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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焉逢(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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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五月间,武观携一干亲随到达有穷国。羿早得到消息,立于王宫门外,亲自相迎。
二人已有数年未见,陡然相逢,一时感慨万千,竟都愣在原地。
武观望着面前之人:昔日容颜未改,却少了当年风流率意之形。英气不再怒张眉峰,而是隐于眼底。身量略有增加,只更显成熟稳重。
不禁心底长叹:同是断情绝念,为何那一人,却……
正怔忡间,羿已踏上一步,伸出双手:“武观!这些年来,你——”
话在握上武观肩头之时陡然止住。
羿神色大变,右手在武观左肩轻按,继而滑下空空的袍袖:“你……你的……”
武观浅浅笑道:“说来已是旧话,择日再叙吧。”
“也好,你一路劳顿,原该先好好休息。”羿说罢,转身领武观入殿,眉头却紧紧蹙起。
翌日傍晚,羿于宫中设宴,为都城斟寻而来的使臣接风洗尘。
酒过三巡,羿遣散众臣,武观也命随从各自歇息,连随侍在旁的宫女等人也尽摒退。席间只余他二人。
武观端起酒杯,道:“羿,未料你我今生,竟还可相见,真是……真是……呵……”似是感叹,似是欣慰,含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羿亦举杯相迎:“武观,朝中之事,我于这边陲之地亦有所听闻。这些年,当真苦了你!”
武观闻言,只微微摇头。
五月已入暑,虽是晚间,仍然燥热难解。
此时并无外人,羿和武观都除了外袍,只着薄薄中衣。羿目光停在武观空空荡荡的左袖,叹息一声,问道:“武观,你这左臂,究竟是……”
武观垂目,目光扫过左袖,复又抬眸望向羿,道:“也不过是当年,他恨我揭你之事,迫他不得不将你逐出朝中,便以此为泄罢了。”
武观说得轻描淡写,羿闻言却是一阵心悸。如此说来,自己当年才离开斟寻,武观就随之被断了左臂。
“不想当年之事,竟害你至此……一切本都因我而起,这许多年来,我在有穷国逃避,却是你在朝中代我受苦!我……我……武观,且受我一拜!”
说着,羿起身离座,跪拜于武观面前。
武观忙地直起身子,将羿扶起,道:“切莫如此!全盘计划皆从我出,害你二人已莫须有之名,生生分离,就算赔上我后半生,亦难赎罪。只是……万万没有料到,竟错到如此境地!”
羿在旁坐了,端起酒杯,默然不语。
武观续道:“昔日一番行动,明明是为了逼他成熟,如你现在这般。却不想,他会因此一蹶不振,自甘堕落至此……初时我日日念着,愿他过了这天,明日便可大彻大悟;可等到如今,已知他是走不出这囹圄了……羿呵,大错特错的是我!我自作聪明,却毁了你们两个!我……我哪里是苦?罪有应得啊!”
羿将杯中酒喝完,武观亦握起酒杯一饮而尽。
二人愁绪满怀,杯觥交错,一连饮了数杯。
不觉子时已过,入了夜,窗间流入丝丝凉意。
羿再将二人酒杯斟满,武观眼中微红,身形微晃,已略显醉态。
“若说苦,无人及他心中更苦!他日日买醉,夜夜笙歌……他是不能让自己清醒啊!他熬不过……熬不过啊……我从旁看着,却全无办法……早知如此,当初根本不该……”武观连连摇头,再饮了一杯酒。
羿拿过武观手中酒杯,却不再为他倒酒,取过旁边武观外衣,为他披上,轻声道:“武观,事已如此,早无法回头,你也不必自责。都是天意。你喝得够了,且去歇息罢。明日你我再叙。”
武观抢过酒杯,似全没听到羿之言语,自行再度斟满,道:“羿,他已经无药可医了……他这位子,已坐不住了啊!今日我且放言:你若有意,不如恶人做到底,狠心起兵,将昔日之虚变为今日之实。由你代他,他恐怕也多欢喜些;江山归于你手,我也放心些……”
羿紧锁双眉,起身踱步到窗前。伸手推开窗格,抬头望向一钩新月。暑天夜中湿气较重,笼得夜色蒙蒙星光黯淡,那单薄新月独在空中,越发显得寂寥。羿手指摩挲着窗棂上雕花,有些恍惚。自与那人分开,再过两月便是整整四年。不知今日斟寻城内大殿之中,可还雕得是这款深林明月之纹?
太康王位岌岌可危,羿又如何不知!半年前,兖州诸侯王季阔已然派人打探,邀他一同兵发都城,夺了昏君之位。青、阳二州诸侯也似乎有所图谋,伺机欲动。
然而不论太康这国君做得再荒淫、再昏庸,自己又怎能对他如此!
当初狠下心肠,转身离去,避至偏壤,留他一人寂寞挣扎的,正是自己。如今又有何颜面去指责他之无度?更毋论动他王位!
不是没想过,无视禁令弃了一切奔到他身边,他人弹劾也好谋逆也好,陪他一起挨,一起扛。
可若真是如此,也只会让风暴来得更快更猛。亡国之君、祸国之臣,下场明白得很。无非害他一起更早丢了性命而已。
于是,耳听着关于他的一则又一则传闻,一个接一个的骂名,却只为从中得到一个讯息:他还活着。□□也好暴虐也罢,酒色酽成的罪孽池中,至少他还在这世间沉溺。
武观见羿如此神色,知他心事,一口将酒饮尽,头已作痛。
走到羿身边,武观右手搭上羿的左肩,微微苦笑,道:“若你狠不下心,不肯反他,我也只有得罪。这次到你之地,乃是他命我前来,带走你的九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