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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葬魂棺(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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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反手将铁夫人狠狠一握,问左寄侠:“你说这匕首是经那位国师大人点化过?”
左寄侠道:“不错。”
谢玄度道:“梁国的这个国师大人究竟是何来历?前辈可知他的名姓?”
“不太清楚。”左寄侠道,“这位国师大人修为高深莫测,自入宫以来,就住在皇上为他特意建造的青羊宝殿中,平常深居简出,除了皇帝,没人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更别提名姓。他乃梁国两朝臣子,一朝侍奉过李灵均,还有一朝是李灵均的父皇,当年我入宫——”
左寄侠顿住,沉了沉呼吸,继续道:“李灵均身亡以后,国师也随之消失了,从此再没有人见过他。”
谢玄度手指抵在刃锋上,赤焰咒纹若隐若现。
难怪他觉得这咒纹眼熟,他从前见过,在一个人的脖颈上也浮现过一模一样的咒纹。
那人便是他的父亲。
如今也算不上是他的父亲了。
谢家如今当家做主的人是谢断江,从前算谢玄度的三叔,而将他抚养长大的人是谢家上一任家主谢清风。
谢玄度自记事起就跟在谢清风身边了。
那时他们没有住在花间仙府的谢家。因着谢清风此人生性放荡不羁,虽贵为家主,却从不理会宗中事务,一竹剑一玉箫,背上一个比白面团子还小的谢玄度,父子二人浪迹天涯,四海为家。
谢玄度的名字便是谢清风为他起的。
他道:“古有言‘清风明月本无价’,眼下清风有了,缺明月相伴,不过你个小子,叫‘明月’未免娇气,不若‘玄度’二字来得妙些。”
时至今日,谢玄度始终相信,他的名姓当中寄托着谢清风对他的疼爱与珍惜。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曾亲手持着那把名唤“绿腰”的竹剑刺穿他的腰腹,低声质问道:“明郎,你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东西,你知道吗?答不上来,爹可以告诉你。”
他将绿腰收回。
谢玄度满脸错愕,低头看见自己流血的伤口正以异于常人的速度愈合,也在转头的一瞬间看见镜子当中的自己,左眼眶中镶着一颗金色的眼珠。
谢清风刺了他一剑,以此证明谢玄度并非中原人,他是个半邪,是个杂种。
当日谢玄度只顾着惊恐,却忽略了一件事。
直到看见铁夫人匕首上这枚赤焰形状的咒纹,他才猛然想了起来。
谢玄度还看见,谢清风刺出那一剑时,从他的锁骨处一路蔓延到颈子上的赤红色纹路,像是某种刺青。
与这把匕首上的咒纹完全一致。
谢玄度的手指在木质的刃锋上来回抚摸,略微失神了片刻。
他心底大概清楚了李灵均性情大变的原因,不出意外的话,问题就出在这赤焰咒纹上。
那位梁国国师究竟是什么人物?可与谢清风存在着某种关系么?
一个不慎,谢玄度抵着刃锋的指腹转眼破开一道细细的伤口,一粒鲜红血珠顺着刀刃流下来。
饮了血,那赤焰咒纹越发清晰明亮起来。
张人凤捉来他的手,蹙眉道:“你干什么?”
谢玄度一翻手掌,那指尖上的伤口又渗出血。
他低头,将手指衔进口中,道:“无碍。左前辈说过了,这铁夫人是桃木所制,经那位国师点化过,对妖魔邪祟厉害一些。”
对寻常人而言,铁夫人是无用的木头,对谢玄度这等半邪而言,则是锋利无匹的好兵器。
张人凤放开他的手,不再置一词。
贺惊鹊、贺沧行也不禁向他投来复杂的目光。
谢玄度是半邪。
也就在这种时候,他们才忽然意识到谢玄度跟他们有不一样的地方。
中原的修士与狱界妖魔一向势不两立,见面就要杀个你死我活,不多一句废话,迄今为止,他们不曾跟哪个流着狱界血统的半邪这般心平气和地谈过天。
谢玄度还是第一个。
贺沧行暗自腹诽:“谢玄度是有点善心的,跟狱界那群没人性的妖魔不能一概而论。谢玄度在谢家长大,这等清流世家将他教养得有模有样,正在情理之中。何况他身上始终还有一半是中原人的血统,因此才不至于面目可憎。”
他似在说服自己,不将谢玄度划分到邪恶的那一派去,好让自己有足够的理由宽待谢玄度一些。
在折梅宗诛杀紫色巨蟒时,贺沧行尚能喊出“狱界的邪物就该死”这等话,可对着谢玄度,他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贺惊鹊跟贺沧行想得是同一件事,也在心里暗叹:“谢前辈不是半邪就好了。倘若让家主知道我们跟谢玄度过从甚密,回去定要好好受顿责罚。”
谢玄度本尊却对自己的身份不以为意,捻着发疼的指尖,笑道:“怪不得这‘铁小娘子’不肯让我碰,碰了就要给我这么一刀,这里可再找不到比我更邪的邪祟了,哈哈哈!”
左寄侠杀来一记眼刃,将那铁夫人夺回,道:“什么小娘子,少亵渎我的刀。”
谢玄度笑得更开怀,道:“小气。”
话至此处,他们渐渐收了话锋。
贺沧行、贺惊鹊听得庙堂内一片安静,想是谢归已经歇下,他们随着回到堂中。
左寄侠也不愿再说李灵均登基后的事,多半都算不上什么好的回忆,他自收拾了一番,又从乾坤袋中找到几本古书,继续研究破除葬魂棺的方法。
院中谢玄度与张人凤并肩而立,谢玄度仰望着顶头的月亮,正在出神。
张人凤开口问他:“那咒纹有什么来历?”
