奉陪。”
      “既然如此——”黑衣少年也示意身旁的亲卫退开,缓缓亮出兵刃,话中充斥着满满的恶意:“我要你双足不得踏出原地五步之内,接我十招!”
      五步的闪躲范围仅够一次转身腾挪,纵然身法高超也无用武之地,倘若石惊天当真应了这个要求,无异于束手待毙,引颈就戮,不死亦难免重伤。
      饶是冷炎心知主人武功高强,此时也不由一惊:“主人,不可!”
      然而早在决定安置被害幼童亲属时,石惊天就已经做好了暴露身份面对其亲友发难的准备,因此他只扬袖道了一句“请”,双手负于身后,神情镇定从容。
      寒光一闪,挟着大片雪花,黑衣少年双手持刀合身扑上,狠狠地劈了过去!
      足下错步,石惊天一个移形侧身,当头劈下的龙雀环首刀便径直落了空。紧接着,他身挺似板仰天斜倚,堪堪避过了转向横劈掠面而过的刀锋,双足仍牢牢钉在地上。
      两式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拿捏时机恰到好处,可见其身法高超,动作纯熟。
      接连劈空的黑衣少年神色冷凝越发专注,握刀的十指收紧泛白,正是蓄力发招的预示。
      眼看就要出现真正的杀招,双方护卫均屏息敛声暗中戒备,而此时本该全力迎战的石惊天却身形微僵,脸色骤变,霍地回首。
      山庄内不知何时已是灯火通明,曲廊垂挂的琉璃灯跳动忽明忽暗的光亮,本该围炉取暖守岁迎新的侍女们来往穿梭,步履匆匆,隐约传出几缕喧哗嘈杂之声。
      下一刻,雪白身影斜斜掠地而起,双臂一展似要飞身跃出。
      黑衣少年见状,沉声急喝:“堂堂石少庄主,竟是个出尔反尔贪生怕死的小人吗!”
      石惊天反手挥掌将对方连人带刀逼退,神色一改先前的从容平和,面若寒霜道:“滚!”
      话音未落,他疾若流星扑入夜色,空中回荡寒凉刺骨的语令:“——擅闯者,格杀勿论!”
      冷炎心知主人突然毁约赶回庄内必是关乎夫人,见黑衣少年还待要追,立刻屈指连弹昆吾刀身,潜伏的暗卫应声而动,与冲上来的黑衣人呈对峙状。
      一时树摇影晃,双方剑拔弩张。
      “阿弟,”声落人现,一名黑衣女子挥鞭卷住少年掌中刀柄,着急地唤了一声:“住手!”
      少年只得停下脚步,眼中恨意未消,又气又急道:“阿姐,为何拦我?难道你忘了爹娘现在这个样子是谁造成的!”
      女子落在少年身旁站定,冷炎借着火光打量一眼,忽觉对方有些面熟,这二人的相貌仿佛与先前住在别院的一对夫妻极为相似,当时来接那对疯癫夫妻的正是眼前女子。
      回想主人今夜对少年几次冒犯的容忍,心细沉稳的冷炎瞬间了然姐弟二人的身份来意。
      “这位公子应当知晓,我家主人极重承诺,言出必行,否则阁下不会如此有恃无恐地提出那般苛刻条件。临时反悔定有缘由,但无论如何,眼下却不能任公子擅闯入庄,请回吧。”
      冷炎这一番话语可谓不卑不亢,那少年似乎还想说什么,黑衣女子再次拦住他,上前两步略带歉意开口:“听闻贵府夫人临盆在即,今夜是舍弟鲁莽惊扰了。烦请转告你家主人,待到石少夫人平安生产,膝下麟儿凤髓满月之后,我姐弟二人再来登门讨教。”
      难得遇到如此光明磊落又通情达理的寻仇之人,原本已做好迎战准备的冷炎顿生几分好感和敬意,拱手抱拳,朗声感激道:“在下代我家主人和夫人,谢过姑娘高义!”
