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短篇】原来的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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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哲的笔尖悬停在签字栏处，在电子纸上缓缓洇出了一个墨点。躺在病床上的他，目光从握笔的手指游移到了整个手臂，它们全都缠着新换的绷带。新渗出的血渍像几朵深红色玫瑰，在绷带上再度绽放。
今天再不签字，也许明天连笔都拿不起来了吧。何况他并没有一个可以代为签字的亲属。
雪白的病房里，几只蜜蜂大小的医疗机器人在他周围上下翻飞，给他递药，注射吗啡，以及记录他的监测数据。一个状如穿衣镜的触屏机器人静静地立在李明哲的病床一侧，屏幕上图文并茂地显示着关于意识副本捐赠协议的文件内容。说实话，他并不想做这样的手术，因为它会对大脑神经系统造成巨大的损伤。
可他毕竟也活不了多久了。
“如果我的意识副本捐赠出去，”李明哲说，“会被用到哪里？”
机器人的屏幕切换成了一个亲和的笑脸图案，它说：“我们会针对您的意识数据进行全面分析，为您匹配最合适的机器人。如您所见，我的原始数据也是基于人类的意识副本，这个意识的母体曾经是一位研究人类心理学的博士。而您，您曾是一位优秀的战士，我相信您的意识副本将来肯定也会被分配到优秀的工种里去。”
“优秀不优秀，好像与我也没有关系了。它并不会是我。”他说。
皮肤的溃烂隐隐刺痛了他，使他回想起战场上的嗡鸣声和血肉崩裂的画面。相比于二十年前就当场毙命的战友而言，他这种凯旋而归的人也许更为不幸。在核辐射副作用的长期折磨下，他无数次地想要从一千五百米高的大楼上纵身一跃。想到这里，他伸手摸了摸眼前的被子，被子却在腿的位置瘪了下去。
临近傍晚的阳光散发出迷人的金黄色，从窗外斜投进来，在白墙上留下长长的一撇，把整个病房都映暖了。
金黄色，向日葵花瓣一样明亮的颜色。还有那个曾经在向日葵花田里欢笑的她。只是，她的笑容，因为李明哲的那一句话，突然凝固。他对她说：“叶茜，别再等我了。”随即转身奔赴了遥远的战场。
心电监护仪的声音终于停止，病房也重归于空荡。
窗外的世界依旧热闹，就像他不曾来过。
茶几上的粉色月季花开得正盛，一只抓着抹布的手突然穿过了它。花瓶的影像微微扭曲了一下，随即变成了一团全息化的立体广告。一个白色机器人挥舞着手中的吸尘器，在茶几上空飘来飘去，伴随着一股轻快的旋律，它反复唱着：“家居环境好，就用清洁机器人，生活更美妙，就用清洁机器人——全新第二代，最尖端科技，完美模拟人类思维模式，绝对更懂你！现在下订单，两小时送货上门……”
“妈——您干嘛啊！”坐在沙发上的少女皱眉道。
“我在擦桌子，你没看到吗？”女人说着，又让抹布穿过了水果盘的全息投影，她眼睛也不抬一下，继续道，“假花有什么好看的，看多了对你眼睛可不好。”
“可是家里也没有摆过真花呀！”少女委屈巴巴地说，“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真花了。”
“我回来啦。”门口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爸爸。买了什么好东西？”少女探头问道。
男人把一个别着蝴蝶结丝带的礼品袋放在了茶几上，他看看女儿尹晓雪，又看看妻子叶茜，眯眼笑道：“当然是给老婆大人买的礼物啦——你们是不是以为我又忘了今天是结婚纪念日的事情了？哼哼，没门儿！走，今晚咱们出去吃，我订了一家很棒的餐厅。”
尹晓雪跳下沙发，打开礼品袋，拿出来一个漆黑色的小皮包，她按下拉链上的一个按钮，皮包就变成了磷光闪闪的玫红色，再按一下，又变成了具有哑光质感的蓝紫色。她说：“原来是软屏皮包，哎，我还以为会是鲜花。妈妈最喜欢鲜花，你不知道吗？”
“鲜花！”父亲说道，“半个月的工资花出去，一星期就凋谢完了。这皮包可是能用一辈子的。”
“宗弦，你怎么还跟孩子较真起来了。”叶茜说。
三个人走上大街，街上同样悬浮着各种全息投影的广告，五光十色，令路人应接不暇。尹宗弦的左眼刚瞥见一个虚拟舞女在扭动细腰，右眼又发现了一群长腿嫩模在卖无人驾驶汽车。他左手挽着妻子叶茜，右手被女儿尹晓雪挽着，目光却随着广告乱飘，仿佛胳膊上拴着的只是几个气球。
