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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流萤下意识地推开门,她总觉得心里牵挂着什么,却又不知是什么,却被门外黑黝黝一个人影唬得差点出了声。木头一般,流萤抖抖手摸到烛台,恰看到伊一张白皙面孔。伊一把拦腰抱住,眼角一弯,便用唇塞住了流萤正要讲的话。
      这边厢门刚掩上,那边厢门便打开来,小姐煞白如魂魄,立了许久。
      今年的春来得有些迟,第二日小姐便受了风寒,在房里养病。屋前的桃树仍光秃秃一片,流萤将那根紫玉花簪插入发髻,对菱花一照,映得心花怒放,没来由一阵反胃打断了她,忙逃到漱盂边。只是干呕,什么内容也无。
      流萤把手压在小腹,眼底一阵一阵的——
      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虽然因此这人情荒凉的庄园仿佛渐次有了些人味,伊晚饭后总是会来闲话几句,连老太太都会隔三岔五地差人来问。
      真正贴心的,还是小姐,细细说些贴己话,十几年的情分,终于不是他人能比的。肚子一天天起来,到夏日酷暑时节,小姐竟有一日替流萤打起了扇子,流萤没折煞死,惊如鹿。
      第二日小姐神情倦怠,流萤心惊肉跳。
      稳婆眉开眼笑如花一般,不是少奶奶也有喜了吧?
      伊真个喜得手忙脚乱——忙请了郎中来问诊,小姐从帘帐里俏生生伸出一只手,连那指尖似乎都带着娇怯的情绪。
      郎中愣了愣,说是喜,又不似喜,少奶奶脉象不稳,定要少劳心力,若是喜,更需凝神静气。
      不一定亦是或许有,流萤喜不自胜,心心念念地说着一定是喜的——似乎唯有流萤一个人说着一定是喜。小姐只是慵懒地斜乜一眼流萤,阴沉沉不说话,唇角耷拉着,丝毫生气都没。
      伊也淡淡了,只吩咐厨子好好调理少奶奶的饮食,一切照着有喜的来办,若是除了岔子……
      流萤只觉得伊眉眼里冷淡下来。
      一日二日三日,在流萤和小姐的小院子里,两人共坐,伊也不许她们动针黹,原本就无话可说,如今更是从日出枯坐到日尾。
      伊也开始散漫起来,十月怀胎,不是说熬就熬了过去。
      于是又开始带着酒肉味道返,老太太发了话,不许宿在流萤处,更不许宿在花街柳巷,只得挨在书房里,日日日日,听闻新买了书童,清俊得不得了。
      流萤见过他一次,觉得嘴角上扬带着些妖气,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更甚,默默把那书童渲染成一个卖肉的小官。
      也不知真假。
      这一日刚刚睡下,便听见门被拍得轰轰然作响,伊的声音传来,伴着酒意。
      流萤甫一拉开栅子,门已经“呼”被推开来,满满地被伊抱在怀里——他伸手扯开她的衣领,不顾她挣扎,顺手一路滑下来。
      心都揪成一团。
      伊的手停在她腹上,忽然便停了下来。
      冶荡地笑两声,用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身子,伊一扭身转了出去,流萤一颗心突突跳了良久,方平和下来,伸首以往,愈发惊——伊直直进了小姐那屋子。
      一夜没睡好。
      第二日连门也不敢开,就听见院里院外的喧哗,忙忙碌碌的脚步踢踏了一整天,终于静下来。
      小姐的老嬷嬷第二日不经心地跟流萤说起,你可别往外传,昨夜姑爷折腾了奶奶一夜,今晨竟下起红来,淅淅沥沥地——怕是孩子没了。
      流萤代替小姐心焦,蓦地眼前一黑,差点昏死过去。

