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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脉象(大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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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卯时,街上陆陆续续有摊贩开始吆喝,神色匆忙的行人穿梭在大大小小的巷道内。街道上嘈杂声渐起,但女子凄厉的哭喊还是显得尤为突出,吸引了不少路人的注意。
“怎么了?”
“医馆里那点事,每个月都要来一遭,还没看烦?”
“哈哈,我就说天上怎么可能掉馅饼,你看,贪图便宜,儿子没了吧!”
“你这人说话怎么如此刻薄,她都这样了,何必再揪着不放?”
“哎哟,我说她,关你什么事?莫非你也想去试药啊?”
……
路人的讨论,关切或嘲讽,唏嘘或冷漠,都只是机械地传入耳内。陈尔对他们的话做不出一丝一毫的反应,只是执念地抱紧自己的孩子,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医童牵着她在医馆里找了个空位坐下,赶忙去请褚大夫,又吩咐另一个人点燃传音符,请商悦棠过来。
褚大夫捶着腰,头发乱糟糟盘在一起,显然还没有拾掇好便被叫出来了。
他问:“怎么回事啊?”
陈尔抱着怀中的孩子,嘶哑道:“你还有脸问?你看看,我儿都成什么样了!”
褚大夫低下头一看——
只见那小童浑身的红点都溃烂流脓,散发出一股恶臭,犹如腐烂的尸体一般。
褚大夫那张小眼睛眯起来,有些不可置信:“这——”
只是换了黄尾草的品阶而已,他们还特意抓了耗子来灌药,那耗子活蹦乱跳得不行,怎么可能会毒死人?
昨天其他的试药者呢?他们也中毒了,还是说已经……?!
陈尔癫狂地抓住大夫的衣襟,力气大得吓人,把他扯了个趔趄。
陈尔哭道:“都是你们的错……我儿本来还好好的,他还有救的,因为你们……”
她像是一口气喘不过来气,掐着自己的脖子喘息了一会儿,又跌跌撞撞冲到柜台前。只听得一阵噼里啪啦,账本和摆饰全被扫了下来,琉璃灯碎了一地。
陈尔道:“什么免费的药汤,你们这是在杀人啊……”
发泄完了后,她蹲下身子,埋头抽泣起来。这些月来,为了儿子东奔西走,变卖家产,受尽他人白眼,不料最后还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商悦棠携着江晏赶来,一进医馆便被人指指点点。
“听说就是他要求换药的,蛇蝎美人大概就是说得如此!”
“造孽啊,不懂医术何必要去倒弄这事啊,现在害得别人儿子没了,心肠如此恶毒,真该以命抵命……”
“觉得自己是仙人,什么事情都懂呗,真是……我看这种‘仙人’,就该高居在他的洞府里,不要下来害人!”
因为商悦棠是修士,这些人说话还比较含蓄,生怕自己触怒了仙师,被一剑砍死。但他们对医馆里的人,可就没那么客气了,就连褚大夫家年轻的小孙女都被他们拿去便编排,什么乌七八糟的污言秽语,都冒出了口,不堪入耳!
江晏听得生气,忍不住瞪了他们一眼。
“哎哟,你看,还瞪人!想必是心中一点愧疚感都没有呢!”
江晏脸色一黑,呼吸的频率放缓,眼眸中逐渐凝上冰霜。
肩上一沉,熟悉的温暖从肩膀蔓延开来,驱散了他眼中的寒冷。
商悦棠面上仍是淡然无比,轻飘飘道:“别理他们。”
血流涌上面庞,江晏小声道:“恩。”
进屋,褚大夫正在给小童把脉,双眉紧皱,面色严肃,又掰开小童的嘴,检查舌苔。做完这些事情后,他似不可置信般扶起小童,食指探在小童鼻腔下——没有呼吸。
他抚摸着自己长长的胡须,困惑道:“怎会如此?怎么可能……”这个症状,简直太奇怪了!他从医几十年,也没见到过这怪象。
陈尔像是哭够了,双手撑在膝盖上,挺直了腰板,起身走向大夫。
她刻意从商悦棠身边经过,双手一推道:“滚开!”
原本,在失去亲生儿子的情况下,她这番报复性的举动也可以理解。但她的眼神中,除却表面上的悲愤,还隐约含着一丝洋洋得意。
江晏没有说话,那双深邃得可以埋藏无数感情的眼眸略微在女人窈窕的背影上停留了一秒,眼底一丝金光闪过,又很快沉了下去。
而商悦棠则看着被推搡的地方,若有所思。
他记得陈尔是未修炼的普通人,又怎会……
陈尔道:“褚大夫,事已至此,恐怕是您号称神医,也无力回天——我们还是按契约上的协议,进行赔偿吧。”
褚大夫捋着长长的胡须说:“陈夫人,既然有了契约,我们必然会遵守。”
他的小眼睛看向流脓的婴孩,眼皮子耷得快要遮住全部的视线。
“只是,您儿子的情况实在是太怪异了,您看——”
陈尔冷冷道:“莫要多说,拿钱来便是。”
好似觉得自己的话语太冷漠了,她软下语调,身子也瘫坐在地,哭诉道:“还是说,你们想反悔?”
