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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第八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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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眼睛一下子亮了,猛站起身,道:“谢琅!你什么时……”
谢琅轻轻摇了摇头,笑道:“你想要他们醒来吗?”
堂屋中静悄悄的,三小只靠在柔软的地衣和垫子上,歪歪倒倒,你枕着我,我压着你,睡得迷迷糊糊。
孟夜来看了看他们,也笑了,声音放低,“那我们出去说话,好不好?”她有太多话想跟他说。
谢琅便转身,“去哪里?”
孟夜来拉着他,轻轻一跃,跳上天井,“城隍庙。”
雪渐渐下得猛了,纷纷扬扬。雪积在屋瓦上,不少时,重重黑檐已变成片片白浪。
小巷中,两人踏雪而行,去往城隍庙。他们本有修为护体,因而并未打伞,雪中缓行,沾衣不湿。
若从天上往下看,天地银装素裹,茫茫好似一片寒江。
寒江之中,两粒淡墨似的影子挨着,玄衣青裙,宛然如水墨。
孟夜来已经好几宿没有睡觉,但脑袋却依然十分清明。她精力无穷,有好多事情要做,好多问题想问,她并不烦恼,只是焦急。
一件件事情,一个个问题,在她脑海中排队。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有这么多话想说,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好像都是很琐碎的小事。
她看着前面屋檐垂下的冰棱子,决定从困扰她最久的事情开始。她轻咳一声,忍不住道:“有一天,我在厉城喝醉了酒,想必你还记得……”
她没有抬头,却听到谢琅带着微笑的声音从头顶侧上方传来,“自然记得。”怎么会忘记。
孟夜来左右看看,语气尽量放淡,装作漫不经心地提起,道:“咳咳,说来话长,你不在的这段日子里,想必我的修为又涨了那么一点点,所以……咳咳……总是做一些奇怪的梦,梦里我和你、和你……”
说到“和你”这里,她的脸实在已经很红,然而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有一些,很是、很是不寻常的举动……”
余光斜飞,只见谢琅轻轻点了点头。
孟夜里不由加快脚步,胡乱地干笑道:“哈哈哈哈,看来你没有忘记。谢琅,你先别误会,我不是那种成日满脑子胡思乱想的人哈哈哈哈,只不过鬼医先生说……”
谢琅却微笑问道:“难道你从不胡思乱想?”
孟夜来目光闪烁,却很诚恳,“会想的。”
谢琅笑道:“想什么?”
孟夜来语声渐渐低下来,道:“以前是想你。此时此时是想,那晚你为什么要封住我的识海。”
她不能说服自己不去介意这件事。
谢琅点点头,道:“你很介怀,所以在你冲破识海之后,一次也没有对着法印呼唤我。”
孟夜来没有说话。
寻常人的记忆,是全副身心中最为珍重之所在,修士的识海,更是如此。如果人的识海可以这样轻易被进入、被封印,那么过往的种种经历何以为家?那她还能信赖自己的记忆吗?
两人行至无人之地,少女忽然转身,几乎撞进身后之人的怀里。
她仰头,直视青年碧色的眼睛,“是,鬼王大人,我很介怀。”
连称呼也换掉,看来是生气了。谢琅微微垂眸,道:“阿拂。”
她摊开手掌,掌心的鬼王法印暗如红泪,道:“我修为不如你,或许今生也追不上。修士以强压弱,我和你之间,难道也是这样吗?”
谢琅道:“自然不是。”
孟夜来道:“那和你在一起,我以后会不会要时刻担心自己的识海像那晚一样被你封印?”
谢琅道:“不会。那夜之事,只是例外。”
孟夜来不知道的是,心意相通的人会互相敞开识海,下意识地应允对方进入,情谊越深,便应允得越多。这需得是双方心中所想,就是像是交换了自家家宅的钥匙,需得一物换一物。他徐徐道:“如果你想,你也可以进入我的识海。”
谁知对面的少女脸色微变,沉默了一会,却是越想越恼,声音带着三分火气,已经有咄咄之意,“例外?什么意思?”
“那夜之事,对鬼王大人你来说是例外,那我对你倒是借酒行凶图谋不轨是不是?”
谢琅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转向远处,苦笑道:“阿拂,你难道一定要逼我承认,我也会不好意思么。”
孟夜来的眼睛很大,很亮,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充满疑惑,“你不好意思什么?”
