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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予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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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洛最终还是没能阻止徐昭和以身犯险。
所谓的入灵,指凭借灵体之身,进入一具肉躯,随后占得身体的操纵权。这往往需要入灵那个将原本的身体的宿主挤出去,因此在大多数人眼中“入灵”一词几乎等同于夺舍。不过入灵是极其冒险的,若原身宿主灵魂强度与意志胜于入灵者,被挤出去的便是入灵者了,且入灵者会受到极其严重的反噬,乃至伤及本源。
徐昭和的信任简直折煞陈平洛了。灵体出窍的一瞬间虚无缥缈,如同一缕雾气,灵感贫瘠如陈平洛如何能得知稍后他见到的第一个灵体是那该死的饿鬼还是徐昭和?万一,只是万一,陈平洛折斗无眼,一剑疾出下根本不及分辩,误斩了徐昭和,该当如何。徐昭和完全是将自己的一切托付给了陈平洛,不成功则成仁。
徐昭和全然相信他陈平洛,他便相信徐昭和此去定能成功。
——也必须信任。
陈平洛屏气凝神全心全意注视着面前没了声息的躯壳,想象着里面正在进行的激烈斗争,眉头拧成一团乱麻。这样的情况没有下次了,陈平洛在心中如此告诉自己,勉力按下焦灼的心情,松了松捏得指节发白的握剑的手,慢慢调整到最适合瞬间出剑的状态。
时间不过只流逝了短短一刻,对陈平洛来说却仿佛煎熬了百年千年。
精神如同一根高度绷紧的丝弦,陈平洛的感知即将达到极限,恰在此时他清晰地看见这副壳子的天灵上浮出一线烟似的灵体。直觉瞬间便让他肯定此非徐昭和,于是折斗毫无迟疑地挥出,带着赤红色的焰气划出一轮美丽的线。
伴随尖锐的惨嚎声,那阵灵魂的烟雾触到陈平洛剑上火焰便开始消释。陈平洛冷眼看着它燃烧殆尽,收剑扶住依旧保持白踏霜模样的壳子,轻声地、小心翼翼地念道:“师兄?”
萧合徵的手指开始发颤,哨音混入喘息的气声,逐渐力有不逮。
一个人的体能有上限,萧合徵隐居于此,久来疏于运用师门相承的术法,不管是体力还是体内真元运转的体量或经脉宽度都有所下降,早已难回巅峰状态了;破邪一曲所需的真元与精神力极大,萧合徵只凭哨声重现更难,比起琴曲生涩许多,不免力不从心。
若他还在巅峰期,莫说阻挡邪祟一时,破敌三天三夜也不在话下。
但终究今时不同往日。
混乱之中,萧合徵吹错了一个音。顷时半空的邪祟躁动,前行的速度明显变快。萧合徵心中暗道不好,正欲做亡羊补牢之行,忽见头顶飞掠过一道影子。他寻迹望去,但见陈平洛正飞身欺上,携着浑身炽烈燃烧的火焰冲进前方邪祟群中。
有陈平洛在,清扫尽这些小鱼小虾不过时间问题。萧合徵的重担瞬间卸去了,他精神一松,识海竟因浪潮般袭来的晕眩感而有一霎的空白。他摇摇头,甩去本不该存在的不适感,为自己如今的情况送上自嘲一笑。
这里既有陈平洛善后,他不必再留于此地。他现在很累,累得只想阖眼困去不闻世事。萧合徵疲惫地抬眼看了看上方交织于鬼影幢幢的焰色,转身准备就此无言离去。
恰在此时,萧合徵听见一声仿佛来自遥远地方的呼唤:“合徵……”
身心俱疲的萧合徵木然地想着,又是幻觉。然而身体却不舍得放过任何一次微乎其微的机会,转头去看时,眼泪忽的滑落。
萧合徵听觉素来敏锐,人世无时无刻都吵闹无比。然而此刻万籁俱寂,万事万物只剩下他与面前的白踏霜还能发出声响。白踏霜浑身带着莹白的光屑,衣衫有些许残破但非常干净;她墨发如瀑,容貌如故,看向萧合徵时面上的微笑浅淡。
“踏霜?”萧合徵有些分不清现在身处于真实,亦或白日便开始做不真切的梦。他试探着伸出手去触碰白踏霜,触到了温暖鲜活。萧合徵的呼吸一滞,颤抖着,缓缓地、牢牢地拥住了白踏霜,头埋在她的颈间,润湿了她的衣领。
被抱住的白踏霜身体先是一僵,而后逐渐放松下来,轻轻回抱住萧合徵。她低头凑近萧合徵的耳畔,轻声说:“合徵,我一直都在你的身边。”
萧合徵不言,咬唇抑制住放声大哭的冲动。怀中人身形渐渐发生了变化,他不去看,只是埋首抱得更紧。
近在咫尺的距离,无法触碰到爱人的白踏霜以手掩面哭得痛快淋漓,抽抽搭搭地呢喃着:“谢谢你们,谢谢……”
陈平洛扫荡尽邪寇时刚过三刻钟。
