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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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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警方资料库里的消息,调查完现场、确认杨莉是自杀身亡的陈伟顺利联络上她的亲生父母。
面对眼前这对已不再年轻的夫妻,或许也是因为女儿最近的事情担心得够呛,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更显老的中年夫妇,他们是这个社会里最普通芸芸大众的一员。
有些事情陈伟没有在电话里和这对家长挑明,因而就与那些平平淡淡过着自己日子的普通人一样,头一次被通知到警局的夫妻俩,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透露出不自然的僵硬。
做这种事已不是头一回了,陈伟随即扯出个礼节性的笑:“我很抱歉,这次打电话联系,是有关你们女儿的事情。”
都说孩子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对陈伟说的话,身为母亲的李琦是反应相对激烈的那个。她像是做好了什么最坏打算地拽住衣角,粗糙的指尖将那团布料蹂躏成皱巴巴的模样,随后李琦下意识地向陈伟的方向探过身子,脸上则挤出个干巴巴的笑,言语艰涩:“哎呀,警察同志一定是有什么搞错了吧?”
“我家孩子不会做什么坏事的。”
这是非常自然的条件反射,一旦父母遇上这种事,都会不自觉地包庇自己的孩子。
但让陈伟侧目的是作为父亲,杨成安的反应。
对方并不是没有流露出为人父母的忧虑,而是在那肉眼可见的担忧情绪下,某种像是预料之中、又类似解脱的感情在流动。
这可有意思了,这样想着的陈伟却只是微微侧过,、更仔细打量着杨成安此刻奇妙的反应,同时不忘回应一位母亲焦灼的不安:“阿姨,您想错了,不是那回事。”
陈伟换上了更严肃的表情:“具体情况是这样的,今天早晨6:15我们接到环卫工人的报案,您的女儿杨莉从天台跳下,系自杀身亡。”
李琦攥着衣摆的手指忽而一松,就像是每一个面对儿女死亡无法接受的血亲那样,转而情绪激动地抓住了陈伟的领口,一边用力摇晃着、一边出声否认:“这…这怎么可能呢,警察同志?”
“我家孩子今天早上出门前还好好的呢!”
同时也意识到对方不可能编撰这么个谎言,李琦说着说着,忍不住捂着嘴失声痛哭起来,而一旁的杨成安见状也悲切地叹了口气,但到底是身为一家之主的男性,他并没有放任自己像突闻噩耗的妻子那样直接情绪崩溃,反倒是维持着最基本的清醒。不过中年丧子的悲剧依旧让这位三口之家的顶梁柱红了眼眶,此时强忍悲痛、还要支持妻子的杨成安劝慰地揽过了还拽着陈伟领口,开始有些无理取闹的李琦。丈夫熟悉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布料熨帖过来,继而成为了压垮李琦最后一道防线的稻草,她终于无法忍受地将自己埋在丈夫的臂弯下,这一刻感同身受的夫妇俩互相支撑着彼此,舔舐起伤口。
陈伟神色肃穆地压低嘴角,望着眼前被一片悲云笼罩的夫妇,他认真地鞠了一躬:“还请节哀。”
“你说得到轻巧!”
原本还偎依在杨成安胸口,听到陈伟这样事不关己场面话的李琦顿时抬起头,用红红的眼睛,带着刻骨的恨意看向这个传达出噩耗的男人。
“你有孩子吗?你怎么可能理解这种……”
她说到一半便无法继续坚持下去,不得不依靠丈夫才能支撑起自己脱力的身子。
被家属迁怒已经是司空见惯的场景,陈伟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打算换一个看上去更理智的谈话对象:“杨…成安先生对吧?这个情况,您的妻子不太适合去见您女儿的最后一面。”他说得很委婉,“所以可以麻烦您去看看杨莉的最后一面吗?”
因为这个消息而像是瞬间苍老了好几岁的杨成安,他的双手搭在妻子摇摇欲坠的肩头,自己此刻的情况也十分糟糕,但还是因为陈伟的话而强撑起几分精神。杨成安表情沉重地点了点头,随后他尽力安抚着已经完全陷入自我世界中无法自拔的李琦,直到妻子的状况似乎有所好转,才站起身跟着陈伟去见了女儿的最后一面。
他还恍惚记得警察同志提过自己的女儿是坠楼身亡的,杨成安望着安静躺在那里、身形瘦削而扭曲,几乎叫自己认不出来的女儿,终于情绪无法控制,从喉咙里挤出了几声类似野兽被逼上绝境的嘶吼。
父亲的双手在止不住地颤抖,隔着虚空像是要触碰什么的手指,最后还是堪堪停在了半空。
陈伟见状重新替杨莉掩上白布:“很抱歉这个时候还要继续打扰您,但我有几个问题想要询问您。”
杨成安原本黯淡的眼睛顿时闪了闪,语气起伏:“您的意思是说,我女儿可能是被其他人杀死的?”
