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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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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名。”
“马斯里·科尔。”
“死亡时间?”
“报告显示,大概是七月十二日早上九点到十点左右。”
“死因。”
“枪。”
波皮尔闻言抬起头——
站在他面前的警察笑了一下,抬起手做了一个枪的手势,抵在太阳穴,接着头慢慢地往另一边倒去。
很简单,自.杀。
“他死后两天才被发现。”
负责报告的警察低头在记事本上翻了翻:“尸体在死者自己的车子里,而车子……车子停在一个废旧的小公园里。”
“哦,你们定案了吗?”波皮尔看着调查单,皱着眉问。
警察点头:“昨夜就定了。”
“这么快?”
“巴黎这边……嗯,我们很忙的,和——和你们诺曼底那边,不太一样,所以定案速度要快很多。”警察看向波皮尔。
波皮尔感觉到一阵不快。
他收起调查单,没说什么,转身走掉了。
警局A1号办公室里依旧乱糟糟的。
波皮尔从档案室回来,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短暂地发了会呆。
耳边尽是响个不停的电话铃声,警长的怒骂,同事的交谈,大笑声,或者是打字机连绵不绝的敲打,伴随着纸张被扯动的响声……
“嘿!”
面前突然推来一沓待处理的文件。
波皮尔抬起头——坐在他隔壁的比尔·汉斯底正看着他。比尔是他的警督前辈,经验丰富,很严肃的一个人。
“工作的时候,不要发呆。”
比尔敲了敲他的桌子。
“抱歉。”
波皮尔坐直了,抬手整理了一下桌子上堆积如山的档案与文件。
比尔看了他几眼,问道:“你刚刚去哪了?”
“档案室。”
“取案吗?”
“啊——是的。”
波皮尔忽然觉得,这位平常时候一直冷冰冰的前辈,今天对他的关注好像有些太多了。
“您有什么事吗?”
“……”
比尔欲言又止。
接着他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地走了。
等比尔走后,波皮尔叹了口气,将手边的资料放进柜子里。
这是他从诺曼底调来巴黎的第五天。
他没有任何的激情。
巴黎是一座忙碌的城市。
高速运转的警局里,每一个人都像是庞大机器的零部件,各种各样的螺丝紧紧拧着,齿轮转动咬合,推动履带,发热,产生能量,然后机器开始运作。
而波皮尔很难融入到这样的环境里去,巴黎人的某些行为准则,一直不停地在挑战着他的认识,试图击垮他的防御。
然而波皮尔并不想就这样倒下。
于是,他看着堆积如山的案宗,坐直身,抽了一本出来翻开往下看——凑巧的是,这本刚好是关于马斯里·科尔死亡信息。
波皮尔有种敏锐的嗅觉,他能感觉到马斯里案件的不对之处。
自.杀?原因是什么?
波皮尔往下看去——马斯里是证券从业人员,年轻有为,是巴黎时报金融版面的常客。父母双亡,有一个很早便离开家的妹妹,交际圈内大多是上流人士。
再多的信息便没有了。波皮尔知道,这种明显的自.杀案件,警局内的警督是懒得往深处去调查的。
结案时给出的原因是——
逃避负债。
是的,在可见的资料上,突出提及了马斯里近期资金周转上的漏洞,并且分析到,马斯里很有可能是受到了前一阵子证券危机的影响,损失惨重,被迫借贷补漏。
但是……
波皮尔摸着下巴,仍是有些迟疑。
马斯里的父亲阿布纳·科尔曾是巴黎有名的粮食商人,虽然科尔家族在阿布纳死后迅速衰落,但是作为继承人的马斯里却仍不至于落魄到需要借贷来补漏。
除非那个漏洞大到根本兜不住了……
“波皮尔!”