旸城地属阳,滋养不出什么成气候的邪祟;若是阴属之地,所汇聚的百鬼让陈平洛拼尽全身真元也难孤身对抗。
陈平洛息气,淡然擦去溅在侧脸上的污痕。后背有什么正朝他而来,陈平洛猝然出手,在击中对方前停住,只有些微的罡风拂动了对方的额发。
“这边我已经处理好了,萧合徵那边也没问题了吧?”知道答案肯定的陈平洛依然笑着如此问道,然而徐昭和无任何回应。陈平洛直觉不对,从对方身上洞察出了些微与平常迥异的地方。
徐昭和于三步外静静地看着陈平洛,也不说什么,只是笑,樱色的唇抿出好看的弧线。没有任何先兆与示意,他近身贴上陈平洛,一双手臂环住陈平洛的颈肩,狭长而美丽的眼微眯,低垂的眼尾洇开一抹红,在他苍白皮肤的映衬竟那般惊心动魄。徐昭和的容貌本就生的是极端浓墨重彩的靡艳,此时端着一双满含烟波的瞳深深看着眼前人,呼吸都快要停止了的陈平洛眼底只有徐昭和。抱他的鬼带着三分媚态,当真美极。
徐昭和微仰起头,陈平洛可以清晰地看见对方一截弧度优美的颈脖,干净得像引诱着谁人留下难以消去的痕迹。如果说直到目前陈平洛还能保留一线理智,那接下来所发生的足以使他脑袋整个放空,仅有的意识出窍,炸成烟花以后消散得无影无踪。
徐昭和在扣紧了陈平洛的后脑,旋即一笑,不动声色地吻上。与早先浮光掠影般的一触相比,陈平洛此时体味到的感觉更像一个真真切切的吻。徐昭和咬着陈平洛的唇肉,时重时轻,小舌不时状似无意地擦过,唇齿间皆是挑逗,等待着陈平洛愿者上钩。
眼前的情况完全超出了陈平洛的意想,一直以来构建起来点到即止的分寸瞬间崩塌,情感与本能占据上风,他紧紧圈住徐昭和,回吻过去。陈平洛轻而易举探入了本就翘首相迎的牙关,好生惩罚过这条不安分的柔软舌头。这一吻凶狠又缠绵,陈平洛能听见徐昭和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紊乱,他想自己肯定也是如此。
在陈平洛的理智渐渐回笼的当头,他意识到自己的作为是多么的僭越,遂动作变得迟疑,犹豫着退还是进。好在徐昭和似也有停下的意思,于是两人自然而然地同时松手分开,回到止乎礼的状态。
乍一分开,徐昭和后撤半步,冷静道:“失礼了。”陈平洛不知该说什么,见徐昭和转身欲走,忙抓住他的手。徐昭和身子一震,陈平洛能清晰地看见他侧脸上未褪的红晕。
对于一个鬼来说,不正常。
徐昭和仍然想走,陈平洛知此时需要双方单独冷静冷静,却半分也不松。他摸了摸鼻子,小心翼翼地问:“先回客栈吗?”
徐昭和未答,陈平洛便当他默许了。
一路无话。
城中遭此大变故,大多数的百姓到了第二天才敢出门。事发前陈平洛曾言他能解决,此话不止一人听闻,又有人耐不住好奇偷偷向外看时恰见陈平洛痛击鬼怪的样子。于是陈平洛仙长的名声响彻整座旸城。至于萧合徵,他在旸城的风评本就不好,没人会把他同这件事联系起来,萧合徵本人又不屑声张,故无人知晓。
陈平洛出了名,一概谢绝来客,不过倒大方地收下了城中百户送来的不菲谢金。
虽有波折,但对于旸城百姓来说最为重要的东曦日的庆祝仍旧如期做好了准备。
从东曦日前夜开始的一场全城狂欢。
陈平洛在街上笑语喧嚷时自然而然地问徐昭和是否要去凑个热闹,收获了一双怀着复杂情绪的招子的长久凝视,久得陈平洛忍不住摸了摸鼻子。
自那日回来以后,陈平洛不敢再去主动接触徐昭和,然而徐昭和只委顿了半日,随后对待陈平洛的举止态度便与从前无二了。这看起来也像陈平洛所希望的,陈平洛自己心里却非常清楚,他有多想跨过那条线。
“我现在不能在人群汇聚的地方久待,特别是夜间。”徐昭和就这么平淡地说,陈平洛却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隐约的怅然。
陈平洛便笑,从银戒中取出不知何时备下的面具,替徐昭和小心戴上。“这样如何?”
几乎是下意识想要躲避的徐昭和最终还是收回了欲拒的手,转而摸上了覆在面上的薄薄的一层坚硬壳子,没有取下来。“不是会显得非常突兀吗?”
“今夜会有许多人带面具,不会突兀。”陈平洛顿了顿,又道,“何况,有我在你身边。”
徐昭和没来得及看清他所戴的面具是何种模样,不过看陈平洛正戴上的这副是张青面獠牙的恶鬼面,料想自己的也该八九不离十。面具遮挡住表情,所以徐昭和得以放肆地压弯眉梢。徐昭和是恶鬼,然而有人愿意陪他沉沦。
哪怕这个人许是罪魁祸首,又或是所寻非是的一位过客。
屋外正是喧嚷的人间盛景,去看看也无妨。
徐昭和悄无声息地笑,冲陈平洛一勾手,“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