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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淮左名都 ...

  •   “把玉还给我!还我玉!”

      男孩声嘶力竭的叫喊在江南温润的清晨显得格外突兀。

      已经三天了。宁府的家丁不由皱起眉头来。还不是家里的少爷贪玩,抢了他的玉玦。然而却是男孩母亲的遗物。少爷自是不肯归还,偏生这孩子又是个实心眼,天天这样叫喊着,让他们也日日不得安宁。

      这样想着,便生了气。

      扫了眼周围稀落的行人,咽了下口水便是一把推出去:“烦死了烦死了!不就一块玉吗?什么遗物!告诉你……”

      男孩力小,被他推得一个趔趄摔出去,却正撞上一个匆匆赶路的女子。

      一身水蓝色衫子立时便被抹上了小小五个黑指印。

      “呀”一声低叹。男孩抬头看去,十七八岁的少女正低着头,黑亮的眼睛里满是惊异与同情。

      十一二的孩子,见了救星般,嘴巴一扁就哭将开来。

      反倒让宁府家丁满眼不屑。顺着男孩看上去,女孩子眉清目秀,腰间一个铜玲,模糊地有着什么花纹。

      忽然就从眼底亮起喜色来,随即眼睛一沉,生生压了回去。只是不清不楚地,赶那孩子走。

      果然是没了希望,男孩抽抽噎噎地哭着,左手无意识地拉紧女子衣角。

      烧饼摊。

      女子小心翼翼开口:“坠儿……还没……还没饱么?”

      第六张烧饼了。银两倒是次要,这小小一个身子,怎么装的下这么多东西?

      “嗯嗯”胡乱点了两下头,费力的咽下最后一口,顿了顿,撩起衣摆擦了擦嘴巴,“饱了饱了……”

      “坠儿,那玉玦,要是他们不给你怎么办?”

      眉毛一皱,小小的孩子,却好像有了满腹心事,“爹娘过得早,这玉玦,就算偷我也要把它偷回来!”

      烧饼摊旁,一袭白衣一晃而逝。

      梆——梆——

      “三更半夜,小心火烛——”

      守夜人特有而拖沓的脚步声渐渐隐没在深巷中,黑夜里,宁府的阴影下悄无声息的转出一高一矮两道人影来。

      毕竟是第一次闯江湖,临上阵的时候不由气馁。少女转回阴影里,又低声确认了一遍。男孩点着头,眼里是期待的光:“我真的看见他送进去的。他所有抢来的东西都放在那里面!右首第三间屋子。”

      “……嗯!”终于下了决心,少女直起身来,眼里却是强自作出的虚张声势。

      有点后悔自己那么轻率的答应是今晚了。应该像师傅说过的那样,先来踩踩路的……

      可是,当时就是没办法不答应那小孩子啊!

      把手里的包裹交给孩子,她低声嘱咐道:“就在阴影里,不要动也不要乱讲话,我一会就回来,知道了?”其实一开始就已经做好了偷完就走的决心,好在那孩子也已经决定要离开这里,所以二人商量的时候倒也未见不妥。

      看到男孩担忧而略有些紧张地点头,少女一笑,轻飘飘跃上了屋檐。

      流云阁的轻功,果然名不虚传。

      黑暗里,男孩的眸子光华流转,然而眼神却逐渐从容冷定。眼看着女子的身影没入漆黑的夜色,少年眉毛轻皱,仿若遍地星华都沉入眼底,幽暗而冷郁。他沿着墙走了几步,熟练的在一块砖上一压,弯下腰去,对露出的洞口轻声说:

      “告诉下面,流云阁的苏念桥到了。”

      今夜的宁府,似乎是异常的安静。

      念桥伏在屋顶,小心地向下看去。

      空荡荡的府院里,只有两个白日的家丁,打着哈欠提着灯笼一路晃悠悠地走过去。

      原来并没有想象中的可怕。

      屋顶上的念桥,嘴角轻轻弯起来。

      这次出行本是想拿到武林中的风清剑给师傅祝寿,谁知中途却遇上这样的事情。不过,这样看来,也就算是擂台抢风清之前的热手罢。

      这样想着,反倒有些大无畏的精神来了。

      眼看着那两人绕进后院去了,念桥手在屋顶轻轻一撑,轻溜下来,避到房屋的阴影中。

      嗯,是这间了。

      等了一会,听得府中并无声响,想来是那两人也走去睡了。于是伸手将窗格推开个缝隙,随即轻轻跃起,一荡身便滑进了屋子。人未落地,右手在窗格一搭,借力转了半转,借着月光向里扫了一眼,已经把大部分陈设的位置记在心里,随即轻手轻脚关了窗子。

