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年往事》七榛

10、第十章 机中锦字论长恨（上）

　　随后的日子看起来一片平静，只是这一片平静之下，涌动着些许看不见的暗涌。

　　自‘妖妃’病逝以后，陆老太傅便就知道，过去的妥协以及与皇帝之间的裂痕，那些埋下的隐患，早晚都要爆出来的。只是他想不到会来得这么快，这么得令人猝不及防。

　　幽静的半夜，陆老太傅醒了过来，他睁开眼，便就看到倚坐在床头，低头看着他的老妻。

　　“怎么了？”老太傅坐起身来，苍老的手轻轻地拂过妻子的夹杂着银丝的发，他的声音很嘶哑，带着一抹病后的无力。

　　陆老夫人伸手取过一旁的高几上放置的水壶，倒了小半杯温水，递送到老太傅的嘴边，小心地喂他喝完。

　　而后她又伸手探了一下老太傅的额头，额上的热度已经褪去了，这才令她稍稍松了一口气。

　　“没什么，只是有点睡不着。”

　　老夫人又取了一件披风，披在老太傅的身上，低声道：“别冻着了，这高热才退了下去。”

　　老太傅的嘴角微微翘起，他的眼中透出一抹笑意，伸手拉着老夫人的手，带着歉意道：“对不起，又让你担心了。”

　　“说什么对不起，我还能不知道你。”老夫人微微垂眸，她的目光落在老太傅青筋毕露的手背上，眼中透出些许泪花，生老病死本就是注定的，只是人总是会舍不得的。

　　老太傅轻轻叹了一口气，而后低声道：“本来说是想同你一起出去转转的，怕是做不到了。”

　　老夫人摇摇头，她面上的笑意依旧是温和的，眼中的泪花已经收敛，小声道：“我本也不是一个喜欢出门的人，同你一起在家，也是挺好的。”

　　“婉婉是个好姑娘，明哥儿能够娶到她，很好。往后由婉婉陪着明哥儿，我也能放心了。”

　　听着老夫人的话，陆老太傅唇边的笑意慢慢加深，过了一会儿，那脸上荡起的笑意便就又淡了下去。

　　“夫人，可曾怨过我？”他握紧老夫人的手，眉眼间透出一丝担心。

　　“我很感激老爷呢。”老夫人笑着回手握住陆老太傅的手。陆家家风严谨，她同陆老太傅相携走来的大半辈子，真正地做到了相濡以沫，举案齐眉。

　　她想，当年家中替她做的最好决定便就是将她嫁给了陆老太傅。

　　陆老太傅看着陪伴了自己许久的老妻，忽而间有些话想同她倾诉。

　　“夫人，我想，你定然是很疑惑我为何如此反对皇上的决定，便就是皇上想要给元贵妃一个死后哀荣，我都不肯同意。”陆老太傅幽幽地道。

　　陆太傅并未同他人那般唤那一位死去的元贵妃为妖妃，而是极为尊重地称呼其的封号。

　　老夫人其实心中并非没有疑惑，只是陆老太傅不同她说，她自然也不会去问，总归是有原因的。

　　陆老太傅此时并不需要妻子的回答，他只是想说一说那藏在他心底许久的一个肮脏秘密。

　　他微微眯眼，小声道：“元贵妃，你从未见过，不仅仅是你，应当说是那些命妇都未曾见过，世人都以为这是因为元贵妃身子不好，皇帝不愿让她太过劳累，因此才藏着人。”

　　老夫人听着陆老太傅的话，她稍作回想，这般说来，确实如此，她们这些命妇还真的是从未入宫见过那一位堪称绝色的元贵妃。

　　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元贵妃身子不好，是一回事。但是皇帝藏着人，还有一个原因，是怕人认出来。”陆老太傅的双眸看向老夫人，他的眼中透出一抹淡漠以及无奈。

　　老夫人在这一刻，心头一跳，她忽有所感，或许接下来丈夫所言，将会是一个惊天秘密。

　　陆老太傅叹了一口气，轻声道：“先帝在时，一次南巡，有人献上了一名绝色佳人。先帝见之，惊艳无比，对其很是宠爱。”

　　他扯了扯唇角，压低声音，轻飘飘的话语落入老夫人的耳中。

　　“那名绝色佳人，便就是如今的元贵妃。”

