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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青梅压枝繁(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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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着年关将近,相府上上下下已经多了几分过年的喜庆。
绛华这才发觉自己闲得无聊,竟没有什么可以做的,只好将书房里的架子一格一格仔细擦干净了,然后回过身整理书桌。她将桌上的那些书册都叠成一叠,放在一边。叠在最上边的书册斜了一下,突然掉出几张折过的宣纸来。她低下身去捡,只见这些纸上似乎都画了几笔。
她好奇心顿起,轻轻打开了一看,不觉怔住。
只见几张宣纸上画着几个人,其中有她见过,也有没见过的。唯一相同的,就是人像上的那一双眸子。
绛华抬手遮住人像的下半张面孔,只露出一双眼,不由又是一怔。
她想起在沂州时候,裴洛画过的慕绯烟的画像,只有眼睛画得完全不一样。回到南楚之后的相对朝夕,那些眼神和话语,现在回想起来,似乎也完全不一样了。
她好像懂了,又好像还有什么不太明白。
绛华将那些画夹回书里,想了想,又把那本书叠在中间。
她不知是不是心中想着事情,竟有些心神不属,只见裴洛刚好走进书房,一个激灵,手上的陶瓷搁笔掉在地上打个粉碎,忙低下身去捡。裴洛大步走过来,轻轻拦了一下:“你啊。扫干净就是了,怎么还要用手捡?”
绛华缩回手,有点紧张地后退一步:“我这就去拿扫帚来。”
裴洛看着她的背影,微微有些奇怪,拉开椅子正要在书桌边坐下,却发觉桌上随便摆着的几本书却被整齐地叠在一边。他抬手按在书册之上,脸上神色沉静,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失笑着摇头。
绛华却觉得自己如同吃错药一般。
明明只是端茶递水之时手指轻轻触碰,她却忙不迭地闪避。而裴洛居然也忘记取笑她,只是沉静地、若有所思地笑了一笑,笑得她毛骨悚然。
年关一近,朝廷中已经没有什么要紧事情做。裴洛时常外出同原来监察督司的同僚一聚,她不用随侍身边,彻底地空闲下来。
绛华每日都不忘去看慕绯烟。
慕绯烟换了少妇装束,行止斯文有礼,贤惠安静,很得裴相夫妇的喜欢。
日子一久,绛华开始渐渐记不起她未出嫁之前的模样,似乎无忌欢颜的时候变少了,取而代之的是笑不露齿,含而不露。如果换成她这样,估计会生生闷死的。
“绯烟,你什么时候把我要回来好不好?我还是想待在你身边。”绛华看着她手中的刺绣活,已经隐约有一朵并蒂莲花跃然而出。
“是他对你不好么?”慕绯烟含笑看了她一眼,淡淡问。
“……不是不好。只是我会觉得不自在。”
“其实在我倾慕他的时候,也会觉得不自在,好像不知道该怎么说话,怎么笑才是对的。绛华,你不用怕的。”
绛华震惊至极:“我没有喜欢他,而且我是——”她本待说自己还是花精,人妖殊途,天道不容,却忽见裴潇走过来,连忙住了口。只听裴潇笑容温暖地开口:“绯烟,怎么还在刺绣?快拿来让我看看绣了什么?”
慕绯烟将手中的活计往身后一藏,娇嗔道:“才不要,还没有绣好呢。”
裴潇佯作去抢,一边笑着说:“有什么关系,就是再难看最后还不是要给我的?”
