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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听雨楼外 ...

  •   一
      立夏,雨落长安。
      微弱的光亮从阴霾的云层中透出了一点儿,自清晨下起的大雨到这会儿减小了不少。
      西市的凤栖楼上,十几个国子监生吵吵嚷嚷,声音自窗内传出,搅得不少路人仰头观望。
      一位青衫白衣的青年手托着下颚歪在廊边,凤目微瞑,从瓦檐上落下的雨珠打湿了他绣着云纹的白色衣袖和悬在廊外的碧色发带,带着湿气的风吹过,吹开了他额边的一缕青丝,将本来朦朦胧胧的面容给拂开了些许。
      看青年的打扮,似与同楼的国子监生们一路,但他一人静静坐于廊边,也不与楼内的国子监生们搭话,似又与他们陌路。
      坐在廊边神思放空的人偶尔也会听几句国子监生们的闲聊。如今盛世长安,聊得多的,无非就是哪国来朝,又哪里出了位大诗人,又风靡了什么个新曲子,而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就是当今天子新纳入宫的贵妃了。
      杨放歌对大明宫里的那位皇妃的轶事无甚兴趣,他倒更喜欢听那些文人墨客的事情,不过许是盛世太平久了,什么牛鬼蛇神都能在安逸的大唐中混得风生水起。就说李龟年为了讨好玄宗,请了一位乐工来谱太白先生风靡长安的《清平调》,令玄宗击掌赞赏。可那乐工转头便说乃是自己谱的曲好,才让太白先生的《清平调》传唱开来,一时激起了长安城内外敬仰李白的人谩骂,那时的长安城比过年还要热闹。这一场骂战的结果以当朝天子罢免乐工并逐放李白而结束。然而余韵未消,这边厢乐工与李白先生的事情刚结束,那边厢又听说了芮挺章编了一本《国秀集》选录了大唐八十多位诗人近两百首诗歌,风靡长安的李白一首也未选入。
      这些都是市井杂谈,然而每一件事都与杨放歌有关。
      李白先生如今隐居在长歌门,被长歌门主奉为座上宾,而他杨放歌拜在李白门下。
      耳边的聒噪声越来越响,谈论的内容也愈发难听,无非都是关于太白先生的传言。自天子贬斥太白先生后,杨放歌在国子监内的日子愈发不好过,也好在他脾性疏淡,随遇而安,倒不会过得糟心,可总有人,仗势欺人,就是要搅扰别人平静的生活。
      “都说是他李白与乐工不和才得罪了圣人,谁不知道他是将贵妃比作了赵飞燕,惹了贵妃和圣人的嫌。不然曾经能让高力士脱鞋的大诗人,怎么一下就成了人人厌恶的蛆虫了,连《国秀集》都没录进一首诗,还说什么诗仙呢?”有人起哄,声音说得很大,杨放歌知道那人是对自己说的,他仍旧将头歪向廊外,假装没听见对方的嘲讽。
      他这一转头,恰巧发现了西市上的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
      少年蓬头垢面,只是一双眼睛倒是亮堂清澈,让杨放歌不觉将目光放在了他身上。在长安城里,连乞丐都不会有这样干净的双眼,这个蓬头垢面的少年,实在与长安城不相融。
      雨中西市,来往人群步伐匆匆,没有人会留意一个脏兮兮的少年。杨放歌注意到少年步伐不稳,露出的右脚踝有一道食指长的伤口,伤口很深,污血直流,混在雨水里。
      少年就这么毅然决然地向前走,西市往前就是崇仁坊,再往前就是大明宫。杨放歌意识到少年要做什么,歪在廊边许久的人终于动了,他翻身跃下酒楼,惊得楼下路人纷纷避让,单薄的衣衫很快被雨水打湿,他快步向少年追去,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年被一群围上来的纨绔子弟们推倒在雨水中。