谢琅道:“情不自禁,趁你之危。”
眼前的女孩子似乎是没想到他的回答,怔了怔。
想了一会,那三分火气想被人戳了个小洞,一丝丝消馁下去。
她“噢”了一声,悄悄地扬起嘴角,咕哝道:“所以是老树开花头一回啊……”
谢琅道:“什么?”
孟夜来:“……我是说,你是君子所为问心无愧。”
谢琅道:“阿拂,你不生气了吗?”
孟夜来眨眨眼,“现在不生气了。”
谁不喜欢柳下惠呢?
“说开就好了,说开就不会老是想到这件事了。”她抚抚他的肩膀,又摸摸他的腰,笑得很甜,很满意。她像忽然变成猎人的小狐狸,好像意有所指,小声道:“更何况,正人君子才有意思嘛。”
她的火气来得这样快,也去得这样快。
谢琅看着她。说这话时,少女依旧仰着头,没有避开目光。
孟夜来就是这样,从不欲拒还迎,永远明目张胆。
世界上没有哪个男子经得住这样的打量。
何况这还是一种邀请。
连谢琅也不禁怔住。
“你能不能……”少女身上有比寻常人更温热的暖意,她慢慢凑上来,带着一点不怀好意的扭捏,却道:“再渡我一点修为?我有用。”
谢琅浅碧色的目光沉下去,忍不住笑了一下,将她拥入怀中,低头轻轻吻她。
大雪之中,天地寂静。两人微微分开,谢琅睁开眼睛,才看见她望着他。她的睫毛很长,目光缓缓扫过他瘦削的面庞。那是毛茸茸的小兽才下山便看见了另一只小兽的眼神,热烈纯粹,令人心折。
主街上,已经有了零星的穿蓑戴笠的行路人。
行路人匆匆,遥遥见街角一对青年男女走出。惊鸿一瞥之间,发现那少女行路极快,身影飘然,雪中却无履痕。而不论她走得多快,那青年始终不疾不徐,负手缓步跟在她身后半步。两人不知为何突然停步。
行路人一恍神,眨了眨眼,那一双人竟然忽然凭空便瞧不见了。
厉城,花山,鬼王殿。
白玉台上,少女秀发上有甜甜的香味,还有淡淡的草药味和柴烟气,甚至还有若有若无的丹房中硫硝的烟气。
唇齿缠绵过界,她呼吸不畅,进而微妙地感受到对面冰冷身体里的某种热度。她在他怀中微微后仰,不怀好意,瞅他,“这位正人君子,我刚才的话,你听懂啦?”
谢琅看她,笑得恣意,这是情人在一起才会露出的笑,“如果连这话也听不懂,我岂非是天底下最大的笨蛋。”
千千万万年以来,下雪天仿佛总是这样无尽无聊,寒冷寂寞,泥泞难堪。
而如今,雪天似乎也不是那么坏。
如果这样一直下下去,下到长夜尽头,下到天地之间只剩两个人,似乎也不是那么坏。
此刻心结打开,她忽又想起一事来,“你去南境为什么不来跟我招呼一声?还是鬼医先生告诉我的……”
谢琅轻轻吻着她的鬓发,道:“我去找你时,你正和贺姑娘钻在丹房里,鬼医说你们已经许多个日夜不曾阖眼,正在紧要关头,功在顷刻。我若进去,叫你分心,你难道不会怪我么?”
她闻言讪讪,又忍不住抗议道:“喂,我脾气有那么差吗?如果就那么……很合理的小一会,我自然不会。”
“我哪里是这样想的。”谢琅微笑道:“只不过,谁不知道孟老板把生意的事情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我岂敢忝居其前。”
她登时大窘不已。
这个人说话真实厉害,不轻不重的话,才是真正又嗔又怪,叫她既羞又愧。
这种事情怎么好认,孟夜来正当即想要分辩,可转念,便想到她为了生意,或是别的事情,忘记约定放他鸽子的事情也不是一回两回。
少女举起三根手指,乌黑秾丽的眼睛亮亮的,郑重道:“谢琅,以前好多次叫你一直等我,对不住。但以前是以前,以后都不会了。”
“阿拂,如果你再认识我久一些就会知道,”谢琅将她竖得笔直的手指拉下来,笑了笑,道:“我从来都不介意花时间等值得等的人。”
孟夜来叹了一口气,幽幽道:“谢琅,有些时候,我觉得我认识你不久,可是你好像已经认识我很久。我觉得我不了解你,可你却很了解我。”
谢琅避开了后半句话,微笑道:“你以后会有很多时间了解我。”
“也是!”少女响亮爽快地回应。
盘萦许久的心结已经解开,她的声音很清脆,很愉悦,好奇道,“你去南境好久啊,事情做好了吗?”
