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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我便去陪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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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这……”陆鸣儿整个人僵住了,握着剑的手慌得发起抖来,“萧……那真的是萧……”
颤抖的话音还未结束,就见身旁一人跌跌撞撞地从身侧急冲过去,却因为身体到了极限,还未跑出几步便蓦地跪下去,手掌撑地猛地咳嗽起来。
男人一头黑白掺杂的长发缭乱地披散在身上,瘦削的脊背随着那撕心裂肺的咳声剧烈颤抖,那身子已熬得那么枯瘦,每咳一声仿佛就要将里头所剩不多的血肉一同咳出来,陆鸣儿和凤归颜两人看得又惊又痛,急忙要跑过去扶他,那人却又吃力地直起身,朝着那具血淋淋的尸体一步步挪了过去。
每一步都迈得僵硬而艰难,好像离得越近了,那咳声便越发嘶哑起来。
只那声音便听得人那么痛,可东方漠却毫无所觉,他只是站不稳,不由自主地摔下去了,目光却片刻也未离开那人半寸,他睁大着眼,像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咳得那么厉害,瞳孔里似乎只倒映着那石床上的人,却又像是什么也映不出来,茫茫然的一片。
他终于走到那人身边,眼皮极缓极缓地眨了一下,双目却木然无神,只直直盯着那人被剖开的腹腔,很久都没有再动一下。
“公子恩公……你、你别这样……”
耳边似乎有什么人在说话,他却一个字也没听见,反而像是听到另一些缥缈的声响,缠绵在他耳侧,曾令他那么抗拒,如今又这般依恋。
‘我就知道,你现在定是舍不得我啦!’那声音笑嘻嘻的,没什么正经样子,总是把他当孩子似的戏耍,实在令人烦闷。
‘你这双眼睛真美……就是不怎么爱笑,东方宝贝儿,笑一个给我看看好不好?’又不是卖笑的戏子,才不要理他,再怎么赖皮诱哄也不要搭理……他曾这般无数回告诫过自己。
‘若是有一天你不在了,我定是想尽办法把你找回来,是死是活也再不让你孤独一人了。’
‘所以东方,往后就让我好好陪着你,别再躲我,别再推开我,就这样乖乖让我一辈子守着你,好不好?’
好不好……
我那天,回答了他什么?
他每次都说得那么认真,我可曾有一次,真的明明白白答应过他?
“连煜……”
东方漠喃喃叫着,跪在他身侧,伸手抚摸他僵冷发紫的脸。
“你可知道,从没人敢接近我,也从未有人愿意接近我,”覆在男人脸上的手掌似乎在发抖,似乎还有什么殷红的东西,一滴滴坠落在那只苍白的手背上,“克父克母,克妻克子……我原本也是不信的,我从不信命,遇到你之前,也从不信缘。”
“你向来没一句正经话,总是哄我,果然……说什么一辈子陪着我,却是连两年也做不到,”东方漠拨开他脸上凌乱的发丝,似乎隐隐又看到那人扬起的嘴角,张扬却也温柔的笑,他看了许久,然后低下头,亲吻那人破裂的嘴唇,终于也缓缓露出一个笑容来,“也好,这样也好,你也算守了诺,我们便从此在一起,再不会分开了。”
“东方哥哥……”凤归颜见他神色疯魔,忍不住走上前说,“这里……这里好像没有萧哥哥的魂魄……”
东方漠神情未变,只颤着手合上男人开裂的胸腹,又慢慢整理他破碎的衣摆,没有回话。他当然知道这里没有连煜的魂魄,这只是一具寄魂的躯壳,而那人曾和他说过,若是这身体再死一次,他便再也回不来了。
他不敢想,那个人是回到了“桃源”去,还是就这么魂飞魄散了,可无论如何,那唯一肯拥抱他,肯爱他,肯陪伴他的人,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我能感觉到一丝血气,”凤归颜见他不理,说话越是小心,“那个杀他的人,好像就在不远处……”
一直漠然无声的男人终于忽的一顿,回头看向他。
“周围还残留着萧哥哥的血气,应该是月无央身上沾染了他的血,”凤归颜盯着萧琰残破的尸身,眼圈也红得厉害,“可这里药味太重了,我分不清方向。”
谭疏影和“萧琰”只有一面之缘,那一面还是这个人戴着人.皮面具的模样,所以此刻见到萧琰的真面容虽吃了一惊,倒也没像其他人一般悲痛,只赶忙说道,“那便循着药味最重的地方找!那墨无央吸取这么多人的内力就是为了医治风青湖震碎的心脉,他将那人泡在药浴里十多年维持尸身不腐,药味定是极重,说不定现在就躲在这附近的某处施法疗伤!”