      刚转得身,只听得身后窗子“哒”的一响,在漆黑的氛围里惊了她一身冷汗。

      然而却似乎并没有旁人听见。

      屋中混着檀香浓郁的气味,让人昏昏欲睡。念桥眉毛一皱,手指轻压,念出了师门的清心决,才觉得头脑稍微宁定下来。

      “怎么这样黑,真是奇怪。整个府里都是奇奇怪怪的!”嘴巴一撅,眼神却是明澈单纯。常年住在师门,少与外界接触,十七岁的女孩子,居然依然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与清晨安宁淡然的样子截然相反。

      然而心中虽然这样抱怨着,手下却是不停,一连找过了几个小箱。但是仍然没有玉玦的影子。

      该不是……锁起来了罢!宁府这些小气的家伙!眉头一皱,随即又放开,伸手从衣袖中拿出个小巧的铁钩来。

      嘿嘿……还好,和七师哥学过些……

      忽听府中大乱,窗外依稀可见一溜火把明晃晃地向这边蜿蜒而来。糟了!从未经历过这阵势,一时竟是六神无主,慌乱异常。转身悄奔回窗边,偏生窗子又怎样都推不开来。只听的声音越来越近,急中生智,足下一点,不自觉用上了流云阁轻功,便想躲到屋中的正梁上去。

      然而一口气到了丹田,却再提不上半分,人在半空中无处借力,去势便缓了下来。精神反而越加困倦起来。这时才知道害怕:该不是,那檀香味道里混了什么毒……

      扎挣着伸手去够那梁木,却恍然的,只差了短短的一段距离。然而昏昏沉沉的,身体却终于重又坠了下去。

      这下,这下……

      有谁,伸手抓住她的手腕。

      一惊之下登时清明,急急看去,眼前只是白衣一晃,便被推着出了屋顶上的洞口。

      夜里的冷风让念桥不由打了个寒颤,回头看去,那人已经跟着爬出,回手轻手轻脚封了洞口。不知仓促之间他是怎么打出这样的洞来,又是什么时候潜进府中的。

      洞开在屋顶阴侧,二人伏在屋顶,是以只看得到院中通亮的火光。府中纷乱而来的脚步声中,念桥回身,谢字还没出口,那人已将指间药丸放入她口,压低声音轻声说了一句“香中有毒。”神色却是从容沉稳。然而似乎有什么顾忌,还是将手指在唇上压了一下,示意念桥不要讲话,随即轻轻起身向府院中望去。

      黑夜里,身侧的男子居然依旧白衣当风,在月光下仿佛反出冷淡的光来。剑眉朗目,二十一二岁的年纪。

      倒是……第一次被师门外的人救呢……

      念桥躲在阴影里,感谢的话却说什么也再讲不出口。

      犹豫间,忽然心中一寒:坠儿呢!那个本应藏在身后府旁的小孩子,此时却怎么也听不到呼吸!

      被抓住了?!一惊之下却是下意识地向那人求助般看去。白衣剑客感觉到身侧目光有异,诧异转头,还没开口,院中忽然传来纵声长笑。二人均是出乎意料:从那笑声听来,必是内功精湛的大家无异,想不到在这样的乡野小镇中竟也会常住有这样的高手?

      念桥登时紧张起来,紧伏在屋顶,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身侧的剑客倒是气定神闲,然而显然不想在这里缠斗,也是舒缓地藏起了气息。

      “龙檀沉香,配以悠然散,”府中是另一个人的声音,精细老练,“运起内功即刻游走遍身,昏沉当场。少主这么大场面的逼迫,势必让她不得不运功中毒了,真是妙啊……”

      然而那人中气十足的笑声在推门而入的同时戛然而止。

      令人窒息的沉默。

      空气紧绷着,念桥觉得自己像一张拉满的弓,蓄势待发。

      “……姐姐!”

      念桥身子一抖,火光中传来的……坠儿的声音!

      忽觉屋下杀意紧逼,想也未想下意识的跃起急退,还不忘左手去扯身侧剑客。手指触到那人掌心才发现他也是同样想拉自己逃离。

      甫在府墙落定,只听“咯喇”一声闷响,一人穿石而出。碎瓦与木块伴着他冲起的气浪飞至半空,又纷纷掉落下去。然而一触屋脊,纷纷化作齑粉,显然是受内力冲荡而致。

      “小贼休逃!”那人一身绸衣,方面阔耳,目如铜铃,声若洪钟。念桥一怔,师傅种种教导一涌而起,不觉冲口而出:“惊雷手钱正一!”

