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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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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三月,冬雪将化未化。
苍山黑崖间,隐约响传出清脆的铜铃声响。
赵朔牵着个小童,从青明山顶疾行而下,又在雪原里走了一阵,终于停下脚步,道:“此处即是白海界。”
“爹,是不是你不要我了?”那小童将将与赵朔的腰一般高,紧紧攥着他的衣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赵朔甩袖振衣,怒道:“混账!你哪有半分教主的样子?”
那小童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地哭了起来:“我什么时候成教主了?我不要当教主!爹,是不是我又做错事,惹你生气了?”
原来,这小童名唤金麟儿,是金光教教主赵朔与华山掌门薛正阳之女薛灵云的独子。
八年前,薛灵云怀着身孕负气出走,因金光教被江湖人视为魔教,她怕遭人寻仇,独自产下小儿后,便不让他随父母姓,取名“金麟儿”,盼他得瑞兽麒麟庇佑,能一世无忧。薛灵云一直带着孩子在外漂泊,两年前身患重病,不得已才把他送回青明山。
金麟儿不仅模样与母亲相似,亦同母亲一般善良聪敏。
今日,他先被赵朔带到枫木崖传功,后又在匆忙间被送下青明山。虽然赵朔什么都没说,但麟儿见父亲穿一身乌红锦衣,却让自己戴上风帽、系紧围脖,打扮成猎户模样,甚至还在自己胸前系上了一个小包袱,便知大事不好,自己可能又将四海漂泊。
此刻,他承受不住山雨欲来的重压,已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赵朔冷着脸,道:“我已把金印传与你,你就是教主。”
“爹,我知道,我和娘在外面闯荡的时候,你一直派人暗中保护我们,所以我们才能过得那样快活。其实,娘早就不生你的气了,她临终前千叮万嘱,要我好生照顾你。如今你遇到麻烦,我怎能抛下你独自逃命?我不知道金印是什么,我不要当教主,我只要你!”金麟儿抽泣着,不由分说地抱住赵朔的大腿,“爹,求你别赶我走,我舍不得你。”
赵朔的眼眶微微泛红,脸仍冷着,沉声嘱咐:“吾儿切记,我赵家儿郎,纵粉身碎骨,亦不可屈膝折腰。收起你的眼泪,自此以往,勿复求人。”
“你的眼睛流汗了,你在撒谎。”金麟儿睁大两只乌溜溜的圆眼睛,认真地看着赵朔,想把他的模样刻入自己心里,却惊见,赵朔的眼角悬着一颗水珠,像松枝尖上凝着的冰露。他知道那是赵朔的眼泪,但他不敢说破,他不相信赵朔会哭。
“本尊难道会舍不得你?”麟儿雪白可爱,天真无邪,赵朔见他难过,直是心如刀绞,此刻终于绷不住了。他的口气半点不松,手却已经紧紧搂住儿子,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金麟儿异想天开,问:“爹爹,我和他们讲道理,好不好?”
赵朔没有回应。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下定决心,一掌将儿子推开,指着前方的一间破旧小木屋,道:“金印护法孙擎风前辈就住在此地,你去将他请出来,唤他作前辈,要恭敬。”
金麟儿向前走去,一步三回头,生怕赵朔悄无声息地离开。
雪地上留下了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赵朔摊掌比了比,那印子还没有自己的巴掌大。
雪原如海,苍茫沉静。
原野的正中央,横亘着一条看不见头尾的狭长裂缝。在这条大裂缝边上,一块刻着“白海界”的石碑直插云霄,标志着以此裂缝为界,北乃鬼方,南为雍国。
两国间的战争,已持续了三百余年,军队常在白海对垒。这片终年不化的冰雪下面,尽是累累白骨。
此地人迹罕至,寒冷阴森,根本不适宜人居。任谁都不会想到,金光教最神秘、最传奇的金印护法,就隐居在大裂缝的边的界碑旁。
金麟儿敲门,怯生生地问:“冒昧叨扰,孙前辈在吗?”
砰——!木门从里面被推开,一股凛冽的冷风直冲而出,积雪混着灰尘漫天飘洒。
一个男人自黑暗中走来。
这人生得星目剑眉,身材高大挺拔,纵使穿着粗布蓝衫,依旧掩不住一身纵横沙场的桀骜气。只不过,他面色青白,神情郁郁,仿佛身体里没有一丝热血,好似罩着一层冰做的壳,令人不禁生出疑惑:这样的人,当真是传说中的金印护法?