他话音落地,月麟便大叫道,“你给我闭嘴!”
谭疏影神色一喜,刚要再刺激他,却见眼前红影一晃,一眨眼便闪至月麟身前,一只手犹如化成五条钩锁,死死掐在了少年细白的脖颈上。
“你不说话,我还险些将你忘了,”东方漠不知哪来的力气,此时此刻竟没了先前的虚弱,一张脸阴冷如刀,双眸逐渐染上一层赤红,衣摆竟也无风自动起来,“你待他忠心耿耿,我倒要看看,在他心里你有几分轻重。”
“东、东方公子!”谭疏影看他忽然间妖异的模样,心中猛地一震,惊呼道,“你万不可动用此法!你这……这根本是自绝生路!你撑不了多久的!”
说着就要来拉他,东方漠却头也未回,只拂袖一扬,便将人挥飞出去,冷声道,“休来阻我,否则连你一起宰了!”
陆鸣儿和凤归颜就算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也看得出他突然功力大增,此刻听谭疏影急声劝阻,也慌了神,前者便立刻喊道,“公子恩公,你别做傻事!萧宫主他……他知道了定是要心疼的!”
“心疼……”东方漠低低念着,又惨然一笑,“是啊,他是会心疼的,所以我也该早些去陪他,免得他总是胡乱担心。”
“公子恩公,你……”
陆鸣儿没说完,就见东方漠神色一凛,随后掐着月麟快被扭断的脖子,另一只手虚虚抬起,指端便蹦射出数十道浓黑尸气,竟是直直朝石室对面一整片的墙壁急射出去!
“啊啊——!!”
某处石壁后头蓦然传出一声短促痛叫,东方漠眸光一沉,扫了其他人一眼,说道,“那边的暗室,走!”
其余人也听到了那叫声,便一同朝那面墙壁跑过去,东方漠硬生生掐着月麟的脖子停在那面墙外,冷笑道,“墨无央,被心上人再次贯穿胸膛的感觉可好受?”
那声音没有回应,可也隐隐听得见里头传来的粗重喘息声。
“你既已看出他是萧琰,多半也猜出了我的身份,可怎么也没想到我这半死不活的废人,还有本事追到这里,隔着一堵墙也能操控你费尽心机想要救活的死人,”东方漠踏近一步,周身阴气森森,艳红衣袖飒飒翻飞,仿若鬼魅降世,“不过风青湖若是见到了定也是欣喜,想死又死不得,日后还要继续被你糟蹋,此刻定是也一样恨毒了你。”
那呼吸声越发急促,却仍是没有回应,东方漠冷笑一声,点了月麟周身大穴,将人扔到地上,讥讽道,“你这辈子活得当真可笑,说是痛恨唐獒,却将他的畜生行径学了个透彻,也罢,那我也便学学你,只是我手中无刀,单靠双手撕扯抠挖,怕是要让你的宝贝儿子受不少苦了。”
那石壁后的呼吸猛然一滞,随后难以抑制地混乱起来。
“公子恩公……你要做什么?”陆鸣儿不由朝前跨出一步,难以置信道,“你、你要活撕了他?”
“那要看墨宗主的意思,是要一个死了十几年的人,还是要这个亲手养大的孩子。”
“可、可是……”
“闭嘴!”东方漠呵斥一声,沉声道,“再废话休怪我不念旧情!”
陆鸣儿又急又惧,可眼角瞥到萧琰尸身,胸中又是一痛,终于是沉默下来。
东方漠抓住月麟臂膀,一双眼森然无情,毫无犹豫道,“左臂,三,二……”
月麟被点了哑穴,目光虽然惊惧,却也视死如归似的直着脖子,紧紧闭上了眼睛。
“一!”
东方漠也不废话,话音刚落就猛地一用力,一刹那便掰断了月麟臂膀的关节,只消一眨眼便要将上面包裹的血肉撕扯下来。
也就是那么眨眼之间,石壁后终于传出一人低哑的声音,“住手……”
东方漠却没松手,只冷笑道,“是你自己滚出来,还是我掰断他的脖子请你出来?”