      黑衣少年听了两人的对话,眼中闪过诧异又复杂的光芒,默然半晌,终是收刀入鞘。
      主院外围,秦总管立于长廊之外,调派护卫往来巡查;暖阁前室,冷雨携侍女严阵以待,把守入口。寒冬腊月,她却急得手心渗出丝丝冷汗,额上氤氲一层细薄潮湿的水雾。
      衣袂破空声自远而近,冷雨防备握紧链剑,却见白色身影疾闪而现已至身前,眼看就要直奔内室。
      “主人不可——夫人此刻不能见风受寒!”冷雨拦在门前,迎上男子怒意攀升的厉眸,她连忙开口解释:“夫人身子突然见红,稳婆说这是临产的征兆,阿得和温姑娘都在里面。”
      年轻姑娘强作镇定,语速虽快但字字清晰利落,三言两语就将屋内的情形简洁说明。
      石惊天眸色稍缓,转瞬冷意又起,压低嗓音沉声传令:“启动院中所有机关阵法,凡有硬闯入侵者——杀无赦!”
      他边说边暗运内力驱散全身寒意,又抬手扯开颈上挽系的结绳,在反手将披风抛向廊下护卫之时迅速掀起厚实毡帘一角,飞快闪身入内。
      院外,冷雨、暗卫首领肃然领命,二人虽奉命留守山庄,但也听到了庄外那道传音。
      主人连下两次诛杀令显然是动了真怒,如若还有不知死活擅闯者,必叫他们有来无回。
      暖阁室内温暖如春,烧水捧盂的桃氏姐妹少见地穿了一身扎袖短打,动作干净利落。
      层层垂幔之后,没有撕心裂肺的惨叫痛呼,只闻断断续续的压抑闷哼和急促呼吸,阿舍正在女子一生当中最紧要最危险的关隘前徘徊。
      阿得与温璇分别守在阿舍左右两侧,抬袖为她擦拭额上细密的汗珠,柔语安慰之际时刻关注着她的神色脉相,一整套银针也已放在了最方便拿取的位置。
      长安城最富接生经验的两位稳婆,一个俯身查看宫口开指的情况,一个轻柔按摩阿舍小腹并教她如何调整呼吸。
      阿舍半躺在软榻上,秀眉紧蹙低低呻吟。明明疼得几乎咬破下唇,却还是忍着不曾喊叫出声,汗水濡湿了鬓发贴在额前颊上,她望向门口的眸光也有些涣散,不似平常明澈璀璨。
      从不舍得让她吃一点苦的石惊天何曾见过阿舍这般虚弱模样,长身晃了晃,他险些没能站稳,疾步上前扶起阿舍软躯,手掌贴抵她后背,热暖气力源源不断渡过去。
      室内几人只觉眼前一花,榻上就多了一人,按摩的稳婆微惊,看清来人后正犹豫着要不要劝他出去,另一个稳婆已然开口,却并非是驱赶的话语。
      “公子且放宽心,尊夫人孕中调理得当,胎像极好,虽是提前发动,定能顺利生产。”
      稳婆此言并非恭维奉承,眼前这位夫人无论母体亦或胎像都极为康健,助产的姐妹又精通医理,夫君更是毫不避讳入室陪产,可见是个有福气的,吉人天相,顺遂平安。
      石惊天抿紧唇并未言语,只移目看向阿得和温璇,见二人也颔首,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乍然落入温暖熟悉的怀抱,阿舍星眸半抬,对着映入眼帘的俊颜呢喃:“···惊天?”
      “是我。”石惊天低头在她鬓边落下一吻,声音温柔微哑:“阿舍不怕,我在这里。”
      许是承了他的内力,阿舍原本有些混沌的意识陡然清明,“是不是···有人寻仇?”