绛华只觉得鸡皮疙瘩也快掉了一地,只想着不是说凡人最是含蓄,连表达爱慕之情都是用诗词拐弯抹角说出口的,这两人竟然当没她这个人开始公然打情骂俏。
她很是知情知趣地告辞了,一面觉得裴潇这个人真是无与伦比地讨厌。
她站在庭院中,想了一会儿,还是出了相府往那日同秦拓一起去的那个芦苇荡走去。
推开微微陈色黯淡的木门,随之而来的是木门吱呀一声悠长叹息。
绛华不由自主地放轻脚步,慢慢地走过庵堂,绕过后院。
缁衣苍老的身影正站在一颗桃花树下,仰起头看着,不知在想些什么。绛华轻轻地唤了一声:“师太。”
静檀转过身,神色如常,微微一笑道:“你来了。”她一指桃花树下的长椅,又道:“我年纪大了,站的时候久了就觉得很累,你也坐下来吧。”
绛华等静檀坐下了,方才坐在她身边,微微低下头:“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最近总是想着如果自己不是妖,而只是普通的凡人就好了。”
如果她是凡人,她便可以坦然相对,而不是隐瞒。
静檀师太缓缓闭上眼,靠着长椅的扶手:“在你之前,我还听过一个妖怪说过这番话。那个时侯,我年纪很轻,就和你现在这个模样一样的年纪,也没有遁入空门。那年初春,南都有一场花会。”
姹紫嫣红之中,一个英挺俊俏的少年郎君翩翩而来,顽皮地拉走一个姑娘。那个少年生性跳脱,像火一样热烈,高兴时候大喊大笑,跳到桃花树的枝桠上,倒卷着身子去咬那一枝鲜丽的桃花。那女子深陷情障,无法脱身。
只是那个少年不是人,而是百年修为的妖。
静檀的眼中缓缓染上了一片眷恋:“后来那少年身上的妖气引来了一位得道高人,当场戳破了他的身份。他那时候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那位道长成全他和那女子。那女子却害怕了,妖怪在她心里,一直都是十恶不作,她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
那少年最后看了她一眼,眼中褪去了热烈和跳脱,变得悲哀。
华光闪过,他自己废了百年修为,什么都没剩下。
绛华心中凄恻:“废了修为,也只是变回原形吧?”
静檀一指身旁那棵桃花树:“就在这里。”
绛华转过头,看着那棵静立风中的桃花树,思绪万千:“原来,是这样的结果……”
“凡人的一辈子不过百年。而妖的一辈子却绵长得多,用这样的一辈子去换凡人的,终究是不值得。你又怎会如此看不透彻?”
“我没有想过值不值得,只是觉得这位前辈,”绛华站在桃花树边,微微一笑,“他一定觉得很值得,就算变回原形,也是有这个心念在罢。”
静檀看着她伫立小风中,衣袂随风舞荡,微微恍惚。
明明是妖。
让凡人如此不齿的妖。修行百年换来人形,可心思还直白得如同最初。而他们凡人又可以拿什么来相较?静檀看着那株桃花树,忍不住伸手摩挲着树干,稀疏的、墨绿叶子微微晃动,好像还有当年那个热烈跳脱的少年气息。只是她,已经老了。
绛华突然听见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还来不及出声,就听见门外遥遥地传来一个粗豪的嗓音:“师太,我家兄弟上山摔断了腿,这可怎么才好?”
静檀脸上神色立刻恢复如常,道了声:“先将受伤的在院子外边的长椅上躺下。”她看着绛华,又道:“我出去看看,你随意便是。”
绛华也跟着静檀往外走:“师太,有什么我可以帮上手的?”
静檀的嘴角微微露出一丝笑纹:“你去烧盆水端来,不要太烫,温热就好了。”
烧水什么的,绛华在慕府时候就被张大娘教得很好了,这次更是加意表现,用妖术点了火,守着炉子等水面稍稍冒出些热气就倒进水盆,端到院外。
只见院外长椅上躺着一个男子,粗布衣衫上都是点点鲜血,脸色煞白。而另一个人则站在长椅边上,脚边还放着一大捆柴。
静檀低下身翻了翻那伤者的眼皮,又在那人身上轻轻地按了几下,待按到膝上时候,那人长声痛叫。她舒了口气:“只是腿折了,没有大碍。”
绛华走上前,端着水盘站着不动。
只见静檀伸手摸到了腿骨折断的地方,听声接骨,用树枝固定了,再手势轻柔地用温水给伤者洗伤口。直到那两人离开了,她才艳羡地说:“师太,你真厉害。”
虽然不是像东华清君那样抬一抬手指就可以治愈病痛,但是也很不简单了。
静檀看着她微微一笑:“你想学吗?”
