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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我手捧着菜单微笑着等待客人说出她想要什么。
      可是我已经很饿了,饿到我的额前都冒出了虚汗,却还在彬彬有礼地问每一个客人想要来点什么。与我相好的厨师看出了我的饥饿,偷偷给了我三个寿司卷。我很意外,我问他是怎么知道我想吃东西的。他说,从早上到现在你一直在忙啊,是神仙都会饿的。我感激地冲他笑了一下,为了不让他失望,胡乱塞了一个下肚。但我立马就后悔了,因为我感觉到这个寿司就一直堵在我的胸口,并没有到我的胃里。我感到头晕恶心,但依旧强撑着在店里忙来忙去收拾东西。
      对,我还在等那个客人说想要什么。我微笑着看着她,她对面的这个男生耐心地看着她。这个华人女生很好看,微卷的头发,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非常灵动。我特别喜欢这个温情的瞬间,更重要的是,在这个瞬间,我可以得到片刻的喘息。这个华人女生终于选好了,她看着我,说了一个短语。我看着她的口型,看懂了那个词,但在我明白她想要什么的时候,突然一阵耳鸣,只能听见嗡嗡声,无法听到她的声音,依稀辨别出她在说寿司。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刚刚那个硬塞进嘴里的寿司。我的喉咙里有口水上涌,我用力地咽了一下,但是并没有压制住,于是我又咽了一下。我感到了自己的不对劲,笑着对她说,抱歉,请稍等一下,我去厨房问一下有没有食材了。随后冲向了后厨的厕所。
      我终于吐了。
      刚刚吃下去的寿司被我全部地吐了出来。我跪在马桶前,将秽物冲走,感觉腹内空空。有的时候空腹的感觉是好的。每当我企图强行吃东西的时候,吐出来之后总是会感觉好一些,这个时候我就会悄悄地放自己一马,我会对自己说,没事的,不吃东西也没关系的。
      只听见那个厨师敲门问我,Kai,你怎么了。
      没有,我没怎么。好吧,我并没有什么事。如果一定要让我说的话,让我来告诉你,下雨了。
      当我在住处忙忙碌碌地收拾东西的时候,我突然很想告诉医生现在下雨了。我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就是我遇到了一件事情,我突然很想告诉谁。比如说,现在下雨了,我突然就想告诉他。我拿出手机给他发Whatsapp。我这样写道,医生,你看外面下雨了呢!
      外面的雨下得真的很大,风也很大,有一种风雨飘摇的感觉。身处这栋公寓的顶层,我甚至能感受到楼在晃。我倒了一杯水放在桌子上,真的看到水在杯中晃。以前在国内,也会下比这个大的雨,我在家里很有安全感,还很诗意地觉得是“画船听雨眠”。可是如今的我收拾搬家的东西,忙得浑身冒汗,丝毫找不到任何“画船听雨眠”的感觉。我终于收拾好,安稳下来,坐在沙发上,看着收拾出来的几个大箱子发呆。屋里变得非常安静。窗外的风呼呼地刮,每一次风裹挟着雨水打到窗户上,我都会直冒冷汗,害怕窗户被击碎,又或者整个天花板被掀翻,自己也被风卷到空中。我听见了滴水的声音。走到窗边一看,原来是天花板漏水了。我拿了一条抹布垫在窗台上,希望滴水的声音可以不要这么可怖。
      他没有回复我,我开始为自己这一点点的倾诉欲感到羞耻。我躺在了沙发上,看着昏黄的灯光,觉得非常非常地困,连起身关一下灯的力气都没有,就这么睡着了。我迷迷糊糊地睁眼,看了下手机上的时间,是凌晨三点多,然后跌跌撞撞地起身想要去刷牙,却看见一个黑黑的东西在客厅里盘旋。我定睛一看,发现是一只蝙蝠。它同我一样跌跌撞撞,一会儿撞到顶灯,一会儿撞到天花板。这已经不是家里第一次飞进蝙蝠了,只是之前每次在我发现它之前,我的前室友就把它处理掉了。