褚大夫无法,吩咐道:“阿乙,取灵石来。”
阿乙应了一声,打开抽屉,清点灵石。
一道清冷声音道:“慢着。”
陈尔幽幽转向商悦棠,道:“这位仙师有何贵干?莫非是觉得这灵石的补偿太不划算,要欺辱我这弱女子了?!”
商悦棠似笑非笑,嘴角噙着冷意:“非也。我只是有一问题想请教夫人罢了。”
陈尔被他冰冷的眼神所撼,不敢与之对视,只得塌下腰,葱指梳理了下额前散发,整个人显得楚楚可怜。
她:“说吧,你可把我儿的死因推到我身上。”
商悦棠慢慢踱步到陈尔面前,清澈的双眼仿佛能洞察一切。
他道:“陈夫人,您可否告诉我,您的儿子分明安然无恙,为何你却坚持他死了呢?”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大惊。
陈尔的头埋得更深,她双肩微微颤动,一出口便是破音:“你莫要胡言乱语,我儿可是没了呼吸,难道还活着不成!”
商悦棠笑了,在医学上,脑死亡才是确诊一个人死亡的标准。而在有了神术妙法的修真界,则更不能以常理来推断生死了。
他怜悯地看了眼女人,背手道:“我先前看褚大夫诊脉时似乎多有困惑,不如听听他的说法?”
褚大夫缓缓将一切道来:“这……陈夫人的孩子的确没了呼吸,而脉象……分明已经没有了,可在我即将收手时,又感应到了细微的搏动。我再仔细把脉,只觉得似无似有,难以辨认。无法,我又辨认他的舌苔,比起往日,要好上许多。但这孩子身体冰冷,无法叫醒,怎么看也不像是……活着的。”
商悦棠看着小儿紧闭的双眼,问:“你可知有一丹药叫做伪尸丹?”
褚大夫困惑:“这为何物?”
商悦棠不语,上前,手指在小童天灵盖上一点。
只见身体僵硬的小童立刻剧烈挣扎起来,宛如四肢都被木偶线缠住操纵,最后口中吐出一滩黑色水液,其中有一物扭动不停!
“咿啊?!”医童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账房伸长了脖子,看清后也嫌恶地缩回了柜台内。
褚大夫不愧是见过世面的人,如今还稳如泰山,眯着眼睛道:“蛊虫?”
见事情败露,陈尔悄然摸到医馆门口,正躬下身准备偷溜时,脖颈横上一线冷意,寒冷彻骨。
江晏垂下眼,漆黑的眸子像是静夜的深水。
他的声音很轻,语调也很温柔,但是让人联想到黑蛇吐出的红信,柔软又带着危险。
他问:“想去哪?”
手中的剑,又深了一分,在女人白皙的脖子上留下一丝血痕。
陈尔用颤抖的指尖推开剑刃,声音破碎,不成音调:“我、我只是想起我儿还没有吃早饭,想去外面给她买点东西——”
江晏冷笑道:“不如等大夫诊断完后再买!”
说罢,一手提住陈尔的衣领,把她拖了进来!
他的身躯分明薄弱得如一张纸,可力气却是惊人。
陈尔颠扑在小童身旁的桌上,撑起自己的上身,发髻散乱,透过凌乱的发丝,她含恨盯着江晏,心中骂骂咧咧个不停。
屋内,褚大夫按着小童的手,欣喜道:“不错,吐出蛊虫后,他身体中的脉象都复苏了!”
陈尔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那真是太好了。”
商悦棠坐在一张藤椅上,上身下倾,一只手肘支在膝盖上,撑着脸,懒散无比:“孩子平安无事,自然是好事。”
他的眼眸缓缓从陈尔脸上掠过,道:“那么,这位道友也可以告诉我,真正的陈夫人是否安好?”
陈尔呼吸一窒,立刻转身朝大街上扑去,脚步刚踏出,就一物抽倒在地。
陈尔想要反击,手一打出,就被制住,一阵剧痛传来,便被卸了胳膊,只得高声求饶。
江晏玩着剑鞘,毫无感情道:“你再咋呼一声,就永远不能说话了。”
陈尔立刻闭嘴。
背后传来商悦棠的声音:“问你呢,陈夫人在哪?”
这声音不慢不急,却带着威压,好似一座嵬嵬崇山,压得她无法喘息!