绛华想了一想:“我怕太笨,怎么都学不好,惹师太生气。”
静檀不禁露出了笑容:“你这样乖巧,怎么会惹人生气?你要是想学,就隔几天过来一趟。”
然而这般隔三差五地溜出相府,还是趁着裴洛出门的时候才敢做的。可绛华说不好是自己运气太坏还是偏偏赶巧,才出去两三次就被裴洛在街上逮了正着。
此刻方值傍晚,暮色未至,天边还有红彤彤的一点余晖。
裴洛倒没说什么,只是轻轻曲起手指在她额上一弹,随即从马鞍上拿下一袭厚袍,将她松松地裹在其中,然后牵着马同她并肩往相府走去。
绛华裹着在衣袍之中,时不时偷偷看着裴洛一眼,但见他神态如常,也不像是生气什么的,只是一直默然不语。裴洛越是这样,她便越是心虚,在偷偷摸摸看了他十多眼后,突然见他嘴角微微一抽,别过头来。
绛华立刻退开一步,严阵以待。
只见裴洛轻轻笑了一笑:“你这样看一眼再看一眼的,究竟看够了没有?”
绛华没想到他居然问了这么一句,只得嘴硬道:“我才没看你。”
裴洛淡淡地哦了一声,末了语调微微上扬,有种说不出的意味深长。
绛华只觉得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又卷土重来,兢兢战战许久,只听裴洛又淡淡说:“是么。”就此没了下文。
绛华随着他走到相府门口,天色已经完全黯淡下去。早有管事的等在门口牵过马,打着灯笼在前面带路。
还未到裴洛的别院,就见裴潭迎面而来,眉目细致,一手揽着侍妾,慢声道:“二哥,你回来了。”
裴洛微一颔首,却没说话。
裴潭笑吟吟的:“可惜二哥回来晚了,刚才爹娘还说起再过几日就是你的生辰了,过了生辰也该定下一门亲事了。”
裴洛神色微变,复又微微笑道:“是么,大娘的眼光总归不错。”
“爹爹还说,”裴潭顿了一顿,“二哥也该收收心,成婚之后,实在不该再去那种烟花之地流连了。”他眼光流转,定在绛华脸上:“真是……可惜了。”
绛华顿觉这眼神让她很是不舒服。
裴洛含笑道:“我本就是要收心了。”
绛华随着裴洛走进别院,还觉得那眼神黏黏滑滑,定在身后。
裴洛握住她的手,默默看了她一阵,突然释然一笑:“我不愿做的事,就是别人拿着刀子在后面,也没用。”
绛华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静静地看他,突然觉得眼前人变沉稳了许多,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突然眼前一黑,唇上已经被触碰了一下,接着又是一下,淡淡的、有如江南烟雨迷蒙。只听裴洛在耳边喟叹:“你的眼睛……很干净、很亮……”
她手足无措,却一动也不敢动。茫然之中只觉得手指被轻轻握住,转而手心相贴。只是手指相扣,却在一瞬间连冬日寒风也感觉不到。绛华睁着眼看着辗转亲吻自己的男子,睫毛微颤,隐约动情,就连相贴的手心也火热起来。
裴洛拉起她的手,轻喟道:“你啊……”
绛华疑惑地看他:“怎么?”
裴洛低下头失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以后看见我三弟,你都避开些。或许只是我想得多了,不过还是留点心思的好。”
绛华哦了一声,张口欲问,想了想自己对裴潭的确没有什么好感,便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