      到秋来,算算也该到临盆。
      阖府上下都紧张起来。
      伊日夜伴在厢房里,把耳朵贴在流萤肚腹之上,喜逐颜开,像是怕一刻不在,便错过了什么。
      稳婆已搬到流萤房里同住,所有的喜讯,都似铺天盖地。人人都说流萤的肚子里是个小少爷,这一句一句扎进耳朵里,让流萤觉得心惊肉跳,又想不出自己在怕什么。只能受用着。
      小姐的身子刚刚有点起色,谁知到老太太又生病了,日渐一日,日渐一日,一无风寒,二非痛症,莫名其妙瘦成躺在床头的人干。流萤只能听说,不能动弹,风言风语涌入这间小屋子,心里那点不安更是扩大了千百倍,惶恐地握住伊的手,不敢放开。
      只有他,一如从前那样暖人心。
      伊悄悄然在她腰身上咯吱,笑意融融地说,流萤流萤,你身上可有我的命。
      他还说等孩子生下来,我为你独辟一间厢房,不用和你家小姐挤着了……他还说帮你开了面,正式收了你做偏方……他在她的耳朵根子上暖暖得吐着气,唤她二姨太……
      流萤便觉得如多喝了两盅酒,醉起来。
      醉着醉着,似乎腰身一紧,肚子一阵一阵疼得慌,一股温温的水流哗一声冲下来,顺着腿默默淌。
      稳婆忙拉住伊,少爷,这姨太太,是要生了。
      顺手把伊赶出了房门,说是晦气,招呼起一干丫头,烧水的烧水,烫布的烫布。
      流萤被一阵痛楚堵住咽喉,难掩心头的喜色——姨太太。
      可是姨太太也不是那么好做的,好不容易涌出来的一点欢容,急急忙忙就被全身心的痛意驱走,只得收起所有的心思,一心一意地对付那从身体里传来的苦。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只听见稳婆急吼吼的声音,快快快,来来来,又叹气,若是过了今夜还生不出来只怕……声音渐渐小,可还是能听见,说着孩子怎么肩在顶上,又说,少爷说了,保孩子的命。流萤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两截,完全不知道后一半去了哪里,朦朦胧胧间,只看见灰糊糊的人影,来一个,去一个,又来了一个,又去了一个。
      似乎只剩了一口气悬在嗓子眼儿,只要一出声,就能顺顺当当,魂归离恨天。
      终究,屋子里空了。
      流萤迷迷糊糊,死挣着睁开眼,就看见乌黑的窗棂外,沉沉如血的斜阳漏进来。
      身边确有一个包裹,包裹里白白净净一个小人儿,闭着眼,皱着鼻尖,不好看得很,皱巴巴一团紫色,却溜活的,一有动静便睁开眼,滴溜溜打量起流萤来。
      是个丫头。
      流萤远远地盯着她看,终究嚎啕起来,脖颈上那一点旧伤爆裂开。
      她整个人已然不是自己的。
      直到夜深沉,仍没有人问津,流萤试着挣扎起来,两条腿不是自己的,小心翼翼触了触自己的肚子,软绵绵一大泡,不知什么东西,皮肉松弛着,犹如破烂的皮囊。

      案上的灯默默闪了一闪,灭了。青白的一卷佛经上压着一串香木佛珠,一颗一颗上面刻着佛祖的面容,从不同的角度对着流萤笑。
      流萤茫然望着天色,东边有一颗,透着血色,冉冉升起来,又要天明。
      她不知自己是太糊涂,还是太明白——听得,自己是个不祥的人。
      那孩子生出来的时辰,老太太殡天了,伊忙得两头跑,后来,就不再来这厢房,一心一意操持起老娘的丧事。他们还说,自己打搅了小姐的婚事,过门时那一绊,埋下了小姐身子差又小产的祸根,原是因为得罪了东方的什么娘娘。
      小姐听说,就怒了,哀哀欲绝地哭了三日夜。
      说是……有我无她,有她无我。
      娘家人心急如焚,接了小姐回去养身子。
      流萤被送上山之后,似乎小姐便归家,张罗着,真为伊新娶妾的事情,还说小姐说了,要娶个大脸盘,大身子骨,好生养的平民家姑娘。
      还说,小姐不再理姑爷逛窑子的风流事。
      伺候过小姐的那个丫头,从厨房里带了几块糕饼来看流萤一次,说道她的女儿……摇了摇头,说是,也不知道在深院子哪间屋养着。
      没请奶妈。
      流萤的心一揪一揪的疼,风一般转身扑到床边,从枕头套子里翻出那一根补好的紫玉花簪,郑重交到她手内。
      那丫头扁扁嘴,眼里湿漉漉的收下来。
      叫了声,流萤姐——腔调拖了老长。
      流萤不答话,我不吉利的人,你别耽误久了,对了,你上次说的那个县郊种萝卜的后生,他向你提亲了么?你又不是家生子,嫁个男人,守着他,不愁了。
      你也……不用再来山上看我。

      那天夜里,流萤就着微弱的烛火,对着模糊的铜镜,认真挽好了头发。又到路边上,折了多弱白的雏菊,郑重其事镶在鬓边。换上嫁过来时候那件桃红夹襟的衣裳,认认真真压平每条皱,笑了一笑。
      腰身也还是当年腰身。
      神色也还是当年神色。
      过了这庵,绕过那颗老槐树,便是口深深山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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