金麟儿眼里落了灰尘,好容易才重新睁开眼睛,穿过纷纷扬扬的、灰白颓朽的尘埃,猛然对上这男人的视线,被他眼底的悲凉给吓住。
更令他惊讶的是,连赵朔都要叫一声“前辈”的金印护法,竟然这样年轻,难不成是个神仙?金麟儿怕自己找错人,试探性地问:“孙前辈?”
孙擎风瞥了金麟儿一眼,从他乌黑清澈的眼珠里,看见自己落魄的身影,眉峰微蹙,并不理会这小童,径直走向赵朔:“赵兄有何贵干?”
赵朔神态甚是恭敬,道:“我已将金印传与麟儿,即日起,他就是赵家第六代执印人,金光教教主。大难将至,你带他走,请护他周全。”
孙擎风不敢置信:“他才几岁?”
赵朔将金麟儿唤至面前,告诉孙擎风:“他生在正月十五,虚岁有十。”
孙擎风冷哼一声,道:“八岁,活过一日便是一日,年岁哪能算虚的?”
“我儿天真懵懂,不大明白世俗之事,但尚算聪明,不会给你添太多麻烦,若有无心冒犯处,还请你多担待。”赵朔拂开金麟儿乌黑柔软的额发,让孙擎风看到金麟儿眉心上,那两点花瓣似的金色印记,“此后,你二人性命相连,生死相关。”
金麟儿一直以为,金光教的至宝“金印”是一方印章,没想到,这印原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神奇物事,也不明白它怎么会进入到自己的身体里,更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他只是怯生生地看着神情冷漠的孙擎风,感觉到自己和面前的这个人之间,似乎已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紧紧地连结起来。那是一种血肉骨髓,甚至于魂魄上的紧密联结。
孙擎风看向赵朔,满眼不解,道:“你修炼《金相神功》,体内真气全自金印而来,如今没了金印,内力尽失,已经做不了甚么。”
赵朔:“剑在手,宵小何足惧?”
孙擎风:“赵兄,你一生只出过一次白海,能遇上甚么麻烦?左不过是有人觊觎金印。你干脆把印给他们,叫他们知道,这东西是祸非福,哪还有人敢碰它?且暂卧薪尝胆,勿要同那些蠢货拼个鱼死网破。”
赵朔摇头:“此次武林盟围攻青明山,是朝廷在背后推波助澜。”
孙擎风漠然道:“朝廷里的谁?胆子倒是不小。”
赵朔:“金印的秘密,除你与赵家执印人外,向来唯有天子知道。不是他在后推波助澜,还能有谁?我不惧任何人,只知天子丧命事小,金印传承有失,印中蕴藏的力量、你体内的鬼煞爆发,陷百姓于水火事大。”
孙擎风:“我带你杀出去?”
赵朔:“不可枉造杀孽。”
金麟儿年幼,而且从不敢过问赵朔的事情,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不过片刻,就已神思飘忽。他见孙擎风的皮肤青白如玉,觉得很是新奇,偷偷伸出手,在孙擎风的手指头上捏了一下。
孩子的手白软温暖,孙擎风独来独往,性情孤僻,数十年未曾与人交往,被金麟儿一碰,竟觉如遭雷击。
他瞬间握掌成拳,怒视金麟儿,跟狼似的呲牙威吓他,继而转向赵朔,道:“两百年之约仅余十四年,金印将被那人收回,孽缘便可了结。你儿子尚年幼,你不该传印于他。”
“原本轮不到他,但金印不容有失,只能出此下策。请你念在他年幼孤苦,替我将他抚养成人。”赵朔摸了摸金麟儿的脑袋,满眼都是不舍,“另外,我其实存了私心,在杏花沟地下藏了东西。风头过后,你们过去看看,或许能有另一番造化。”
孙擎风将金麟儿一把抱起,傲然道:“没有造化又如何?”