一阵沉寂过后,眼前那墙壁终于沉沉一颤,朝着两旁缓缓拉开。
月无央一手按着胸口,另一只手臂抱着一个男人,那人裹在一件染血的衣袍里,露在外面的一条手臂苍白得诡异,皮肤似是透明一般,几乎看得到里头流动的血管。
那条手臂下的整只手都浸着血,指端血肉模糊,想来便是这只手穿透了月无央的胸膛,可即是如此,他仍是被月无央紧紧抱着。
“放开……咳咳,放开月儿。”
月无央抱着那人慢慢走出来,每走一步胸口便淌出血来,嘴角也流出丝丝血迹。东方漠干脆地将月麟扔到一边,眨眼间欺身至他面前,手臂猛一使力,便将人狠狠钉在了墙壁上。
“你治好了他?”东方漠按在他伤口处,厉声道,“那能不能治好萧琰?你若能,我便留你个全尸。”
月无央却低声一笑,抬起眼皮嘲弄地盯着他,“东方漠……呵,西域魔教……明明修的断心绝情的功法,却偏偏个个都是痴人……”
东方漠手臂一僵,“你认识我师父?”
“东方雪么?何止认识……”他猛咳了一声,那胸口的血便涌得更多,“可他宁死也不求我,想来仍是怨我吧……”
“……他心里那人是你?!”
“不,不是……不过人也不在了,多说无益,”他慢慢抱紧了怀中人,低头又看向月麟,“我刚刚接好了他碎裂的心脉,只等解了那锁魂阵,他便能醒来,我知你恨我,那便报复我一人就好,只求你放过他们二人,别伤害他们。”
“放过?凭什么?”东方漠冷然一笑,一双赤红眸子越发阴邪可怖,“你在乎他们,我便要一起折磨了,我不会让你死,我偏要你眼睁睁看着他们生不如死才痛快。”
月无央陡然一震,刚要说话,东方漠便又道,“不过,我也可以放他们一马,”他咬紧了牙,话音微微发抖,“你若能救活他,我必好好安顿他们二人。”
月无央沉默一瞬,随后又痴笑数声,终于道,“救他不难,只需将那些剖开的血肉重新缝好,泡入药浴中四十九日,待他尸身的伤口全数愈合,再招魂即可,只不过那缝合手法和泡尸的药浴只有我和月儿知晓,你杀了我不要紧,你若是也折磨月儿,萧琰便彻底死了,无人再能救他。”
东方漠眼神闪烁,显然是在迟疑他的话,许久后才深吸了口气,放开了桎梏他的手,“好,我便先留你狗命,萧琰醒来便罢,若是醒不来……”
“你威胁我这些话的功夫,不如想办法快些凝住他的魂魄,否则拖得久了,可是要被鬼差捉走的。”
凤归颜闻言,却在旁边为难道,“可是……没有他的魂魄,一点魂气都没有……”
东方漠心中也七上八下,不确定救活了萧琰的身体,那个人是否便能回来,只是毕竟有了一线希望,便点了月无央胸口的几处穴道,止了他伤口的血,沉声道,“你先救治他的身子,耽误了一刻我便也切了这人的胸腹,一刀刀剁了拿去喂狗。”
月无央眸光一沉,也沉下脸来,“你敢动他一根毫毛,别说救活萧琰,我能让他死得更烂一点。”
“你——!”
“好了好了,先别吵,快点救人,”陆鸣儿赶紧走过来,却又提防道,“还有,十七呢?他不是一直跟着萧宫主吗?你不会也把他……”
“他陷在地牢某处的迷阵里,只是走不出来,没什么危险,”月无央忍着疼走了几步,走到月麟身前,说道,“放了月儿吧。”
东方漠看了下周围几人,确认这少年翻不出什么风浪,才解了他穴道,顺手又接回那臂膀,警告道,“你最好老老实实待着,别给我折磨你的机会。”
月麟根本不理他,只转过头急声道,“爹爹,他……他醒了吗?”
月无央没答他,只蹲下.身摸了摸月麟的头发,心疼道,“对不起,让你受苦了。”
“没事……”月麟蹭了蹭他的手掌,在这男人面前竟是乖顺无比,“爹,刚才我们所有人,其实都看到了他的记忆……”
“我知道,锁魂阵是我步下的,它在阵中做了什么,我能感知到。他肯帮你们来阻我,果然仍是在恨我吧……”
月麟不知该怎么安慰,月无央便又笑了笑,擦了擦少年眼中的泪,“我咎由自取,怨不得他,只是等他醒来,若是仍不肯原谅我,我便把这条命赔给他,你可不要怪他。”
“爹!”
“好了,你且坐起来,”月无央回头看着东方漠,说道,“你解了他身上的绳子,让他来医治萧琰,我如今内力已空,又受了重伤,怕是拿不稳那些缝合的器具。”
东方漠站着没动,月麟便愤愤道,“我爹说让我救我便听他的!你疑神疑鬼什么?他本也不想伤人,可让萧琰舍了一身内力献给他,他肯么?我们是出此下策,也没想要你们其他人的命,否则你以为你们能安安稳稳地活过这七七四十九日?”