　　老夫人心头一惊，她的双眼里浮起一抹震撼，但是很快便就压了下来，其实大户人家也是有些许龌蹉的事，虽说这小娘成了自己的妻妾，确实是大逆不道，可也不算是最为龌蹉的。

　　她与陆老太傅是少年夫妻老来伴，对于陆老太傅的为人很清楚，他不是一个迂腐之人，这般情况，虽说是不合伦理，但也不过是私德问题，只要不曾妨碍到社稷江山，陆老太傅是不会这般与皇帝僵持的。

　　“元贵妃是怎么从先帝的妃嫔成了当今皇上的爱妃，我无意去探知。不过是一介妇孺罢了，可是，”陆老太傅轻轻叹了一口气，“元贵妃要成为一国之后，那是绝对不可以的。”

　　“为何？”老夫人惊疑地问道。

　　老太傅的手略微发冷，他低低地道：“元贵妃有病。”

　　老夫人不由得握紧了陆老太傅的手，她抿了抿唇，对于丈夫的这一句话，她不会以为是在骂人，而是极其敏锐地联想到了些许不大好的事。

　　“莫不是会影响孩子？”对于皇室来说，绵延子嗣很重要，对于大臣来说，一个受宠的妃嫔算不得什么大事，但是一个受宠的妃嫔诞下的孩子便就很重要了。这病，定然是会影响到下一代，若不然，陆老太傅他们是不会如此坚定地反对皇帝的决定。

　　“嗯。”陆老太傅轻点头，他闭了闭眼，似乎是斟酌了许久，才缓声道，“元贵妃的父亲是卉南柳家的长房嫡子。”

　　听到这里，老夫人低下头，她认真思索着，对着卉南柳家是有印象的，毕竟也是大家族，尤其还是长房嫡子，自然是听闻过的。

　　“而她的母亲，是那卉南柳家的长房嫡女。”

　　这一句说得很轻，轻得几乎听不清，可是落在老夫人的耳中，仿若是一道响雷，她瞪大了双眼，定定地看着陆老太傅，颤抖着道：“老爷，你是说，那元贵妃是、是......”

　　太过震惊，令她一时之间无法将话语说出口。

　　“是□□。”陆老太傅面上的神情一片平静，这事儿他早就知道了，搁在心底许多年，腐朽的秘密令人觉得恶心，“元贵妃，是嫡亲兄妹□□而生下的孩子。”

　　这一桩丑闻，太过匪夷所思。

　　老夫人半晌没有回过神来，她喏喏地道：“怎么、怎么会是这样的？”

　　“所以，元贵妃身子骨并不好，能够长大，是运气，只是这大抵是厄运吧。”陆老太傅想着，若是这孩子从未出生，或者半途夭折，应当是一件幸事。

　　可惜，却偏偏就这么不幸地长大了，又出落地这般貌美，美得令人心生邪念。柳家这才敢冒着大不违瞒下了元贵妃的肮脏身世，把人献给了先帝。

　　“血亲相融，又是如此苟且而出的孩子，她生来便就有病。元贵妃的孱弱就是她父母那一辈造的孽，”陆老太傅幽幽叹了一口气，对于元贵妃，他是觉得可怜的，可是可怜她，却不代表可以接纳她，“今上是多么宠爱她，她诞下的公主，更是爱屋及乌，甫出生，皇上就给了她封号以及封地，这是前所未有的恩宠。我该庆幸，那只是一个小公主。”

　　“帝王应当有情，可那是对苍生的，而不是钟情于一名女子。一国之母的身份，元贵妃担不起，也不能担。”陆老太傅想到那宫中见到的粉雕玉琢的小公主，他吐出一口气，道：“高阳公主，她有问题。”

　　“同她的娘亲一般，我说不出是什么问题，但是那不是一个正常的孩子。”

　　老夫人似乎想不到会从自己的丈夫口中听到这么一个震惊而又可怕的秘密，她颤抖着手，紧紧握住陆老太傅的手，而后轻声道：“老爷，辛苦你了。”

　　陆老太傅摇了摇头，小声道：“先帝对我有知遇提携之恩，况且在其位谋其政。”

　　“对于那一位元贵妃的死，我是庆幸的。”

　　老夫人看着陆老太傅那略微恍惚的眼神，她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不由得开口问道：“老爷，她的死，你动手了吗？”

　　这话出了口，老夫人突然一顿，她似乎觉得自己失言了，又似乎觉得自己的丈夫并不会如此作为。她扯了一抹尴尬的笑，摆摆手，道：“老爷，对不起，我......”