谢玄度展开折扇,随口回答:“不知道。”
张人凤道:“你撒谎。”
谢玄度一挑眉,侧目看向张人凤,问道:“张境主练得什么神通,别人撒不撒谎也能知道?”
张人凤沉默一会,料定谢玄度是不肯说了,便没有继续再问他,转而道:“手,还疼吗?”
谢玄度愣了愣,大抵好久没人问过他疼不疼了,心头上生出一丝怪异的感觉,这感觉让他很不自在。
不自在的时候,谢玄度就惯会擒起他浪荡的姿态,笑道:“这点小伤早好了,我受别人一剑不也好端端的么?”
张人凤面色还有些苍白,轻咳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谢玄度:“……”
想来这人在幻境中所受的反噬应当还未好全。
他叹声问道:“张人凤,你让我跟着你,到底想做什么?真要我还债,就对我坏一些,我实在不想欠你更多了。”
张人凤道:“你很讨厌我?”
“说句实话,我不讨厌你,我讨厌见到你。”谢玄度道,“看见你,我就会想起自己在抱风山上做过怎样难堪的事。”
夜风吹拂着两人的袍角,这里很静很静。
在静寂之中,张人凤低声道:“对不起。”
谢玄度眉心一紧,问:“你道什么歉?”
张人凤道:“当日我拿谢家要挟你,让你跟我——”
谢玄度哗拉一下展开折扇,挡在他与张人凤中间,他俊朗的脸颊上瞬间通红,怒道:“再敢提那件事,小心我真揍你!”
张人凤停了片刻,又道:“对不起。”
谢玄度:“……”
连着两声“对不起”,谢玄度更拿不准张人凤到底在想什么了。
抱风山盟会之前,两个人不曾有过任何交集,谢玄度对张人凤的了解大多数来自于道听途说。
早前听闻他精于剑术,道法修为甚深,在苦行境中很受百姓的敬重与拥护,想来该是个正人君子。
可酒馆那一夜春宵过后,他才知道,张人凤这哪算什么正人君子?就是一条藏着恶劣本性的狼。
决心折腾人的时候,当真骁悍又狠厉,不给人留一口喘息的机会。
谢玄度自认平生还没有怕过谁,只那一夜,当张人凤咬住他颈子上的皮肉,一遍一遍要求他唤一唤他的名字时,谢玄度觉得,张人凤就像是一只头狼,而他是张人凤已经衔进嘴中的鹿。
没有反抗的余地,只能任由他一点一点地噬咬、吞吃。
要说张人凤本性恶劣,不是什么好东西,却也不对,他待别人最是温柔。
譬如对梅家父子,因着从前梅敬亭对他有恩,梅敬亭过寿,他亲自从苦行境赶到龙岗,千里迢迢来为他贺寿。有他苦行境境主大驾光临,往后中原各宗派谁又敢轻瞧了折梅宗一眼?
譬如对苦行境的随从,张人凤令他们去休息,自己留在庙院当中为一行人守夜,负了伤也不让他们知晓。
又譬如对谢家,即便说隔着血海深仇也不为过了,可方才谢归与那“李灵均”拼命时,第一个上前去救的就是他张人凤了。
这等胸怀气量,谢玄度不得不敬佩。
又譬如现在,当年在抱风山上,分明是他害了张人凤,可这人竟无端跟他道了两声歉。
谢玄度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了,视线在张人凤身上多留一刻都算煎熬,他仰起头,去望月亮。
很久,张人凤才低声道:“我就是不甘心。”
谢玄度从他眼中看出了点柔情,不知是不是错觉,下意识问道:“不甘心什么?”
此时,他胸前的缠金扣飞起,猛地往张人凤的方向一带,谢玄度猝不及防,整个人往张人凤的身上扑去。
谢玄度惊了一跳,正正撞进他怀里,抬头,两人四目相抵,他眼中除了张人凤再容不下其他。
谢玄度错愕道:“我解释一下,是这个环……”
也不用他解释了,谢玄度看见张人凤手间流泻着星火般的光芒,这缠金扣就是他故意操纵的。
谢玄度一急:“张人凤,你敢!”
张人凤薄唇微张,正要同他说些什么。庙门处传来一道突兀的声音:“真的是你?我还以为你早该死了。”
语调中带着冰冷的讥讽和嘲弄。
谢玄度浑身一震,瞬间血都冷了。
从庙外走进来一行人,推着一把轮椅,缓缓进到真君庙中。
那在最前头引路的是之前逃走的拈花相士,此刻他已丢了那条兽臂,人比第一次见面时还老上许多。
他枯槁般的身体弯下,扑通跪在那轮椅前,哀求道:“少主明鉴,我不敢骗你,谢玄度就在这里,还有谢家的一个小弟子应该也在了,我这条胳膊就是他给砍下来的。”
说完,他立刻觉出不妥,忙道:“我万万没有怪罪的意思,他救了我,我是感恩在心,感恩……”
轮椅上的那人低头看了他一眼,拈花相士仿佛蔫了,身子渐渐委缩下去,不敢再言。
那人坐在轮椅当中,眼下浮着淡淡的乌青,脸色苍白如纸,似乎经年病郁着,不见半分血色。
他坐着,自然比旁人要矮上半截,可身影却散发出一种骄矜霸道的气场,令人无法忽视。
越近,谢玄度就越想往后退。
这世上能经人跪着称一声“少主”的,除了谢玄鸿,再无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