      二
      “哪儿来的不长眼的东西,蹭得小爷我一身的泥水!”领头的纨绔子弟杨放歌再熟悉不过,自张九龄被罢相,李林甫权倾朝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当初跟着他一同陷害张九龄的人也一个个都被李林甫提拔,而他的亲故们自然也成为了长安城的贵胄。推倒少年的纨绔子弟是李林甫远房子侄,年岁不大,是长安城出了名的恶少。
      少年踉跄跌倒在雨水中,他抹掉脸上的污水,双手撑地想要挣扎着爬起来,恶少一脚用力踩在少年背上,少年吃痛,被恶少踩倒在了雨水里。
      “哈哈,李少干得好!让你不长眼的东西知道得罪了李少,就是得罪了李相!”跟在恶少身后的猢狲们拍手称好,想在长安西市里亮一亮自己的脸面。
      杨放歌脸沉得快滴出水来,这些少年郎们还未入仕便已是这样的恶劣作为,若是进入朝廷中枢,大唐还了得!
      恶少用力踩着少年,少年本就有伤在身,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恶少再用力,又将少年踩倒在了雨水中。哄笑声愈发大了起来,而路过长安西市的行人们没人去阻止,甚至没人去报官。
      繁华的长安城,也很冷漠。
      屡战屡败,少年仍不放弃,他再次挣扎着撑起身子,恶少脚下用力,想再将少年踩在地上,这一次他却没有得逞。
      “啊——”一声惊呼,恶少被掀翻在了雨水中,少年怔愣地抬头望着站在自己身边的青年,右手攥成了拳。
      被掀翻在地的恶少揉着屁股,另一只手指着杨放歌:“你好大的胆子,知道我是谁吗?”
      杨放歌看也没看恶少,他俯下身向着少年伸出了手:“跟我走。”
      “喂,你没听见本少爷问你话吗?”恶少见杨放歌不理他,气急败坏地跳将起来,抬起脚就要去踹杨放歌。
      “小心!”少年注意到了恶少的动作,脱口提醒杨放歌。
      雨水中,杨放歌微微一笑,挥袖扫开了恶少的脚,恶少重心不稳,再次跌坐在雨中,惊愕地低呼:“你……你是国子监的学生?”
      长安城的国子监生分两种,一种是贵胄子弟,一种是凭本事考进国子监的,杨放歌是后一种。
      杨放歌从恶少的低呼中听出了一些胆瑟,但他知道,凤栖楼上那些看热闹的同窗们很快就会告诉李恶少,自己不是贵胄子弟。
      杨放歌将少年从地上拉了起来,带着少年离开了西市。

      “把你手里的东西丢了。”杨放歌点了下少年握着拳的右手说。
      少年以为自己藏得很好,被杨放歌点破了后,少年赧然地伸出右手,将手中的刀片丢在了地上。
      “在长安城伤人的后果你想过没有?”杨放歌有些愠怒,他见少年眸子清亮,生了恻隐之心,却忽视了少年或许并非他想的那般纯善。
      少年咬紧嘴唇,眼眶发红,不发一言。杨放歌叹了一声,替少年擦干了脸上的污水。少年长相俊朗,若是长开了应该是个英俊不凡的男人。
      就在杨放歌走神的时候,少年伸手握住了杨放歌的手:“先生为何要多管闲事?”
      杨放歌一愣,他以为自己听错,这少年竟觉得他是在多管闲事?须臾后,杨放歌又似是自嘲般地笑了笑,这少年说得不错,他的确是多管闲事了。
      “我不觉得是多管闲事,”杨放歌将手巾丢在了盆里,又向少年推了一碗热粥,“我做我想做的事情,怎么算多管闲事?”
      少年抬眼看着杨放歌,不是很懂杨放歌的话。
      杨放歌也懒得与少年说些复杂的,何况这些话他并没必要与少年说道。“你不是长安人,你来长安干什么?”杨放歌问。
      少年垂下眼,半晌不言。杨放歌知道他是忌惮自己,也不着急,待他喝完一碗粥,杨放歌慢悠悠地说:“你是来找天子申诉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少年问。
      杨放歌耸肩:“长安城看似秘密很多,其实在里面的任何人都没有秘密。”
      少年更加不解。
      杨长歌不多做解释,他只道:“我不想知道你遭受了什么,我只想告诉你,你一个人来长安是报不了仇的。”
      少年讷讷,咬紧了牙关。
      “报仇啊,总得强大了起来才行。”杨放歌意味深长地说。
      “如何才能强大?”少年问。
      杨放歌笑道:“等你有并肩而战的人,你就强大了。”
      “先生,你为什么要救我?”少年终于问了这个问题。
      杨放歌盯着少年清亮的眼眸,一字一顿地说:“我是觉得,不该让这么好看的眼睛丢在长安城里。”
      就是这个原因吗?