      “是,但不足为惧。”石惊天心知她多半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以致心绪不宁,也不瞒她。
      平日除了夫妻间偶尔的调笑打趣,他从不会对她说谎,阿舍悬着的心神缓缓放松,刚想说什么,腹中胎儿仿佛亦有所感应,一改石惊天进屋前的安分乖巧,突然发动起来。
      疼痛骤然加剧,一波连着一波,阿舍话到唇边瞬间破碎成了声声痛呼。
      室内众人闻声而动,一时谁也顾不上石惊天留在产阁是否合规矩。
      血腥气渐渐变得浓重,一盆盆血水刺痛了石惊天的双眼,一声声痛苦压抑的呻吟仿佛重锤一下下敲落心头,他紧握成拳的指尖深深扎破手心,面色苍白连薄唇都不见一丝血色。
      稳婆匆匆将拧成一股的巾帕递向阿舍,叮嘱道:“宫口开一半了,夫人再忍忍,免得待会咬伤舌。”
      “不必。”石惊天抬手一拦将左臂伸到阿舍嘴边,嗓音暗哑微颤,“阿舍,我陪你痛。”
      倚靠在石惊天怀里的阿舍螓首汗如水洗,双手攥紧身子底下的锦被,几乎要将之抓裂。
      她只觉有什么东西在搅弄撕扯着腹部,这种痛楚甚至超越了以往任何一次身体上的疼痛,原本尚且能忍耐保持几分清醒,但石惊天甫一出声动作,阿舍的理智便开始分崩离析。
      莫名的委屈涌上心头,她张口狠狠咬下,似泄愤般发力撕咬,直至嘴里弥漫咸苦的血腥味,上下两片牙齿重合也仍未松口。
      稳婆忙碌中偶尔抬头,讶然瞥见雪衣公子已是半袖染血,斑驳如红梅落雪,他却仿佛对手臂的伤痛浑然未觉,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只低眉凝视着怀中爱妻,双眸满溢心疼怜惜。
      夜色如墨,子夜将近。
      无痕山庄半里外的山坡,黑衣女子背倚青松驻足雪地,遥遥凝望灯火通明的后院暖阁。
      伴随着当当几声,新正霜钟响彻云霄,暖阁中有女子匆匆奔出,不多时各个院落门前皆已悬挂彩帨,大红宫灯和鲜艳佩巾迎风摇曳,整个山庄仿佛注入新的活力,越发喜气洋洋。
      子生,女悬帨,男悬弓。
      显然,无痕山庄少主已平安降生,纵然非亲非故的黑衣女子也松了口气,眉眼舒展。
      与之相反的是身后黑衣少年双拳紧握,笔直伫立在苍松枝叶下,脸色隐约泛出青白。
      女子转身走近看了眼少年的神色,拍开他的穴道,问道:“清醒了吗?”
      少年抖下肩头落雪,挥手示意护卫退远,仍旧嘴硬反驳:“即便是他夫人临产又如何?正好趁他分心之际一举偷袭,报仇雪恨!”
      “你险些闯下大祸!”黑衣女子沉着脸冷声低喝:“倘若石少夫人果真因你的寻仇而惊了胎气,姑且不说殃及无辜妇孺,传闻那位石少庄主爱妻如至宝,以他的手段和武功,阿弟你今晚休想活着走出无痕山庄!”
      “那又如何!他的妻儿无辜,难道我们的小弟就该死吗?”
      年轻气盛的少年忍无可忍,越发高声反问:“阿姐你为何总是帮着仇人说话!他既是那女魔头之子,我代枉死的小弟向他讨个公道难道有错吗?”
      黑衣女子目含无奈,徐步缓声:“阿弟想必是怨我已查清真相却隐瞒多日不曾告诉你。”
      少年冷哼一声,恨恨道:“若非阿爹神志不清说漏了嘴,阿姐你打算瞒我到何时?”
