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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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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王令然再想念这个地方,她对这里的印象仍是很模糊的,怪只怪眼前的一切太遥远,属于她七岁以前的回忆景象,距离现在已有十二年了。有时候的确会在梦里看见,但全都是斑驳的梧桐树影,还有不停歇地追着妈妈跑的自己。到了最后,她大多是猛然惊醒的。
沿着淮海中路走,不少人踩着脚踏车匆匆略过,两旁有商店也有住宅。长空澹澹,云朵远远地堆垛在天边,架在头顶上纵横交错的电线,硬生生的把那片天空切成不同区块。
武康大厦就在眼前。那独一无二的外形、别树一帜的风格,曾经对她来说,是伸手可及的生活。
他们越过了马路,立在银行的门外,与大厦只是相隔一条窄窄马路的距离。她抬头往上看,错落的影子倒了下来,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小时候在三楼的那个家,仿佛也能看见,长长的廊道,左边模糊的视窗,深棕色的大门,宽敞却又空荡的客厅。
所谓家,可以是很具体天天接触的地方,也可以只是一个没有实质意义的概念,而对她来说,却是一个支离破碎的回忆。七岁以前,可惜她还没有思想,并不知道家是怎样的事物,只留一切理所当然;而七岁以后,她渐渐懂事了,却终于也知道自己是个被抛弃的孩子,这辈子也渴望不到圆满。
走神的时候,她好像听到了爸爸的声音,一再喊着她小心过马路;又好像听见妈妈在身后对她说,琴盒给妈妈揹吧,然然去挑想吃的冰淇淋……
那个家,客厅的左边有八扇窗,从那里可以看见街上的景色与物事。黄昏的习惯是留在客厅,看着斜阳依着窗边,柔和泛黄的光线洒落地板,被切成了八块,有点像万花筒里的图像。
回过神来才发现,原来过去的十九年里,她每天都在偷偷地望着这条长街上的旧家。明知道回不去,却总是在望。也明知道记忆是模糊的了,像一个越来越远的电影镜头,但却又像针刺皮肤一样叫人疼痛不安。
「你以前住在这里?」江函沉稳的声音从后侧传来。
王令然点点头,纤长指尖往那位置一点,说道:「就是那边,三楼,那是奶奶留给我爸爸的房子。」
她扭过头来,迎着江函的双眸。那漆黑的眼神深沉似凌晨的一片汪洋,平静无声,却又不知从何处起了晚风,轻轻地吹起丝丝波纹。她可以装作看不见,但自己的反应却又把自己出卖了。
「那边,那边的位置,那片窗可以看到我爸爸下班回家,而且他经常都会带我想吃的东西给我吃。可是晚饭前吃零食,我妈就会不高兴。」
一时之间,就像要把他也拉进回忆里。就算他毫无兴趣,也不肯罢休。
「还有对面那条路。」王令然收回目光,指尖倏忽又转了个方向。「小时候我妈教我脚踏车,我就是在那条路上跌跌撞撞的。每次都磕破了皮,膝盖上全是伤。」
那时候不过六岁的她,坐在脚踏车上,知道妈妈在身后扶着车子的手,终有一刻会放开的,所以她不敢留恋,只觉得前路漫漫,瞧不着尽头。可是日久天长,她早已经走过尽头了。也是从那时开始,她渐渐明白,世间万事,要得到,就必要付上相对应的代价。而很多事情却是解不开的血债,你再努力,其实也不一定会属于你。
「那你带我走一走?」
这条武康路还是如她想像的,密密麻麻的梧桐遮天蔽日,阳光穿梭叶间,又细细碎碎地洒落地上,淡然地踩着那些光影,犹如一条花园隧道。
错落有致的老洋房,各个名人的故居,安然矗立两边,佔据各自的位置。目光所及,都是枝叶掩映的阳台,不会仔细到发现上面的痕迹,只见视窗,花园,满满的一片閒适与宁静。
前往某某免费开放的故居参观,这个举动太似观光客,但撇除了成见,其实就像去谁家的后花园坐坐,那么自然而然。不应该辜负那片打理得绿油油的草地,反正谁都能经过,还能顺便打探那两只慵懒小花猫的踪影。