　　“是，我们动了手的。”

　　陆老太傅干脆利落地回了一句，他并未否认，而是直截了当地认了下来。

　　这一句肯定，令老夫人心头发颤，她似乎是想不到这一个突发奇想的念头，竟然会是真的。若是如此，那位对元贵妃爱之入骨的皇帝又怎么会放过动手的人？

　　陆老太傅低低地道：“是呢，皇上终究是知道了。”

　　“所以，我也没时间了。”他伸手握着老夫人的手，想了想，开口道，“我想着，恰好昌明新婚，便就打发了他们出去游历一番吧。”

　　老夫人抿了抿唇，她定定地看着陆老太傅，道：“那你呢？”

　　“等我死后，他总是会放过他们姐弟的。况且，昌明娶的是谢家的大姑娘，谢大将军的面子，他总归会给几分的。皇上便是再疯狂，也不敢逼得手握兵权的大将军反了。”

　　老夫人这才明白过来，为何陆老太傅现下会交代遗言一般地诉说了。

　　“你毕竟是位高权重的太傅，他怎的敢明着对你动手？”老夫人的声音里带着呜咽，她只是在祈望还能留有一丝生机。

　　听得老夫人这话，陆老太傅伸手轻轻地抚过老夫人的背，低低地道：“说道这事儿，我倒是有一事要同你交代，济民还在外游历，我这事儿，你回头悄悄告诉他。济民聪慧过人，若是不同他说清楚，只怕他会一直追查下去，到时候，要伤着他自己的。”

　　陆老太傅口中的济民是他早死的儿子收着的关门弟子郭淮，后来他便就代儿教导了。郭淮真的是一个极为聪慧的人，他的死若是不同郭淮说清楚，怕是他要追查到底，最后难免会引火上身。

　　“令他不要记着这事儿，不过是一命换一命罢了。”陆老太傅想了想，而后又悄声道，“至于昌明和静娴，不要同他们说，这些事，一句都不要说。他们好好过日子便就好了。”

　　老夫人是明白陆老太傅的意思，她微微垂眸，而后勉强点了点头，随后低低地道：“我明白。”

　　“老爷，这事儿，便就毫无任何转圜余地吗？”

　　“君要臣死。”

　　陆老太傅只是淡然地吐出这么一句话。他回头看向相伴自己多年的夫人，眼中带着不舍地继续道：“对不住，没能陪你走到最后，便就要丢下你了。”

　　老夫人的眼中涌起泪水，她靠在陆老太傅的肩头，哽咽着道：“是我没福气，不是老爷的错。”

　　“不哭不哭，哭花了脸，可就不好看了。”陆老太傅仿若是在哄稚童一般，温柔地哄着老妻。

　　老夫人听着陆老太傅这话，扯了扯嘴角，似乎是努力想要扯出一抹笑，可是怎么都无法笑出来，眼中的泪水也是簌簌落下，在这时候，她的心底是怨恨的，恨那一位是非不分的皇帝。

　　她抿着唇，深深吸了一口气，并不想让本就身子不适的夫婿担心，小声道：“很晚了，老爷，你再睡一会儿吧。”

　　“好，你陪我。”陆老太傅拉着老夫人的手，示意她也躺上来。

　　老夫人顺着陆老太傅的意思，安静地躺上床，她靠着陆老太傅，只听得陆老太傅，温声道：“就是有点可惜，还没见到静娴的孩子。”

　　“静娴在宫中也不容易，你若是得了空，想法子递个消息入宫见见她。”陆老太傅缓缓叹了一口气，略带庆幸地道，“还好当年静娴是位列妃位，若不然，连见面的机会都难有了。”

　　老夫人闻言，心头一酸，她伸手轻轻搭着陆老太傅的手，小声回道：“好的，我明白了。你放心，我自会安排好一切的。”

　　“快睡吧，你看你，眼皮子都要耷拉下来了。放心，你说的，我都晓得，一定会办得妥帖的。”

　　“嫣然，这辈子，能娶到你，是我的福气。”

　　这一声‘嫣然’似乎是唤醒了老夫人的记忆，她飘忽着记忆落到了当年的新婚之夜，芝兰玉树的夫婿，温柔地喊着她的名讳，自那之后，便是一生相伴。

　　“这辈子，能够嫁给你，也是我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