“我、我没有害她!我只是打晕了她,把她捆在屋里!”修士瘫倒在地上,“我错了,是我鬼迷心窍,见钱眼开!求您饶恕我,放我一条生路吧。”
谁又能想到,现下这个泪流满面,楚楚可怜的女子,在上一刻,还给一个无辜幼儿喂了蛊虫,只为谋求几块灵石。
商悦棠皱眉:“江晏,把她捆起来,之后再做处置。”
修士浑身一抖,盘旋在脑中的噩梦又重新浮现在眼前。
散落了一地的血肉,疯狂凄惨的叫喊,铁笼与刑具,小刀与毒药……
他们会来找我。
女人绝望地想,他们一定会找到自己,然后,就像对待那些失败的弟子一样,将自己的骨头敲烂,做成奇奇怪怪的东西。可能是一只风笛,可能是一把匕首。
如若回到那里,她宁可死!
心下一横,她咬住牙关,藏在齿间的药囊被咬破,无色无味的毒药随着唾液淌进咽喉,一根针好像在大脑中搅动,她身子一个哆嗦后,便软绵绵倒了下去,不再动弹了。
江晏在看见她眼神变化的时候就已经察觉,可惜还是慢了一步,刚捏开她紧闭的嘴巴,女人已经彻底死亡。
商悦棠蹙眉,不过是谎言被人识破而已,反应竟然如此之大。她在害怕什么?
什么都没检查出来,江晏正欲松开手,却见女子的口腔上颚里,一个印记正浮现而出,恐怕是平日里被女子用灵力遮掩,如今灵气散去,便无法藏匿了。
江晏道:“她的口腔上颚,烙了三生莲。”
褚大夫一惊,挤了过去,那双小眼睛因为震惊而瞪圆了:“三生莲,竟然真的是三生莲!”
商悦棠道:“三生莲有什么问题吗?”
褚大夫道:“掌门竟然不知道?这三生莲本身没问题,可是烙在身上,问题就大了!”
原来,九州内有一臭名昭著的魔教,其标志就是双生莲印。魔教弟子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甚至犯下过屠城祭天这种滔天罪行。两百年前,魔教四个分坛皆被赤练仙子斩于剑下,元气大伤,教徒也随之销声匿迹。
此时三莲印记重现于世,怕是魔教不日就要卷土重来。
褚大夫叹了一口气:“风雨乱世啊……”
医馆内,陈尔抱着儿子大哭不已:“儿啊,娘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小孩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咯咯笑道:“娘亲哭得好丑,像小狗。”
女子破涕而笑:“只要你没有事情,娘就是长成天下第一丑八怪也心甘情愿。”又牵着儿子的手跪在商悦棠面前,拍了下儿子的背:“快谢谢仙人!”
小童奶声奶气的:“谢谢仙人!”
商悦棠眼皮一跳,连忙请他们起来,又问其他试药者:“你们感觉如何?”
“我感觉身体轻盈了许多。”
“我之前全身瘙痒难耐,昨天服了药后,现在完全没感觉了!”
皆是说得一个好结果。
褚大夫不放心,又一一替他们把过脉,越把越是喜上眉梢,感叹:“掌门带来的黄尾草真是神奇,仅仅服用一副药方,在短时间内就能有如此功效。”
要知道,在过去想要彻底根治这种疑难杂症,只能配以数味珍贵药材,花销巨大,平民百姓根本难以负担。但若以普通药材配方,则疗效甚微,只能勉强吊着患者的一口气儿。每年春冬交替之时是这种恶疾的高发阶段,赤云城因此而离世的百姓每年都有十几人。而在用新的黄尾草入药后,药方的疗效竟然大幅度增强了。如此看来,只需连续服药一周,便可彻底根治此疾病了。
褚大夫赞美道:“商掌门此举,乃是大德啊!”
围观者中有人好奇:“这新药方真的如此神奇?”
便有人立刻为新药方说话:“你没看见老吴昨天都还起不了身,今天就能下床走路了吗?”
“仙人不愧是仙人,同样都是黄尾草,他种出来的,就比我们的有效得多。”
……
一传十十传百,灵治堂在赤云城中顿时声名鹊起,还吸引了不少邻城的病患。
半年后,岚夜城,归一阁。
逯七手上拈着账本,堂下跪了一群伙计。
账本被重重摔在地上,伙计们也跟着一抖。
逯七沉声道:“你们谁来给爷解释一下,上月份的入账是怎么一回事?”
掌柜的哆哆嗦嗦叩首道:“七爷,是灵治堂……”
逯七翘着腿,不屑道:“灵治堂?拿一个破药铺子来当挡箭牌,你当爷是傻子?”
掌柜道:“七爷有所不知,这灵治堂,自从推出了个什么新品阶的黄尾草,治好了热尸病,已经不同于往日了。不光是咱们归一阁,还有北山的万丹坊,都被他们抢了生意!”
逯七咀嚼着“万丹坊”三个字,从贵妃榻上跳了起来,反复踱步。
冷汗,从掌柜的额角滴下,没入地面昂贵的羊绒地毯中。
逯七终于发话了。
“麻雀再怎么装点自己,也成不了凤凰。”他冷笑,“灵治堂是吗?本大爷到要去会会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