      “我早猜到你一旦得知实情必定会冲动行事。”黑衣女子负手与他相对而立,正色道:“既然事已至此,那阿姐便一件件说与你听,我为何要阻拦你。”
      “第一,此人武功深不可测,又有阵法机关守庄,凭你我之力根本不可能硬闯入内;还有,阿姐不信你察觉不到周围的杀意,很明显若非那石少夫人平安生产,尾随潜伏的暗卫绝不会任由你安然离开。”
      少年毫无畏惧反而轻蔑一笑,语含讥讽:“阿姐你看,你有君子之腹,对方却是小人之心呢!口口声声说愿意弥补赎罪,实际上贪生怕死不过做做面子,什么都是他说了算。”
      黑衣女子不理会他的阴阳怪气,继续道:“这便是我要说的第二件,经过多方查证,幼童被害一事乃血玉观音及座下弟子所为,石少庄主并不知情。事后他也妥善安置了幼童亲属,那些孤独园你也去瞧过了,他们未曾薄待任何人,有些甚至连亲子都未必能照料得如此周全。此举所积福德不小,虽不能赎血玉观音之罪,却足以弥补他身为其子的失察之过。”
      少年一时语塞,很快又反驳道:“这岂不是恰好说明此人其心不正,挟恩图报!”
      黑衣女子摇了摇头,肃然道:“那石少庄主是否其心不正暂且不说,但他夫人却是赤子之心侠骨柔肠,我们早已多次承她恩德,若害她遭受无妄之灾,你我便是不仁不义。”
      “阿弟你可还记得,七年前我们被困塞外边城,因钱粮不足险些被饿死之事?”
      “当然记得!”少年不知长姐为何突然提及此事,面露钦佩感激之色:“所幸那拱抬米价的狗官没多久就被铲除,解了百姓缺粮的燃眉之急,造福一方,这都是阿雪姑娘的功劳。”
      他兀自沉浸在彼时的回忆中,却听到姐姐直接道出了阿雪姑娘如今的身份。
      “当年刺杀贪官的千雪姑娘,就是如今的石少夫人,她的为人品行你总该信得过罢。还有近年军中所用止血疗伤的宝药,也是由她与无痕山庄多方调度供应。据我所知,她是追随高僧学艺才会隐居长安,如若那石惊天当真是助纣为虐之人,焉能得她倾心,与之结缡?”
      闻此一言,少年不禁有些动容:但凡那几年生活在塞外之人,几乎都曾听说过千雪姑娘嫉恶如仇、铲奸除恶的侠义之名,如果她明知血玉观音一事却仍然愿意嫁与那石惊天,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对方品行无暇,至少绝非助纣为虐的恶人。
      “不单是阿雪姑娘可以佐证,还有那些跟我们一样的受害者,阿弟你也从未听闻有人率众讨伐无痕山庄吧,反而皆是轮番对决,说明他们得知真相之后也并未对石惊天斩尽杀绝。”
      那女子瞥见弟弟神色已缓和许多,心知他是听进去了,不由更放缓了语声将其中定论娓娓道来:“阿雪姑娘深明大义,对于我们这些找她夫君寻仇的人,她从未出面阻拦,也未曾以恩情要挟;那石少庄主亦可谓行事磊落,倘若他想要遮掩逃避血玉观音的罪孽,只需见死不救搬迁隐居即可,又何须如此吃力不讨好,留在此处当众人发泄怒气的靶子。”
      “因此,只要阿弟是依照双方定下的规矩动手,哪怕你将石惊天杀了,阿雪姑娘也无话可说,阿姐也会为你撑腰;但若是牵连辱及其他无辜之人,那么阿姐还是会拦下你。”
      一席话语入情入理,将少年说得垂首沉吟半晌,终是答应了择日再堂堂正正上门对决。
      彼时,天光云影共徘徊,斗柄回寅,物华交泰。
      早春二月,草长莺飞。
      花朝之夜,被允许出月子的阿舍终于可以踏出内室,先是痛痛快快地练了一回剑,然后回房泡入温汤,尽情沐浴濯洗。
      得益于习武之人的良好体质,产后的阿舍身形已恢复昔日窈窕纤致,更平添了几许丰肌秀骨的少妇韵味,水雾中若隐若现的曼妙身姿格外娇娆动人。
      石惊天掀开软帘,隔着轻薄纱幔,窥见了这一副引人遐思的旖旎风光。
      金丝滚边的雪色锦袍被弃于泉边池畔,石惊天衣衫散褪,悄然步入碧水池中。
      阿舍松开手掌任由柔顺秀发飘拂水面,看着俊美男子渐渐逼近,那精致伟岸的身躯将她困于池壁,成熟男人的侵略感铺面而来,她呼吸有些紊乱,视线却是不闪不避地迎了上去。
      “可曾去看过暄和了?”阿舍唇角轻扬,反手半撑着池壁,上身浅浅浮出水面。
      石惊天低眸注视她色如凝霞的花颜,胸口某处不觉阵阵发软:“嗯,阿得带她去安寝。”
      两人距离近在咫尺,阿舍这才瞧见他颈侧有一条极其细微的血丝,像是被利刃刀锋擦过的痕迹,一时大惊失色,急急凑上去细看:“惊天,你受伤了?不是说跟寻仇者和解了吗?”