东方漠仍是未动,月麟还要再骂,那人却忽然全身一颤,朝前摔了下去,谭疏影离他最近,慌忙把人抱住,就见东方漠惨白的脸上突然袭上一抹诡异的猩红,就连那手背也逐渐发红发紫,像是整个人要爆裂了一般。谭疏影吓得惊叫一声,陆鸣儿和凤归颜也慌忙过来,却听一旁的月无央忽然道,“别碰他!把他放到地上!”
陆鸣儿哪敢听他的,还要过去把人扶起来,谭疏影却挥开他的手,按照月无央说的把人放平,急切道,“他这是反噬!是刚刚逆行经脉的反噬!这、这……可怎么会这么快……”
“他身体底子太差,本就只有两年不到的寿命,还强行催动阴髓经的功法……真是和他师父一样疯了,”月无央皱紧了眉,像是在犹豫要不要救,谭疏影便一咬牙从怀中摸出一把小刀,毫无章法地抵在月麟脖子上,慌张道,“你、你快救他,否则……否则我杀了这小子……”
“你给我滚蛋!连你这杂碎也敢威胁我?!”月麟又急又怒,却完全不怕他,反而厉声道,“没了东方漠你们还有什么好嚣张的?今日便叫你们有来无回!都同他一起去死……”
话音未落,就见陆鸣儿大步踏来,手执着重剑,气急败坏道,“你这张嘴真是该涨涨记性!我陆鸣儿不发威,你还真当我是病猫?!”
那边凤归颜却不多话,只忽然抬起手掌虚虚一握,周身鬼火蓦然爆盛,便见他掌心处浮出一团白雾,周围还有一缕血红死魂焦急地环绕着。
“墨宗主,”凤归颜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许多,嘴角也挂着冷笑,显然是换了波波的意识,“你那锁魂阵锁得住他的魂魄,可锁不住我这驭鬼皇,我便要他永不入舍,你拿我也没有办法,不是么?”
月无央神色一凛,惊异道,“你是鬼狱堂的驭鬼皇?”
“算是吧,”凤归颜稍微捏紧了那白雾,淡淡道,“你们父子救活他们二人,我便劝东方公子放了你们,你也无心伤害我们这些人,我也不想平添杀孽,如何?”
月无央默了片刻,终于叹了一声,撑着身体艰难地蹲下来,“不是我不想救,萧琰还好说,只是东方漠……”他话音一顿,又摇摇头,“算了,先撑过这次再说。”
那边厢月麟便冷哼道,“还不快放开我?否则耽误了时辰,萧琰活不过来可怪不得我了!”
陆鸣儿恨得牙痒,勉强忍住踢他一脚的冲动,气哼哼地给他解了绑。
待月麟起了身,便立刻过去扶住月无央,只是看他胸前伤口血肉模糊,心里一疼,忍不住又落下泪来。月无央眼前阵阵发黑,勉强支撑着,回头看到他哭了,心中又涩又暖,便温声道,“别哭,快去救萧公子,爹没事。”
“嗯……”月麟擦了擦眼泪,下意识便要替他抱过风青湖,月无央却立刻收回手臂,显然是任何人都不许碰这人,连月麟也不行,月麟委屈地抽了抽鼻子,只得说,“那、那我过去了……”
月无央点点头,安慰地又拍拍他的手臂,等月麟和监视他的陆鸣儿起身走了,才伸手探了探东方漠的脉搏。
可他神色忽然一惊,难以置信似的抬起头,看向旁边的两人,“他这莫非……是中了那淫蛊,锁情蛊么?”
谭疏影一脸茫然,凤归颜却点头道,“不错,这些日子里还发作过一次,是……萧琰替他解了。”说着便又疑惑道,“你之前不是替他诊过脉,怎么现在才探出来?”
“锁情蛊同一般的蛊毒不同,应该是探不出来才对……”月无央目光一颤,恍然道,“定是他适才逆行经脉贯通了周天,将那蛊虫逼得从心脏里钻了出来,骨血里便都染上了毒性,妙……当真是妙……”
谭疏影完全听不懂,只着急道,“妙什么妙?你说明白点啊!”
月无央舒展了眉头,眼里竟带了笑意,“看来我们都不用死了。”
“什么?”
“我是说,”他慢慢搂紧了怀中冰凉的尸体,笑道,“他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