谢琅的眉目之间有倦色,勾勾唇,道:“尚未。”
顿了顿,他道:“你怎么不问我去南境做什么?”
少女从善如流,笑眯眯地道:“噢,你去南境做什么?”
谢琅徐徐道:“去见一个故人。治病,救鬼。”
“救活了吗?”
谢琅道:“难办。原先是十年去一次,如今那鬼快要魂飞魄散,已是强弩之末,只好一年一去。”
说到“强弩之末,魂飞魄散”,他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并不漠然,也不热心,仿佛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大抵因为是“魂飞魄散”“不得好死”这种字眼的威吓已经随着原身结局刻她骨血之中,哪怕与自己毫无关系,孟夜来光是听到,心中便是一跳。
她道:“我如今也懂些医书丹道,丹药丸子也能捏一些,可要我帮忙么?”
谢琅笑道:“恐怕帮不上。”
想了想,却又道:“那位故人出身不错,于丹道也有些研究,你可以将你的丹丸点心给我,请他为你指点一二。”
孟夜来道:“你又要走?”
谢琅道:“我不得不走。”
孟夜来想问他为什么去而复返,事情没办完,回来一趟又要走,岂不是很麻烦?
她低头,看见掌心法印,心中一软,忽然明白了,默想道:“他回来,难道是因为听见我的声音了么?”
只要她全心全意地对着法印许愿,他便能听到她的声音。
她在天井看见飘雪时,心中默默想的那句“要是谢琅也在就好了”,他听到了,所以才回来,见她一面,复而再去。
也正是在这时,孟夜来才从喜悦和眩晕中回过神,清楚地看见他的苍白面颊,嘴角微微向上,眉间却微露疲倦的神色。
微笑与倦怠相拮抗,他看起来散漫潇洒,满不在乎,却也显得讥讽。
谢琅轻轻摩挲着她掌心的法印,“天底下能救这鬼的不多,不巧我算一个。”
他这么说,孟夜来忍不住问:“这鬼是谁?”
谢琅无意隐瞒,淡淡道:“南境鬼王。”
闻言,孟夜来睁大眼睛,果然大吃一惊,看她这般神情,说是满头问号也不为过。
难怪小白当时说,“事情难办”,这事情非但难办,简直不可思议。北境鬼王为南境鬼王招魂,说出去谁能相信?
谢琅料想到她会有很多问题要问,含笑着看她,预备着要回答。
少女托腮,思索久久,仿佛不知道从何问起。
谢琅温温一笑,“不妨从你最关心的问题开始问起。”
孟夜来左看看他,右看看他,摸着下巴苦思一番,终于开口,“你过年前会回来吧?”
“……”谢琅失笑。
她的出其不意,真是永远不让人失望。
他大笑的时候不多,几乎全部都给她了。
孟夜来却认真,看着他,“这就是我最关心的问题。”
她当然有很多问题可以问,但那些问题问下去就没有底了;况且,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世上之事,盘根错节,纠缠不清,知道的越多,想的也就越多。有人入世,便有人出世。对有些人而言,千万里外,奇闻异事,都不如眼下将身边的人聚在一起,过一个好年来得重要。
谢琅道:“过新年,对你来说这么重要吗?”
“很重要。”孟夜来重重点头,“因为这是我在这里过的第一……十八个年头。”
谢琅眷恋地吻了吻她的鬓发,“绝不失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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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境鬼王辖有枉死城,南境鬼王坐拥狐狸城。中洲沿着明珠五城,南北二分,素来泾渭分明,互不相犯。这是中洲修士和妖鬼人鬼皆知的传闻。
北境阴司雷厉风行,是以有许多在北地犯事的妖鬼邪祟便逃窜到南境来,似乎后来也都逃过追捕。
于是乎,传闻便几乎成了事实。
这日深夜,南境,狐狸城外。
“鬼王大人,久未现身,此刻突然召我前来,想必是有好消息。”
一个人影缓缓从夜色中走出来。
这人的声音像一把木糠,空洞而模糊,身形亦是男女莫辨。显然,这人用术法掩盖自己原本的音色和样貌。
来人穿着最普通不过的灰色衣裳,低垂着头,俯身行礼,夜色中面容模糊,只留出一双眼睛。
这一双眼睛是修士的眼睛,在夜晚闪着凛冽的光,戒备十足,寒意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