尹晓雪歪头瞧见了叶茜撇嘴皱眉的神情，叫道：“哎呀，咱们还是快走吧，我饿扁啦！”说罢就拽住父亲，加快脚步向前走，强行把他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尹宗弦领着她们来到了一家新开业的中餐厅面前，这家餐厅的门外，整齐地码放着左右两列鲜花花篮。尹晓雪伸手摸了摸一朵向日葵的花瓣，惊叫道：“是真花！摸起来就像绒布一样！”
“小姐姐，请您高抬贵手，不要触碰它们！”一个保安机器人迅速滑到她们面前，吓得尹晓雪赶紧缩回了手。在父母忙着道歉之余，她又贪婪地长吸一口气。混杂的花香就像米酒一样，清淡淡的，有点醉人。
三人被引导到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处坐下，尹晓雪环顾四周，看见各种机器人在里面来来回回地忙个不停。她对父亲说：“这家餐厅肯定很贵吧？你们真浪漫呀，来这里过纪念日。”叶茜的脸上泛起了薄薄的绯红，尹宗弦则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不一会儿，一个银白色的点餐机器人就来到了他们跟前，询问他们想吃什么。这个机器人身高齐桌，用一个篮球大小的金属脑袋进行全息投影操作，肚子上的屏幕则显示着点餐的记录，脚底两排小轮子活动自如，与地面摩擦时会发出轻微的“呲呲”声。
“嗯，我要一份贵妃鸡翅……”尹晓雪说。
“咱们再点个双色若鱼吧，是这家的招牌菜。”父亲说，“茜茜，你想吃什么？”
“那就——来个素香牛肉吧。”叶茜说。
“是否要考虑一下我们店的另一个特色菜，珍珠翡翠玛瑙卷呢？是用鸡蛋卷裹着珍珠鱼丸，里面还加了青菜碎和肉肠粒，应该很符合三位的喜好。”机器人说着，把这道菜全息投影到了他们的桌面上。它看起来晶莹动人，十分可口。
“我想吃！”尹晓雪说。
“行，那就这个。再加一个什锦豆腐羹和凉拌有机豆芽。”尹宗弦说。
“不要了吧，这两个好贵！”叶茜说。
“那怎么行？你们点的全是合成肉，咱们总得吃点有机食物。这次听我的。”尹宗弦说罢，挥了挥手，机器人就离开了。他摸了摸下巴，对她们笑道：“怎么样，这家餐厅的机器人很智能吧？他们用的都是我们公司最近新出的ATX系列款，思维模式很接近人类。”
“感觉就像古时候的侦探一样，居然还能猜出来我们三个喜欢吃什么。”尹晓雪说，“怎么做到的？”
“它们的芯片数据是基于对人类神经网络的模拟学习原理而生产出来的，你才高中，可能听不懂，但是你肯定听过意识副本捐赠的事，它们是一个意思。”
“这个我知道，把自己的意识在临终的时候拷贝到机器人里，对吧？”
“对，就是它。等将来技术成熟了，我们还能用它开发智能墓碑，让人们和往生者聊上天。”尹宗弦说。
“那边怎么那么吵？”叶茜问。
尹晓雪直起身子探头看了看，注意到骚动的源头是一个漆黑色机器人。它高约一米二，巴掌大的脑袋上搭载了多方位摄像头和红外感应器，脑袋以下是四层托盘，放着许多热气腾腾的菜肴，托盘两侧收着一对折叠起来的机械臂，底部则是与其他机器人一样的滑轮。这个机器人就像一块奇特的磁石，所过之处，无人不被吸引住目光。人们一边笑，一边对它指指点点。
尹晓雪缩回了身子，向叶茜解释道：“那个机器人，它拿着一朵真正的向日葵。”
“这是什么奇特的表演节目？”叶茜摇头笑道。
尹晓雪又伸长了脖子，叫道：“它离我们越来越近了……天啊，天啊！它肯定是给我们送餐来的，难道说？天哪！老爸，你太浪漫了吧！”
尹宗弦挠头道：“我？我什么也没做呀。”
这个送餐机器人果然停在了他们面前。它的两只机械臂铁夹正夹着一朵小小的盛开着的向日葵，那笨拙的动作，就像螃蟹试图举稳一根吸管。机械臂缓缓伸向了叶茜，周围的宾客们都自发地鼓起了掌。
叶茜茫然地接过了向日葵，她愣了片刻，继而双唇剧烈地哆嗦了起来。她仔细看着它，像在辨认一个多年未见的故人。可是，它既没有用于显示表情的屏幕，也没有用于提供交流的扬声器。它只是默默地把他们的菜肴摆上桌来。
看着机器人离开的背影，她渐渐觉得自己手中的向日葵越来越轻，越来越轻，从她的手中飘离，飘离了餐厅，飘过了大街，飘出了这座城市，直飘向一片多年前的向日葵花田，飘向一对年轻的背影。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短篇】原来的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