侧头偷眼看他的角度,只要拿捏得好,便能躲过他的耳目。下午的阳光渐猛,光线落在他好看的脸上,她相信应该一半是明亮的,另一半是阴暗的,然而他向她展现的,总是明亮的那一面。
只可惜那条路不够长,眨一下眼便能走到尽头的距离,不够她思索那边阴影的轮廓。
于是她花尽心思,要延长时间。眼角瞥见马路对面一家精致的咖啡厅,但再精致也及她的笑意:「你饿了吗?我有点饿了,那边有咖啡厅,你有兴趣吗?」
其实早餐还没完全消化,现在根本扯不上饿。只是想找个地方,把他困住,怕他随口说出「回去吧」这几个字。
获得这样的邀请,江函也没推却,简短的答了一声「好」。
星期六的日子,可想而知大多的餐厅都上演着排队的场面,更何况是这个以打卡为主的咖啡厅,围了几圈排着队都可以自拍的少女,忙着自娱自乐,似乎等多久都无所谓。
为了打发时间,王令然捏着一本颇有份量的点餐本子,翻了又翻,以为它真的是琳瑯满目,对得起它的厚度,但其实只是容易不对板的图片佔了大篇幅,并不如她想像中那么多选择。
身边的人来了又去,换过一批又一批,终于等到窗边位置,天色已换过几轮,时针爬过了一圈又一圈。本以为他会不耐烦的,但却奇蹟似地没有,连她自己都难免有些意外。
椅背是宫廷式的镂空花样,椅垫厚实舒适,等得再久,坐在如此雕琢的地方,也算值回票价。而此刻,感觉到饥饿感的王令然,可以毫无阻碍的把想点的食物都如数家珍。
要忽略肚子传来的咕噜声响,只能靠聊天来遮掩。她微微倾身,手背支着下巴,怪只怪头上的弔饰过度奢华,闪钻般的五彩光芒,像流光映着她的瞳仁,眼影上细碎的闪粉,不及她的眼神夺目。
然后听见她问:「你以前来过这附近吗?」
「没有。」
「那你觉得这边怎么样?」
江函随意瞥一眼窗外的风景,答道:「就是感觉特别贵。」
本来以为他会给出灵性方面的顿悟,不曾想,他也是如此实事求是的人,而他说的贵,不单单是昂贵,还有矜贵。这边不是单单楼价高就能概括的,还有一种地方,是有钱也买不到的,才算得上罕有。
王令然正想开口调侃,可年轻俏丽的服务员却很会挑时间,偏在这时逐一把食物端了上来。一碟又一碟,从小吃到主食,看起来都是对得起它价格的精致细腻。不用伸手扇一扇,都能闻到炸物的香气。
她端起了擦得发亮的玻璃杯,服务员煞有介事的只倒了半杯水果茶,她低头啜了一口,酸酸甜甜的,恰到好处的配方,最能讨女孩子的欢心。
她很自然地把饮料送到他面前,笑得明眸皓齿:「这很好喝,你试试。」
江函一瞬间愣住了,少有的反应慢了半拍。凝视她的眼睛,不知从何时开始变得不会腻,但嘴巴出口的说话是基于本能,比他心中所想慢了一步。
当着她期待的脸色,他拒绝:「不用了,你喝。」
王令然嘴角一撇,悄无声色地低头啜饮。现在尝不出甜了,只觉得酸,酸得她眼睛都微微瞇了起来,而那无辜受罪的黑色吸管,早已被她咬得扁平。
不知他心中所想,她正打算伸手拿一块面包,可一垂眼,却见一块面包送到她的视线范围内,看起来松软可口,谁人还细致地涂抹了黄油。她顺势地双手垂下,抓着椅子边,脖子缓缓伸前,顺着他递来的面包咬了一口。
江函双唇紧抿,似乎有一瞬间的表情僵硬,因为他从头到尾只想递给她,并不是餵给她。王令然仔细地盯着他看,瞧见那耳尖渐渐染上了异色。
她说的「谢谢」,声音像蘸过了麦芽糖那般软滑,伸手接过了面包,低头又咬了一口。江函吃东西的时候不爱说话,但她无法分清是因为教养呢,还是因为他根本就不爱讲话。她只是乐此不疲地看着他,看他垂眸的时候纤长的睫毛,又看他咀嚼食物时脸上流畅的肌肉线条。
就在这样的过渡里,忽然记起了不知是许宁还是司徒骏的劝戒,让她不要问江函家里的事,每个活着的人都有自己的禁忌,不管是出于尊重还是自爱,都不应该去踩过那条线。
而现在的她,可以发誓,绝对不是想揭谁的疮疤。只是起了贪念,想了解他多一点,想借此更靠近他。因为她太清楚,假如自己不主动走近的话,就不会有以后了。
所以她垂着眼,金属叉子在义大利面里转了两圈,才听见自己装作自然的语气,「那你的家里是怎样的?」
问的时候,必须做好心理准备,江函不一定愿意回答她。可是那一口义大利面还没来得及送进嘴巴里,便先听到了他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