      三
      少年最终止步于长安西市,雨停后,少年拜别了杨放歌,离开了长安城。
      杨放歌揣着手快走进国子监的时候,有人拦住了他的去路。
      熟悉的面容,是之前一起去凤栖楼的同窗,而同窗的身后,跟着欺负少年的长安恶少。
      “真是麻烦。”杨放歌往后退了一步,身后的小巷内立时跳出了许多人来。
      “还以为是什么皇孙贵胄敢拦我的路,原来又是个不长眼的。”李恶少知道杨放歌的身份后没了顾忌,他挥了挥手,身后跟来的人立时将杨放歌给围了起来。
      杨放歌咋舌,他是会武的,但在长安城里,他不能亮出兵器。感觉到身后传来的凉意,杨放歌侧身避过了暗拳,但另一棍接踵而至,杨放歌再次闪躲,第三拳正巧砸在了他的胸前。
      双拳难敌四手,何况围住杨放歌的至少有一二十人,杨放歌护住心脉,只能硬生生去接那不留轻重的拳头,直到他蜷缩在地上,青衫白衣沾染了长安城的泥土,李恶少才让人住了手。
      脚步声逐渐消失,虽是立夏,但长安城刚落过雨,地上潮湿,寒意一股股地钻进杨放歌的骨子里。
      杨放歌四肢百骸钻心得疼,他废了好大的力气,才让自己仰躺过来。雨后月色朦朦胧胧,杨放歌拇指抹掉嘴角边的血迹,就这么躺在地上,看着头顶模模糊糊的月盘睡了过去。

      这一睡,他没赶上第二日的测考,杨放歌前两年的测考都被国子监丞评为最末,国子监不知何时出了个规矩,或许就是杨放歌第一年测考不合格的时候出的,连续三年测考不合格就要被逐出国子监,朝廷永不再录。杨放歌想立夏那一日那些国子监生们是要趁着出游想方设法让自己赶不上测考,他们正愁找不到机会,没想到杨放歌多管了闲事,他们就又再生了一计。
      杨放歌将琴负在身后,他离开国子监的时候没人送行,有些人是不敢来,他是李白的弟子,如今李白被圣人嫌恶,谁还敢跟杨放歌攀上关系?
      天宝四年,杨放歌回去了长歌门,在快至江南道时,他听到了一则传闻——薛直作战不力,驻守雁门关的苍云军与奚人一战后不足百人,昔日由太宗建立的玄甲苍云军就此消失于大唐。
      “听说那接管苍云军的新任统领长孙忘情说要让背叛和陷害他们的人血债血偿,啧啧,一个不足百人的军队,怎么报仇?”
      茶寮内事不关己的路人正谈论着苍云军的事情,杨放歌听着没来由得想起了不久前的那个少年,少年的清亮眼眸在杨放歌脑中转瞬即逝。报仇,真的这么容易吗?
      杨放歌想,若是报仇这般容易,曾经位处大唐中枢的九龄公被罢相后为什么不报仇呢?曾经诗歌风靡大唐的太白先生被圣人驱逐后为什么不报仇呢?他杨放歌为什么不向圣人揭发国子监丞在年年测考时将他评为末等呢?
      大唐已被那些牛鬼蛇神霸占了,即将腐朽,还报什么仇?
      可想报仇的人心里还是有许多不甘的,就像那个少年一样。那个少年不甘自己家破人亡,所以他想报仇,苍云军不甘遭受污名,所以想要报仇。
      九龄公知晓就算自己重新为相,他无法掣肘已经腐朽的朝廷和昏聩的帝王,所以他不报仇;太白先生知晓自己在帝王眼中不过是用诗词取悦于皇妃的文人,帝王并非欣赏于他胸中的那一腔抱负,所以他不报仇;杨放歌知晓自己并不愿进入朝廷中枢与那些他不屑的人为伍,所以他什么都不说。
      喝完茶,杨放歌拿起琴,骑上马继续往南走。