      “小事。”石惊天手臂自发在水下揽过她纤腰,轻笑道:“只是被刀芒擦划了一下,没什么要紧的,那对姐弟确实武功不凡。”
      阿舍以指腹轻轻抚过那道细痕,虽然的确未见流血,但她仍旧止不住地心悸后怕。
      “他们姐弟俩围攻你了?”她咬唇,有些懊恼,“早知如此,我该去观战的。”
      对于石惊天与那些幼童亲属的交锋对决,阿舍鲜少出面旁观,一来她怕自己忍不住出手相助,激化二者之间的矛盾;再则石惊天也不忍见她苦于情理是非而左右为难,更不舍得让她陪着自己直面各种仇视怒骂,是以他从不允阿舍陪同迎战。
      “无妨。阿舍,你知道的,除非我自愿忍让,否则这世上除了你谁也伤不了我。”
      石惊天并不打算在此时此刻细说自己是如何脱险的,有意引开她注意力:“更重要的是,我今日意外发现了另一件事。”
      “什么事?”阿舍抬眸与之对视,发觉他眼神中的温柔和笑意较之平日更深更浓。
      石惊天扬手在她面庞上细细摩挲,动作轻柔视如珍宝,缓缓开口:“我一直以为是我保护你更多一些,却原来我的阿舍从很久以前就在冥冥之中护佑着我,你注定该是属于我的。”
      想起那对姐弟半吐半露道出过往与阿舍结下过的因缘,想到自己与心爱之人在尚未结识之前便已无形中存在着千丝万缕的牵绊,石惊天愈发相信这大概就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什么嘛!”阿舍不明所以,微扬下颌反驳道:“应该说你是我的!”
      侧首之际,她眼角余光正好瞥见石惊天修韧手臂上新添的一道咬痕,不由收敛了笑意。
      石惊天沿她视线低头看去,小臂处正是阿舍临盆那日咬噬出来的痕迹,浅白齿印明显。
      “你那日干嘛非要送到我嘴边,明知我当时疼得正在气头上,无从分辨。”阿舍抚着他臂上的伤疤,目光移至他胸膛,低声道:“算起来,这已经是第二处因我而存在的疤痕了。”
      “我怎能让你一个人痛。更何况,为夫非常乐意你在我身上留下印记。”石惊天侧头看了眼肩膀,似笑非笑道:“这里还有个淡得快看不清的,阿舍,是时候该为它添色加深了。”
      阿舍怔了怔,反应过来石惊天言下之意后顿觉有些口干舌燥:他肩上的齿痕是她往日情动时咬出来的痕迹,所以自家夫君这是在···求欢?
      她突然忆起今晚妹妹抱走暄和之时露出心照不宣的促狭之色,当即眼神飘忽双腮飞霞。
      石惊天欺近,几乎要将她压贴于池壁,唇角微勾,“阿舍,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阿舍当然记得。两年前的今日,正是二人结发合卺的大喜之日。
      他的凤眸幽亮如星,眼神缠绵如丝,织就天罗地网将她牢牢捕捉,挣扎不脱无处可逃。
      见状,阿舍猛然圈住他的脖颈,迎身贴了上去,两躯之间紧密契合。
      月光皎洁,窗外花枝轻摇,室内纱幔飘舞,凌乱倒影斑斑印在玉石壁上。
      先时阿舍有孕在身,因担忧她和腹中胎儿,二人大都浅尝辄止,今夜花好月圆,犹胜新婚。
      此间极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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