忽然有人叫了他一声,打断了他的思考。
波皮尔抬起头。
办公室门口的接线员扬着眉毛,指了指手上的电话冲他喊到:“有人找你。”
波皮尔走过去,从接线员那儿接过听筒,凑到耳边。
是他的妻子。
大概是算到现在是午休时间,所以打过来问一问他今天过得怎么样。
波皮尔有些无奈地回答着妻子的问题。
目光歪歪曲曲地飘向走廊窗户外,警局那新修理过的花园。
花园里站着一个人。
他感到熟悉。
“那么,晚上早点回来啊。”
“好的,知道了。”
“……”
挂掉电话,波皮尔忍不住走到走廊,靠在窗户边上往外仔细的看。
的确是熟人。
波皮尔两手插兜,走出警楼。
他快步靠近那人。
“莱克托?你怎么在这?”
波皮尔紧皱着眉毛,看样子对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很有意见:“你不应该在诺曼底和你的婶婶待着吗?”
面前的年轻人转过身来。
波皮尔在他的目光下猛地一晕。
“波皮尔督察?哦——好久不见。”
汉尼拔礼貌地冲波皮尔颔首,淡笑着,左脸颊上的伤疤几乎与他的英俊融为一体,成为某种危险的部件,如同见血封喉的冷刃。
波皮尔早在第一眼看到他时,就已经开始止不住地害怕他。这种感觉,更像是刻在基因里的条件反射,而非警察的直觉。
“波皮尔先生,或许我应该告诉您,我现在是圣马利医学院的一年级学生。”汉尼拔说完前半句,微微停顿了一下。
“至于我的婶婶——她现在也住在巴黎。”
“……”
波皮尔闻言,点点头。
他两手叉腰,上下打量了汉尼拔一番。汉尼拔今天穿着圣马利的医学生大褂,校徽正正地别在大褂领子上。
“哦,这样……你什么时候来的巴黎?”
“七个月前,先生。”
汉尼拔回答。
他比波皮尔高一点,说话的时候很贴心地微微压着下巴,免得长辈尴尬。
“那你,你怎么在警局?你又犯事了?”
“先生,我是来取东西的——贵局法鉴部调查死者的内脏情况,急需要用到圣马利的医科仪器。”
汉尼拔说完,笑着抬起手,晃了晃手上的大号密封罐子。还好罐子是不透明的,不然波皮尔得被汉尼拔这突然的动作给吓死。
“哦,行……”
事情不是波皮尔想的那样,让他在松口气的同时又有些尴尬。他挥了挥手,对汉尼拔说道:“那你还不赶紧回去?把东西拿好了!”
“我知道的,先生。”
汉尼拔点头。
他这样子像是对着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明明波皮尔才是那个成熟稳重的大人。
汉尼拔转身离开警局。
门口停着老师的车。
“拿到东西了?”
在车门旁抽烟的埃德蒙见他出来,匆匆灭掉烟,一边拍掉衣服上的烟灰,一边问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老师不知道吗?”
“我知道个屁,他们死活说要保密。”
埃德蒙说完,从汉尼拔手上接过罐子,掂了一下,自言自语道:“还挺重的。”
正午的太阳高悬在头顶。
汉尼拔眯起眼——滚热的阳光探入他的领口,攀附在他的皮肤上,一寸一寸地烧过去,引诱他,又或者是,在试图唤醒他心中那只沉默的野兽。
然而他的心坚冷如冰。
他们坐上车。
老式的车子缓缓开上路,在焦烫的路面上飞速驶过——难闻的味道到处都是,汽油味夹杂着焦气,而车内喷过的廉价香水完全是火上浇油,让本就不干净的空气乱成一团。
早已习惯这味道的埃德蒙不觉得有什么,默默地开着车。
而汉尼拔开始头疼。
车上的收音机播着无趣的歌曲。
汉尼拔看向窗外。
他安静地看着窗外倒退而去的风景。他是一潭死水,在淤泥与浊物之下,蠕动着无数仇恨化成的蛇。
“周末要去哪里玩?”
似乎是觉得气氛太压抑了,埃德蒙扶着方向盘笑着问道:“你们这些年轻学生,应该有很多安排才对吧?”
他转过头,只看见汉尼拔的侧脸。
忽然间理解那些女老师所说的……
“我吗?”