      别以为这样我就害怕了。我小时候也是遇到过蝙蝠的。我拿出一条挤得半干的毛巾,看准时机,朝蝙蝠狠狠地抽过去,几个回合下来,把它打落,然后用扫帚簸箕把晕过去的蝙蝠扔了出去。我不会害怕的。我不会害怕的。我不会害怕的。其实我现在有点后悔,我应该将那只小小的蝙蝠留在屋里,这样这个屋里就不会只有一个我,而是一个我和一只蝙蝠了。
      我终于搬进了医生的家。现在我知道了,他虽然认得中文,但不会拼音,所以只能用手写输入法,回复消息就比较慢。他向我解释的时候,我感到面红耳赤。我说,其实你不用跟我解释这个。
      我每天都帮他打扫屋子,然后扫出一堆我自己的长头发。其实他是个很整洁的人,不知道这是否跟他的职业有关。我去帮他擦书房的桌子,他的桌子上通常都有很多打印出来的论文,上面有他的笔记圈点,桌子上虽然东西很多 ,但是很整齐。我看到他电脑的屏保是相册,屏幕上滑过一张张他和朋友们的照片。我看到他在瑞士雪山的滑雪,戴着护目镜,笑起来有两颗虎牙;在埃菲尔铁塔下与朋友们的合影;在日本寺庙前的招手;有跑了马拉松之后的举着奖牌的他;戴着头巾骑行的他冲镜头挥手;毕业典礼穿着学士服的他,捧着鲜花微笑;还有中学时在绿茵场上踢球的他。
      他又很晚回来,打开门看见我在拖地,又看了看我长到腰部以下的头发,说,你真的不觉得你需要剪一下头发了吗。
      我又害羞起来。这边剪头发太贵,我舍不得钱剪就一直留,现在已经很长很长了。我只好说自己没钱剪头发。天啊天,我怎么又在他面前说起了自己的窘迫,好吧,反正他知道我的境地。他说,那我来帮你剪吧。我惊讶地说,难不成你拿手术刀的还能拿剃头刀?他不置可否,只是回屋拿了一个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套剪头发的工具。我更惊讶了,他只让我反着坐在椅子上,拿了一件围裙帮我系上。
      我说,你给我剪到肩膀就行了。他嗯了一声,就开始帮我剪了。他边剪边跟我说,Kai,我们以后用英语说话吧,我觉得你的口音有点重,已经影响到别人能不能听懂了。我想要转过头去看他,他一把按住了我,说,不要动。
      我问,从现在开始吗?
      他说,是的。
      然后就是长久的寂静,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开始用英文说了,你不要以为保持沉默就没事了,从明天开始,你都要跟我讲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要用中文给我发信息了。他拿出吹风机给我胡乱吹了一通,然后又稍微修剪了一会儿,左右端详了一下,就帮我解下围裙,说,你来收拾下地板上的头发。我看看一地的头发,点点头,走到镜子面前看了看自己,觉得他的手艺还不错。
      他突然指着吸尘器问我,你知道这个用英文怎么说吗?
      我愣了一下,vacuum cleaner已经出现在我的脑海中了,但是我不会念vacuum。在我支支吾吾地发出一个模凌两可的单词的时候,他已经回到自己房间了。我看了看他的电脑屏幕,他又在改文章了。我帮他把书房的门关上,然后用吸尘器把地上的头发都吸干净。
      等收拾完所有东西,我微微有点饿。他之前跟我说过冰箱里的东西我都可以吃,没有了告诉他一声就好了。我忐忑地打开冰箱,发现里面放着六个沙拉盒,每个盒子里放的都是搭配好的沙拉。我拿出一盒,拿着叉子叉了一片黄瓜。
      我尝试着咬了一小口。我居然重又感受到了食物的美好。这种美好不仅仅带着食物的味道,还伴随着颜色。以前看他们的颜色是那么的黯淡无光,现在却如此鲜艳。是不是视觉和味觉也是相通的?圣女果是红色的,这个红色居然这么娇艳,黄瓜是绿色的,这个绿色居然这么脆生,生菜叶子上面还有一点水滴,为什么我以前没发现这些蔬菜这么好吃呢。我每吃一个,都会对自己说,楷,你看,这个是黄瓜,这个是圣女果,这个是生菜,这个是苹果,这个是甜菜根。
      我知道我自己哭了。
      那这样的话,是不是我就找回了我的食欲,是不是我的病就好了?是不是因为他给了我一个栖身之所,帮我剪头发,又给我准备食物,所以我就不再孤独了?