      那人大笑:“看来苏老头也不算白教——不错,正是老夫!”

      “钱……钱……伯伯……”念桥见他不善,本欲直呼其名,却想到师傅教的礼义,顿了半晌终于改口,“钱伯伯,为何与我为难?”

      钱正一一笑,谄媚而威胁:“嘿嘿,丫头,伯伯也不想为难你呀,只是你拿了别人一件东西,这不好,快给了伯伯罢。”

      果如他想,念桥的脸色慢慢沉了下去,眼底居然有强自压抑的惊惶,“钱伯伯,我敬你武学自创一家,你也莫要做令我辈不齿之人……”

      话没说完,钱正一目光一闪:“你到底给不给!”出手便是自创的“盖天掌法”,直取念桥气海。自恃出手又快,念桥又只小辈,临敌经验不足,必交手便落败,自己也好活捉了她去细细问出东西下落,是以并不下杀手。谁知眼前人影一晃,念桥竟已不知去向。

      钱正一冷笑一声,头不回掌先至,横掌向右斜劈过去。原来念桥看不到院中情况,怕坠儿会有所不测,救人心切,身形一晃一已向府中掠去,谁想竟被钱正一猜到了。

      其实钱正一在初见念桥身旁之人时也是吃了一惊。今夜宁府出此策想抓住念桥,自是早已做好各种准备,从门窗机关至屋中迷香,已不知检查了几遍,却不知这人是从何而来。夜长梦多,钱正一明知两人是一路,却无暇理会那白衣剑客,出手招招快狠,只想立刻截了念桥,那人投鼠忌器,自然也不会轻举妄动。

      念桥回头,指尖轻动,白光流转,一柄水亮长剑直刺向钱正一面门。钱正一侧头相避,然而依旧守着念桥前去方向,左掌切她腕脉,右手取她天突穴。

      钱正一虽精于掌法,然其自成一派,精妙之处便在于他自创的“盖天”一路,掌可代指,先发力阻住对手经脉,继而掌风再至,对方筋脉既阻,无法运内力相抗,自然所受之伤又重一层。不过这种打法未免有些不大光明,被打之人又均觉得不服气,不愿与旁人提起,所以这套掌法在江湖上流传得也并不怎么广泛。

      念桥在师门所学甚杂,是以一眼看去便知他的掌法。无奈师傅当日讲时也算是一带而过,只是提及了他的武功路数,要念桥小心,却没有传授破解之法。当下只得随机应变了。

      眼见掌风将至,念桥身子微侧,右手长剑回削,翻上刺向钱正一胸口,身子却只避开要害,似乎存心想拼个两败俱伤。其实她已听出钱正一尚想着飞黄腾达,因此一定不至于与她共伤,危急关头必先自保,这才兵行险路,想先逼他退开一步,那时自己再去不迟。

      果然钱正一向后退了一步,然而毕竟经验老道,脚步一旋便已避过剑锋,立时重又抢上,双掌齐发,一招“双龙出海”直逼念桥面门。念桥长剑在外,收回招架已是不及,耳听得府中坠儿一声急似一声地叫着“姐姐”“姐姐”,心下又是一乱,人已笼在掌风之下。

      忽然一剑自念桥身后刺来,一招“雪满天山”,剑光点点,直逼向前,从四面八方笼至钱正一身侧。钱正一“噫”地一声,起身跳开:“是岳凝那老猴儿的徒弟?”白衫男子并不答话,只淡淡道:“流云阁的‘云月剑法’竟不会用么?”却是向着刚刚被他挡在身后的念桥说的。

      却不知,四年前,用过这剑法的人,现在哪里……

      那一个倏忽,剑客的眼里,竟恍然泛起一晃而逝的温柔神色,留恋而怀念。

      然而随即长剑一划,剑客眼中的光芒雪亮决厉:“快走!那个孩子是……”然而话未说完,钱正一忽然攻到,剑客只得仗剑与他斗在一起。

      念桥这才想起,方才自己太过慌张,竟全然忘了师傅教过的剑法,只是左右乱刺一通罢了。当下凝紧心神,仗剑从旁助上。好在那人给的药倒是有效,内力荡处,剑尖竟也能画出银亮的剑气来。

      “救人是我的事,我怎么能都交给你……”念桥手臂一挽,“陌水”长剑划出一招“拨云见月”,既封了剑客那招“沧海月流”所露破绽,又点向钱正一面门,让他不得不防。一举两得,心下不免得意。

      但见月下,剑客眼里却是满满的无奈。

      念桥一怔,尴尬的便想立时离去,但是见那人剑法之中竟稍显生疏,迭遇险招,一时竟又没办法走开。

      斗得几招,钱正一这边以一敌二已落下风,忽然扯着脖子向府中叫道:“快!快杀了坠儿!”

