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神》梦浮原

1、第一章

　　甄宓沿着一条马路回家。车辆像工厂传输带的产品，一辆接一辆疾驰而过。他悄悄地屏住呼吸，以抵御扬起的烟尘。在他憋着气，倒数最后几秒时，一声青春期男孩独有的热烈呼喊让他破了功。甄宓抬头，看见即将驶离视线的一辆公交车上，几个陌生的大男孩挤在窗边朝他挤眉弄眼。在见他望过去时，又纷纷转头推攘起一个高个的寸头男生。寸头男的身影大半被挡住，甄宓隐约可见他夸张地做了个飞吻的动作。这个寸头男，应该就是先才喊他名字的。

　　早已习惯类似事端的甄宓心里仍然泛起一种隐秘的恼怒，他脸色微红地嘟起嘴，嘴角却微微上扬。男孩们活泼躁动的声响随着公交车的驶远而渐没，然而行人已经很有几个转头好奇地打量甄宓了。甄宓加快脚步，朝着荒山的方向走去。

　　没走多远，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嗓音。“阿宓，你去哪里？”

　　路边一辆引人注目的豪车上下来一位身材伟岸的青年男子。他满脸讪笑着单手拿过甄宓的书包，轻巧地扔进车里，哄小孩子似地对甄宓说：“阿宓，最近爸爸的公司不太平，你也别在外面瞎晃悠。”这位青年正是甄宓的未婚夫袁熙。

　　甄宓年幼的时候，也是富贵之家受尽宠爱的小公子。家里常常举办宴会，有一次格外浓重，父亲母亲还特意租了别墅，吩咐人布置。据说是当时金融巨鳄袁家的二公子也会来。甄家很想跟袁家攀上关系。

　　几位姐姐都特意浓妆打扮，求那袁公子多看她一眼。然而众星捧月的袁熙一见甄宓，便惊为天人，谁也无心搭理了。宴席散后，花、零食、珠宝、演唱票电影票……源源不断地从袁家送过来。袁熙甚至每天一日三餐似地发短信骚扰甄宓。甄宓却总是对他爱理不理。

　　不幸的是，没过几年，父亲甄逸就去世了，甄家一落千丈。豪门一旦没落，各种隐在暗处的小人就开始落进下石了。母亲气得病倒在床上，几个姐姐也一筹莫展。唯有袁家此时递来高枝和口信，要求甄宓与袁熙定亲，并住进袁家。

　　甄宓从此以后再也不能当他天真无邪的小王子了，他被迫地成长起来，熟悉男性的荷尔蒙和各种似有若无的侵犯骚扰，并在辗转间保护自己。

　　无论如何，甄宓更喜欢身处在浓郁葱茂的灌木草丛间。小小细细的一瞥，那不起眼的绿色里就包含着造化所衍生的几十个种类。它们热烈，毫无目的地生长着，无时无刻流淌着绿意，在虚无中凝结出厚重的果实。他乐于在其间寻觅不一样的质感和颜色，况且，不用与各式男子周旋，这让他感到轻盈的快乐。

　　甄宓坐在山顶凉亭上，曲线优美，纤长圆润的双腿在空气中来回荡漾。他把保温桶里的饭菜拿了出来。随后一只耳朵被风吹得朝后的小狗交换着四条小短腿，像个兔子似地溜了过来。甄宓一边低声呢喃小狗的名字‘团子’一边将它抱入怀里。

　　“宓儿，这野狗身上有细菌。”甄宓回头，袁熙竟跟了他一路，此刻正站在不远处，皱着眉头看着他。

　　甄宓将团子放于地面，团子在他脚边蹭了几下后便往灌丛深处缩去。甄宓靠近袁熙，双手环上他的肩，温顺地靠在他胸口，撒娇地说：“熙哥，再给我十分钟，十分钟我们就回去。”

　　七月的天气很是闷热，满山嗡嗡的虫鸣叫得人心慌意乱，这喧腾之音更是随着少年温热的身体依附，也喧闹在袁熙的心里，令他一股股的热血往头上冲，来不及思考什么，便胡乱答应了甄宓的要求。

　　甄宓趁袁熙失神，轻快地跑往团子消失的方向，这招屡试不爽，而袁熙看似精明，却总是拿他没办法。

　　植物繁茂的地方，往往昆虫也多。甄宓此时大腿根处，小腿上，手臂上，皆有肿胀的痒意。他隔着裤子，不解气地胡乱揉弄几下，那痒却是越发厉害，像只小手从心里长出，挠了起来。

　　虽然天色渐渐昏暗，闷热却未解多少，只是偶尔会有一阵风，带来有热度的流动感。风吹得树叶灌丛簌簌作响，甄宓想起了荒山上毒蛇的事，又想到如果自己被毒蛇咬伤，死时面容会怎样扭曲，袁熙会痛哭多久又爱上其他人……。这一想，平白地给暑天添了几分苍凉。