赵朔大笑:“说的好!我命由我不由天。”
“我不走!你放开我!”金麟儿扒在孙擎风肩头挣扎大喊。
赵朔不禁上前两步,扳着金麟儿让他看向自己,想说些什么柔情话,却又硬生生地咽下肚中,只说:“孙前辈是英雄人物,你当视他如父。”
“爹,我不走!我要和你一起死!”金麟儿声嘶力竭,眼泪像是断线的珠子似的往下落。
滚烫的泪水滴在雪原上,融了雪,化开冰,却抵不过造化弄人。
赵朔嘴唇翕动:“爹没有不要你。”
“爹——!”
孙擎风的手腕坚硬似铁,任金麟儿如何挣扎,他都毫不松手。
金麟儿哭得双眼通红,很快就没了力气,伏在孙擎风肩头,边抽泣边打嗝。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苍茫的白海雪原、白海界边的狭长裂缝,渐渐被风雪覆盖,不过多时,连轮廓亦已消失不见。
风声如号,今日的白海热闹非凡。
孙擎风才走了半盏茶的时辰,便从风中听到了惊天动地的马蹄响,知道自己将正面遇上武林盟的人。他迅速抽出佩剑,对着自己的手腕狠狠割下,连眼都不眨。
金麟儿惊疑不定:“孙前辈,你做什么?”
孙擎风:“莫多话,待会儿叫我作爹。”
金麟儿见孙擎风的伤口深可见骨,却只流出了几滴血,心中万分惊奇,正要发问,便见黑压压的人马从南面冲来。
“发现魔教妖孽!”
马蹄声如擂鼓。一个刀客策马奔至孙擎风面前,对他拔剑相向。
金麟儿见孙擎风面上神色古怪,像是想作出畏惧的神情,却实在难以办到,再想起他先前故意割破手腕,推测出他的打算,立马干嚎起来:“爹,咱们刚从山上逃出来,怎么又遇到坏人了?世上怎会有这么多喝人血的魔头?”
孙擎风松了口气,配合道:“休得胡言!”
传言都说,金光教教主赵朔杀人饮血、修练邪功,常年掳掠百姓入青明山,作为供血的人牲,金光教因此被视为魔教。
但是,金麟儿曾偷看过赵朔喝血,他所见到的“人牲”中,没有一个百姓,没有一个因放血而死。他知道,金光教从未祸害过无辜百姓,那些传闻中的人牲,全是自甘牺牲的教众。
那刀客自作聪明,以为发现了出逃的“人牲”,露出了然神色,笑道:“原是被魔教妖孽抓去喝血的猎户。我且问你,青明山在何处?”
金麟儿眼珠子骨碌一转,张口便道:“自然是在北……”
“在东边。”孙擎风打断了金麟儿的话,抬手指向身后,“东边,山上尽是黑石,有一座城寨。”
那刀客与身旁的人商量了一番,谨慎起见,扬起马鞭在雪地上抽打一下,威吓道:“你带我们过去,若敢欺瞒,我定要叫你好看!”
孙擎风点头,转身将行。
金麟儿搂住孙擎风的脖子,朝下看了一眼,见他只穿着一双破旧皮靴,靴子已被雪水浸透,不知有多冷。他又想着,这个时候赵朔恐怕还在半山腰上,自己无能救他,却可为他拖延片刻,至少让他回到城寨中做好防御准备。
金麟儿拿好主意,攥紧小拳头,回头朝骑在马上的刀客说:“且慢!”
孙擎风低声道:“废什么话,想死不成?”
金麟儿在孙擎风脑袋上按了一下,示意他稍安勿躁,对那马上的刀客说:“你当真是武林盟的人?”
那刀客笑道:“小娃娃也知道武林盟?”
金麟儿:“我听说,武林盟的人,都是正义侠士。”
那刀客:“那是自然。”
金麟儿:“可我看你们这般行事做派,与魔教倒没甚不同。”
那刀客:“你说什么?”
金麟儿梗着脖子,道:“我爹爹刚才死里逃生,身上还带着伤,你让他在这冰天雪地里走着给你们带路,上了青明山,只怕就没法活着下来了。你们要让他骑马!”
孙擎风看了金麟儿一眼,像是觉得莫名其妙。
那刀客气急败坏:“他不过是个山野猎户,怎配骑马?小娃娃莫要废话,否则,我把你和你爹当成魔教妖孽一并杀了。”说罢抽剑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