      四
      乾元元年,立夏。
      这一天,长安城落了场雨。
      长安城立夏这一日落雨,在杨放歌的记忆里还是在十二年前,那一年他离开了长安,至此再没回来过。
      自他走后十年,大唐山河蒙难,两京先后被叛军占领。
      曾经听人提起不足百人的苍云军不仅没有消失,在收复两京一战中,那一支玄甲苍云军冲锋陷阵,不输于大唐的正规府兵。
      长歌门主杨逸飞派杨放歌代表长歌门助太子及郭帅一臂之力,在收复两京之战中,长歌门人亦出了不少力,郭子仪便将杨放歌奉为了上宾。
      郭子仪的府邸临近西市,战后的长安远不及十年多年前繁华,残垣断壁随处可见,杨放歌凭着记忆依稀寻找着曾经自己留在长安城的点滴,半晌后,他挑唇苦笑,除了立夏那一日在凤栖楼上偶然瞥见的清亮眼眸,他于长安的记忆,实在是太少了。
      西市的凤栖楼还开着,杨放歌经过时,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长安城热闹时,许多文人墨客都会在酒楼里即兴留下自己的诗作,凤栖楼作为西市最大的酒楼,雪白的墙壁上自然也留下了诸多的墨迹。
      不过这里头许多都不入眼,但也有些诗歌,多了些风骨。
      杨放歌径直走上了二楼,点了壶酒,人歪在廊边,与十年多年前一样,望着西市发呆。雨水自瓦檐上滴滴答答地落下,在眼前形成了一片雨帘,将杨放歌与长安西市的街景隔了起来。
      酒水倒还是从前那般好喝,就是街景大不如前,战乱后虽零星的开了几家商铺,但少了万国来朝的恢弘之势,街头来往的大多是回纥兵,那些回纥兵遇见喜欢的东西,不问价钱就抢,与被赶出长安的狼牙兵又有何不同呢?
      一口酒入喉,杨放歌正要收回目光之际,忽有一个熟悉的目光投来。杨放歌捏着酒杯,怔怔望向楼下那玄甲将军,那人清亮眼眸稍稍睁大,而后两人皆恍然一笑。
      “将军可有空来饮一杯长安城的佳酿?”杨放歌微微抬了下手腕,问楼下的玄甲将军。
      年轻的玄甲将军点头,与身后几名苍云军交代一声,负着刀盾走进了凤栖楼内。
      小二又拿来了一壶酒,玄甲将军与杨放歌同样歪在了廊边,一边饮酒,一边看着十多年未见的长安城。
      “原来你去了雁门关。”杨放歌曾想过对方会去哪里,他猜测对方可能会参军,立了军功之后来报仇,可没想到他会去雁门关。
      玄甲将军听出了杨放歌语中的意外,他道:“我那时在长安看清楚了一件事,这个朝廷已经不那么干净,那么远离两京之外的地方或许要好些。”
      杨放歌点头:“你倒是想得通透。”
      玄甲将军无奈一笑:“只是没想到,我去哪里都要报仇。”
      杨放歌抬了下眼皮,是了,这人现在是苍云军,苍云军是背负着血海深仇的。
      “当年你救过我,是我的恩公,那日走得匆忙我俩未互道姓名,如今重新介绍,在下薛忘舟。”说着,薛忘舟向着杨放歌拱了拱手。
      “杨放歌。”
      酒杯相碰,发出清脆响声,两人相视一笑,复又恢复了寂静。
      良久后,杨放歌望着寂寥的西市,想起了十多年前画面,他问道:“当年我和你说要足够强大才能报仇,是不是?”
      “是。”
      “我骗你的。”杨放歌坦诚道。
      “我知道。”薛忘舟倒也直接。
      “你知道?”杨放歌把目光转向了薛忘舟,奇道。
      薛忘舟看着杨放歌,对方的两鬓已掺染了些雪色,却依然如当年那般风姿绰约:“什么强大了之后才能报仇,本就是你诓我的不是吗?如今的苍云军,虽已重整旗鼓,足够强大,战胜了狼牙军,可曾与我们并肩的兄弟都回不来了。报仇,不过是执念,失去的再也不会回来。”
      杨放歌揉了揉眉心,现在的薛忘舟眼眸依然清亮,只是不再如年少时那样冲动,是经历过风霜的人才有的觉悟。
      “同时,我也明白了一个道理。”薛忘舟目光定在杨放歌身上说道。
      杨放歌知道薛忘舟话还没说完,他没开口,抿了口酒,也看着薛忘舟,等他继续说。
      “要懂得珍惜。”
      失去后才懂得珍惜,是这么个道理。杨放歌口中含着酒,赞许地看向薛忘舟,他本担心复仇会成为薛忘舟的心结,让那一双他喜欢的清亮眼眸变浑浊,如今他不用担心,薛忘舟一如当年的薛忘舟,心思通透,让杨放歌一眼在人群中瞧中了。
      然而,对方随之而来的动作却让杨放歌惊了一跳,对方的掌心上有许多厚茧,蹭的他脸颊有些疼,薛忘舟得逞似得笑道:“当年你说得也有道理,足够强大后就能有与自己并肩而战的人,如今我可与你并肩站在一起吗?”
      杨放歌愣了半晌,他望着对方清亮眼眸,深深地陷了进去,半晌后,杨放歌回过神来,伸手推开了薛忘舟的手:“我当年就觉得你看上去简简单单,但也不是善与之辈,我果然没看错啊。”
      薛忘舟抱着酒壶大笑:“是啊,杨先生从来都是揣着明白当糊涂的。”
      这么说好像也有道理,杨放歌心想,嘴上却不愿承认。
      在对方要再伸手过来的时候,杨放歌把琴立在了自己的身前,正巧挡住了薛忘舟的手。
      薛忘舟手指触在琴弦上,无奈地笑了。

      立夏这一日的雨不会下太久,不久后,阴霾的天空里漏出天光,杨放歌与薛忘舟一起抬头看着破云而出的日头,心道明日将是个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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