　　甄宓脚步慢了下来。他走向一块空地，坐上了空地边的石头。一条腿也高高放在石上，甄宓挽起裤子，颇有几分不雅地挠着痒处。突然，他听见了团子的叫声。团子欢快地想往石头上蹦，甄宓也爱怜地笑了起来。

　　“原来这小狗是你的，它叫团子吗？”甄宓从来没听过如此温柔清澈的声音，他抬头，发现不远处站着一位俊逸的少年。少年似乎这才看见甄宓的正脸，高高挽起的裤子和露出的白玉似的腿根，他脸色一红，侧过身，掩饰地咳了几声。

　　甄宓也有些尴尬地放下腿，端正坐好，带着几分娇矜地说：“你知道这里有毒蛇吗”

　　“邺城动物园有只小熊猫不见了，饲养员被罚了好几个月的工资。后来有人在这里发现小熊猫的尸体，据说是小熊猫偷吃了蛇蛋，被蛇咬死了拖到这里来的。”甄宓信誓旦旦地说，说到后面，他睁大了一对剪水双瞳，环顾着四周荒野，露出楚楚的姿态。

　　少年不想怀疑那蛇是如何躲过动物园重重铁门，把一只小熊猫拖到这里来；也懒得跟他说，这块山地刚被父亲的手下搜寻多次，清理掉所有危险。他温柔地坐在甄宓身旁，偷偷摸摸而心下不住惊叹地描摹这位满口胡言乱语的小骗子的侧颜。

　　晚间的风吹响一山的树叶，太阳彻底地落山了，月光似水般温柔，月下的人也像身处波光荡漾的水中了。

　　“毒蛇是不会来这座荒山的。因为这座荒山曾经住在一只老虎，才被我父亲命人杀死。”

　　“对了。还没来得及问你的名字。我姓曹，你可以叫我曹子建。”多么平淡的自我介绍，配不上这位偶遇少年的天人之姿，子建暗自想着。

　　“你就编吧，比毒蛇还吓人，我还说这里有龙呢。我叫甄宓，邺城中学读高二。”甄宓示意子建坐过来后用肩轻轻地推了一下他，这是在学校里和男孩打闹惯常的做法。

　　不惯常的是曹子建的反应，他既不慌乱躲避，也没有趁机亲昵，而是坦然地坐在那里，注视甄宓的眼睛，仿佛看向了很远的地方，那里一片荒凉，风从不停歇，只有野花生长。

　　我们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并且十分熟悉，甄宓心想。他真像一棵风里挺拔自在的青松。

　　子建看了看手表，说“不信吗？我带你去虎死之地。”

　　两位少年又沿着曲径通往幽处。一路上，都市生活的热闹烟火气息渐渐消失。树木的枝干像黑夜里的妖魔挥舞着手足。每踏出一步，都生怕惊醒沉睡的不明生物。灌丛里小昆虫发出的响动也让甄宓心惊胆颤。

　　甄宓悄悄地牵上子建的衣角。这走在前方，与他一同在黑暗中步行的少年，莫名地给甄宓一种深沉久远的熟悉感和悲哀。

　　他怎么会和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去探寻什么虎死之地呢？他从小就懂得保护自己，甄家没落，入住袁家这几年，他深谙人性险恶。

　　可这位叫曹子建的少年不同，甄宓难以想象有这样干净眼神和清澈嗓音的人会知道“欺骗”为何物。虽然他说什么在这里才打死了一头老虎。那样荒唐，从他的口中说出却那样不容置疑。

　　突然，子建停了下来，扶住踉跄着差点撞上他的甄宓，伸出一根手指比了个“嘘”的动作。

　　甄宓瞳孔放大，布满惊异，幸亏他在情不自禁地发出喊叫时及时捂住了嘴。

　　这块地为何无灯而亮呢？仿佛从地脉深处发出暖色光辉。

　　“你看过《酉阳杂俎》吗？里面记载着一句话‘虎初死，记其头所藉处。候月黑夜掘之。深二尺当得物如琥珀，盖虎目光沦入地所为也。’”子建俯身，凑近甄宓的耳朵，轻轻说。

　　甄宓暗自感谢黑夜遮掩了他泛红的颜色，回咬子建的耳朵，娇气地说：“我当然知道，那么你快去挖出那块琥珀送给我作见面礼。”

　　过近的距离是危险的，黑夜里陌生男子的温柔也是危险的。甄宓存着几分用自己的无理疏远他的心思。可子建明白吗？他仍旧神情坦然，甄宓觉得自己跟花花草草在他眼中无差，是被无限包容和无限爱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