“不——”陈伟尴尬地摇了摇头,“我们调取了监控,确定是您女儿一人独自登上天台,同时现场勘察的痕迹也表明您的女儿是自杀。”
杨成安眼中上一秒还微弱闪烁的光芒,闻言彻底隐没在一片死寂中,不过他还是勉强地开口:“…可以的,如果对您有帮助…”
于是陈伟不再说那些客套话,直切正题:“杨莉是最近心情突然剧烈变化的吗?她近段时间有没有什么异常行为?”
这两个问题刚一抛出,就让杨成安的表情由悲痛转为了难以切齿的复杂,陈伟见状不禁若有所思地猜测着:“…看起来不好回答的样子,但这只是我个人的推测,杨莉的变化是从当时她们在景区内走失被救回后发生的吗?”
杨成安闻言苦涩地牵起嘴角:“…看来这件事都知道了啊…”
他自言自语结束后,重新抬起头看向陈伟:“不瞒您说,警察同志。这起事件当时闹得很大,我们这些个个做家长的,免不了要受些舆论的压力,更何况这些孩子了。”
“别人的孩子我不清楚,但杨莉被救回来后,就变得有点儿奇奇怪怪了。”杨成安说道这里下意识看了一眼蒙着白布的女儿,“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警察同志,但我们能换个地方吗?”
“诶,这可真是对不住、对不住。”陈伟先是为自己的粗心大意打了个哈哈,然后便领着杨成安快步离开停尸间,并一边行走、一边继续追问着,“方便的话,可以告诉我具体是怎么个奇怪法呢?”
“最初,我和老婆两个还以为是孩子才被救回来,缺乏安全感所以才导致的不对劲。”回想起那时刚到家的杨莉,杨成安的神情浮现出了些许不安和凝重,“杨莉…在那个时候完全改变了饮食习惯……”
“年轻人喜欢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刺身?对对,就是这个!”杨成安思考了一会儿,宛若豁然顿开地补充着,“杨莉那孩子刚回家,只喜欢吃生的东西。”
陈伟则想了想他之前特意查找过的新闻:“我记得,她们几个女孩是在未开发地区失联了十五天后才被发现吧?对于没有野外求生知识的人而言,这是非常优异的成绩了。”
“况且新闻报道说,她们那个时候也没带什么专业设备,在野外或许就只能吃吃生食什么的,出现这点是因为当时的习惯还没转过来吧?”陈伟做了猜测。
“嗨呀,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
有些事情,杨成安为了不让妻子担心而只是憋在心里,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个可以倾诉的对象,他自然是痛痛快快地讲述了自己那时的不安与惶恐。
“但是后来无论我和老婆两个人怎么努力,杨莉还是没能变回原来的饮食习惯。”
这对于父母而言,其实是种责罚,杨成安始终都觉得那时是因为自己不够努力,才没能给自己女儿重新带回安全感。
不过杨成安陷入过去的懊悔之情,很快被某种忐忑取代:“而且这种情况,慢慢变得越发严重了。杨莉甚至整夜整夜地无法安眠,老是觉得自己房间里藏着什么东西,实在撑不住了才小睡一会儿,不过又很快被惊醒,所以身体也跟着飞快消瘦下来。”
杨成安说着,神色颓败地抓了抓自己的头顶:“她就像还活在那片未开发地区里一样,我们带她去看过心理医生,但还是毫无办法。”
“或许是这些女孩在那里害怕坏了吧,我们这些做家长的就算追问她们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们也只是害怕地摇着头、不肯说。”
杨成安面色晦暗地垂下头,看着自己无能为力的手掌:“警察同志,这么说可能不太合适,尤其是这番话还是从我这个当爹的口中说出来……”
他一如在渴求来自别人的肯定般,朝着陈伟的方向、用脆弱又疲惫的目光望向沉默不语的警察:“看见女儿完全无法再融入这个社会,每天都担惊受怕地活着,我甚至偶尔会觉得…或许死亡对她来说是种解脱……”
“杨莉是个好孩子,她为了不让我和她妈担心,已经竭力在伪装正常,甚至重新回到学校里……”杨成安崩溃地将脸整个埋在掌心里,“但那孩子还是不停地在害怕,无论我们做什么都没有用!”
“这么一直下去,真的太累了,无论是对我们夫妻还是杨莉自己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