      我恍然大悟,双亲故去之后,再也没有人能够无条件地对我好了,或者说我再也不会那么心安理得地接受别人对我的好了。三伯对我好,是因为他带着他们一大家子住进了我父母原先的房子,他对我有亏欠;以前的男朋友对我好,给我钱零用,是因为我听话,带出去有面子;厨师对我好,是因为他有yellow fever,专门找亚裔女生,以满足他隐秘的幻想。可是医生是为什么呢,他在大街上捡到了我,就把陌生的我带回家,尊重我,给我准备食物,放心让一个素不相识的我睡在他的客厅里。
      我哭得悄无声息。
      后来我知道了,那六个沙拉盒子中,有三个是给他自己准备的。打工结束后,我跑到TESCO里买食材,平日里我都是跑到market里买最便宜的水果蔬菜、去超市买打折的快过期的肉和牛奶,但是现在我没有,我拿出自己薪水的一大半买了两大购物袋拎回家。到家之后,他已经坐在电脑前工作了。我轻手轻脚地打开冰箱,看见他又准备了六个沙拉盒子。他听见我回来的声音,走出来说,我不想看书了,我们出去走走吧。天已经很冷了,也已经很晚了。他拿了一支烟和打火机,说,走。我这才意识过来,他只是想出去抽支烟。他问我是否介意。我摇头。
      街上很安静,有酒吧服务生出来收拾布告牌,他把气球解下,看见我盯着他看,就问我要不要气球。我看了医生一眼,他笑了笑,我就问酒吧服务生可不可以给我两个,服务生递给了我三个气球。我给了医生一个。
      过了几天,我们一起去了在公园的Bonfire & firework。小时候曾经跟父母看过烟火,爸爸让我坐在他的肩头。我是骄傲的,因为他是现场的爸爸们中个子最高的,所以我是看得最清楚的。我看看身边的医生,只看得见他的侧脸。一朵烟火腾空而起,绽放的时候,照亮了他的脸。我很克制才没有摸摸他高高的鼻梁。他转过头来看我,然后悄悄在我耳边说,你为什么又在看我?
      我被这个亲昵的动作弄得脸红,暗自庆幸光线暗,看不清。我抓住他衣服上的帽子,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说,因为你好看啊!
      他听见了,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我觉得很可爱。
      我以为我的厌食真的治好了。
      可是我没有。
      我每天回家都会把他给我准备的食物吃掉,然后把保鲜盒洗了晾干,放在柜子里。但是吃下去的食物并没有进到我的胃里,而是一直堵在了胸口。过一会儿,觉得实在受不了就会去卫生间催吐,把食物吐了。一开始我还在家里偷偷地吐,后来我怕他会听见,直接把保鲜盒带去上学,到图书馆的咖啡厅吃。我试着吃过,但结局都是无一例外地被我吐了。我不想让他知道我又吃不下东西了,也不想把他为我辛苦准备的食物扔了。所以我每天就在吃和吐之间徘徊。我的喉咙每天都由于呕吐而肿痛着,我的嗓子和鼻子好像永远都有被酸水腐蚀的感觉,我的脸越来越肿了。以前我需要催吐,并且在我进食完毕之后,后来愈演愈烈,我只要吃一点点,就会条件反射一般地呕吐。
      他发觉了我的水肿,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周末带我出去吃饭。等前菜上来的时候,我就开始拼命地吃,吃得非常地快。我害怕,我怕我还没吃多少,我的身体就意识到了食物的存在,然后当着他的面吐出来。我往自己的嘴里叉洋葱圈,我往自己的嘴里叉烤鱿鱼,我往自己的嘴里塞薯片。我所有的动作都在向他表明:你看,你多伟大,你治好了我的厌食呢。他静静地看着我,眼里写的全是克制的失望。我实在没有力气再表演一场叫吃东西的戏了,也不忍心看他的眼神。我放下了叉子,捂住了眼睛。
      他握住了我的右手手腕,想要拉下我捂住眼睛的手,但是我死死地捂住了。他说,Kai,没关系的,如果你吃不下,就不要吃了,我不会强求你吃的,吃东西并不是我们的目标,我们的目标是进食规律,如果你强迫自己吃下去,但是又吐了,那就不要吃了,我们从每天吃一餐开始,一点一点地增加,好吗?
      他是用中文说的。我放下了手,伸手去拿纸巾,然后用纸巾捂住了眼睛。他说,别哭了,以后只要有时间,我们都一块儿吃饭,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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