汉尼拔看了埃德蒙一眼,淡淡地回答:“我没什么安排。”
“呵呵,你不用担心,老师我可不是什么死板的人。”埃德蒙耸了一下肩膀,一副开明懂理的长辈姿态。
汉尼拔闻言,静静垂下眼睑。
他的睫毛很长很密,像两把小扇子,没有什么暧昧的弧度,反倒是直得不近人情。
“周六我会留校复习,周日去图书馆。”
“啊……真的?”
“老师,我不骗人,我答应我的婶婶,会用心学习。”
“……”
的确很无趣。
埃德蒙在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夸道:“那很不错啊,怪不得你成绩这么好,看来是一直都很用功啊,你婶婶一定以你为骄傲吧。”
“……”
汉尼拔笑着没有再接话。
车子很快便开回到学校。在校内,一路上都没见到有什么人,大概是因为天气太热,大家都不愿意出来。
埃德蒙把车停在二号楼楼下,提着罐子对汉尼拔说道:“你回去吧,老师先去实验室了。”
“好的。”
汉尼拔看着埃德蒙离开,脸上原本挂着的淡淡笑意瞬间褪去。
他低头,看着脚下横死的蚂蚁。
四下都很安静,前面的回廊下也没有人,独他一个站在这艳阳下,身上不带热度,像一座由雪堆成的小山。
活着的蚂蚁们绕开他的脚往前爬。
汉尼拔看了一会儿,忽然伸着脚尖去挡蚂蚁的路。蚂蚁晕头转向,不管怎么走,前面都有东西挡着。
最后,黑色的影子终于压上它们的头。
汉尼拔恍惚间能够听见这些渺小昆虫们可怜的吟叫,细脆的节肢相互积压折叠,迸溅出那些几乎看不见的白色□□,它们的身体和身体摩擦,接着肢解,破碎。
汉尼拔深吸一口气。
他移开脚,脚下几乎看不见什么尸体,也许是粘在鞋底的缝隙里了。
汉尼拔面无表情地在地上蹭了蹭。
“莱克托,你在这里做什么?”
身后有人叫他的名字。
汉尼拔转身,很快从大脑的房间里找到了对方的名字:“汉斯底小姐?”
“啊,怎么?你看起来好像不不太舒服?”
金头发的黛娜·汉斯底抱着笔记本,歪着头看他,说道:“也许你应该休息一下,而不是站在太阳底下蒸发你体内的水分。”
她说完,扶了扶鼻梁上架着的眼镜。
她像她的爸爸,总是很严肃。
“谢谢提醒。”
汉尼拔冲黛娜缓缓点了一下头,分明的下颌线紧绷着,脸颊上那月形的伤疤微微浮现:“你要去上课?”
“是的,卢比斯教授的课。”
“人体解剖?”
黛娜点头。
汉尼拔低头看了一下手表。
“小姐,还有五分钟开课。”
“是吗——”
黛娜闻言,又扶了一下眼镜,像是刚刚才反应过来似的,急匆匆地往前走,甚至忘了和汉尼拔礼貌道别。
然而汉尼拔也没有去看她的背影,低头看了看脚边的蚂蚁之后,沉默地离开。
他今天本就没什么事情可以做。
下午只有一节课,上完课后他打算去解剖室完成昨天老师布置的临时作业。晚上也许会在宿舍里看书或者是画画。
汉尼拔没有骗埃德蒙——
他平常的生活就是那么无趣。
周六在学校里度过,周天在宿舍里看书,轮到周一,又开始每天的日课和实操,晚上还有数不清的各种作业。
他答应紫夫人,在某些事情未明了前,他会安稳地做一个好学生,一个好侄子。
但在这样的高强度学习下,汉尼拔并不觉得疲惫或者是厌烦。
他对于医学的热衷难以想象。
福尔马林是他的兴奋剂,沉尸池是他的艺术收藏室,手术刀是他作为画家的笔,而尸体则是他的画布——平滑的切割面是他脑中逻辑的最佳延伸,顺利剖出的完整脏器是他手下智慧的杰作。
他由衷地热爱着这一切。
享受它们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