      念桥瞳孔一紧,抢上三剑逼得钱正一露出空隙,足下一点向院中掠出。只听得坠儿的声音益发抖将起来。

      掠出半步,念桥心念一动,长剑回刺便欲擒来钱正一,双方来个交易。然而刚转得身来却惊讶得停住了步子。

      月光下,钱正一屈膝半跪在剑客面前,脸上是哀求而愕然的神色,而剑客的长剑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直直地穿过了他的心口。

      那一个瞬间,月光下的剑客眼神冷厉如修罗。仇恨而平静。

      只是……只是一晃眼的事!怎么……怎么可能!念桥霍然看向屋顶上的人,眼中是震惊而畏惧的光。他方才是在故意隐藏实力!还有他那样诡异的剑法……

      他……他到底是谁……

      然而来不及再想,坠儿的叫声大了起来。

      念桥返身掠向屋下,火光中,坠儿的脖子上抵了明晃晃的一把尖刀。

      “坠儿……”眉头一蹙,不由轻声叫了出来。

      院中央,雷振一手提了坠儿,一手用刀抵着他的脖子:“苏念桥!快点,把东西给我!”坠儿的眉毛皱了一下又放开,不知道是不是被刀划得疼了。

      念桥轻吸一口气,心下稍宁,扫了一下四周,包括雷振在内,应该没有人比她的功夫更好,抢了坠儿便跑应该也不是太难……

      这样小孩子心性般的打算在脑中一闪而过。念桥看着雷振笑起来:“什么东西啊,雷叔叔?坠儿的玉玦可还没弄到——您老也太小气了,宁府那个抢玉的小少爷都还没心疼呢。”说话间目光流转,竟是一副不谙世事的小儿女嬉笑表情。

      “放屁!你咋知他心不心……”雷振才没这等脾气,然而话没说完扫了眼坠儿,却把后半句生生吞了回去。随即烦躁地提起坠儿来一晃,“再不拿出来我就宰了这小子!”

      然而念桥的目光就在他的刀尖上滞住了。

      滞住了,然后一寸一寸变得冰冷。

      她抬起眼,冷冷的看着坠儿:“坠儿,告诉我。你要的东西是什么。”

      坠儿一怔,眼睛转了转:“娘的玉玦。”

      火光下的眼睛有些嘲讽地弯起来。

      然而那样冰冷的愤怒下,暗藏的却是巨大的惊恐。

      屋上忽掠下一人,是那白衣的剑客,一把扯起念桥:“快走!”

      念桥眼神一紧,已被他拉上屋顶。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宁府身后的街道上两列火把蜿蜒而来,想是恶人先告状,通知了官府来。

      念桥回身,轻身一纵,和他一并离去。

      火光下,坠儿的瞳孔收紧了又放开,逐渐恢复了往日的冷漠。

      雷振哆嗦着将刀从坠儿脖子上移开,坠儿回身便是一个嘴巴。那样年少的一个孩子,雷振四十几岁的汉子竟是不敢反抗。

      “蠢才!不会动就不要动!想杀了我么!苏念桥一定是看出我用内力把喉管向后移了半寸了!废物!还有你的那间屋子是怎么看守的!那个男的是怎么藏进去的!窗子我都处理过,他们一定是打了通道出来的,你当的什么班!谁说那东西是在她身上?嗯?我是要扣下她做人质!你这样一来,连柳临渊那边都会有所警觉!就这些废物——”愤怒得猛地伸手向后狠狠划了一圈,“连一个能拦住她的人都没有!早知道你们这么不中用,我还费这个力气做什么!直接叫来主府里的好手硬捉了便是。以为家中要忙……哼!不好分人手出来,结果呢……”

      雷振唬的一叠声陪着不是。

      顿了顿,少年的嘴角向上挑了挑,笑容阴邪,“去给你大哥收尸罢,雷、振。”

      雷振猛一抬头,神色凄楚:“大哥……大哥他……”

      坠儿冷哼一声,回身便走:“也算是他倒霉。那个家伙……还真是狠心呢——明明已经下跪求饶了……”一边说着,声音却也远了。列队的家丁举着火把跟过去,听见宁府的少主狠狠地骂了一声:“官府的一群废物,现在才到。叫他们回去罢!”

      庭院冷清。惨白的月光下,雷振的表情阴晴不定。

      “大哥,大哥……是他、是他回来了么……”

      他回来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淮左名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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