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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第 76 章 ...

  •   三月天气湿湿凉凉,阴天转雨。
      程心用手遮着头顶从二楼冲下来。
      在厨房的外婆招呼她:“心心啊,龟苓膏做好了,过来帮我端进去。”

      “哦!”

      接过外婆递来的雨伞,撑开后程心搂住外婆的肩膀,护着她和她手上端着的一盘龟苓膏,穿过天井往客厅去。
      程心低头看路,稍一抬眼便撞见外婆的耳贝,才发现她俩一般高了。

      客厅里大妹小妹跟三个表弟坐椅上看卡通片,阿妈阿姨和姨妈在外婆房间呆着,听闻外婆的叫唤声才一个个出来。
      阿爸和小舅也正好从外面小跑着进屋避雨。

      外婆切蛋糕般将龟苓膏切成一小块一小块,浇上白糖浆,再给每人勺一碗。
      “还有好多,吃完再添。我已经留了一份给你们阿爸,放心吃。”
      她赶鸭仔似的赶大家上桌。

      同吃饭一样,吃龟苓膏也分地盘。大人坐一堆,孩子坐一堆。

      孩子这堆,边看电视边东扯西谈,没有章法。
      小妹忽然提起欧阳英,“大姐,欧阳老师她走了。”
      程心边吃边问:“什么‘走’了?”

      “走”这个字的意思,博大精深。

      小妹:“她以后不教我们了。”
      “那教谁啊?”
      “都不教了,她要离开前锋小学。”
      “哦……”

      新学期伊始时,程心问过小妹欧阳英有没有在班上公开道歉。小妹说有,还说怪难为情的。
      “大家都看着我,很不好意思。”

      程心笑她,“有什么不好意思,沉冤得雪喔,你应该高兴才对。”
      小妹跟着笑。
      确实,虽然同学仔都看着她,但这种看和被批评时的看,性质大相径庭。

      之后第二周,她带回家的《前锋小学报》里刊登了一份郑重的道歉声明。声明上没有直说小妹的名字,仅以“程同学”代替。
      程心觉得这反而更好。
      同一版面,刊登有校长写的几段话,大概意思就是教书育人的过程中,帮助孩子建立自尊自信也是重要任务之类云云。

      对于欧阳英在前小呆不下去,程心其实并不意外。当初和她设计道歉对白时,她多委屈,要她半蹲,与小妹平视,她也是一万个不愿意。
      程心想不通欧阳英的大脑装了什么。
      而她离开前小后会去哪个学校也不得而知。不管怎样,谁遇上她谁倒霉,假如她毫不反省的话。

      程心本想就她离职之事说几句感辞,可一见小妹吃龟苓膏吃得满嘴乌卒卒的,就当场换词了:“程意,擦擦你的嘴!程愿,你也是!”
      大妹抬头:“哦。”

      程心递去纸巾,大妹接了,小妹却不接,直接拿衣袖一抹……
      程心吐血:“咦——!脏死了!!”
      小妹不以为然,哈哈乐。三个表弟也跟着用衣袖擦嘴,再比谁的衣袖黑,笑得前翻后仰。

      程心:“…………”

      相比孩子这边的嬉闹,大人那边安静许多。除了外婆左一句“多吃”右一句“再添点”,其他人都没什么话,脸色淡中带愁。

      没有人敢把阿爸公司的状况告诉外婆,所以她以为二女婿和过年时一般春风得意。
      为免被她察觉异常,大人们渐渐强颜欢笑,也有尬聊。
      整围台,就外婆一个人最开心自然。

      这时候,平日话不多的姨妈主动开了个话题。
      她说:“阿山将我们申请落香港的材料递到入境处了,如果资料无问题,最快一年就可以下批。”

      短暂的愕然之后,人人都由衷祝贺她。
      尤其外婆,她如释重负,叹道:“太好了!希望一切顺顺利利,早去早好啊。”
      阿爸带头端起茶杯敬姨妈,“大姐,祝你们早日一家团聚。”

      接下来大家挺感兴趣地聊起香港的生活如何如何,气氛活络了些。

      程心很自然地想起郭宰,不知道他的申请资料递了没。

      转眼清明节,细雨绵绵,乌云压顶。
      堤坝下,阿妈挽着阿爸的手臂朝阿爷的坟头下跪叩头,一个又一个。
      二伯父站在旁边叉腰对天指骂,“叼你老母!枉阿伟之前带烧猪过来孝敬你,谁知肉吃了酒饮了,偏偏事不办!快给我把肉把酒吐出来!我宁愿拿去喂狗!”

      大伯父跟他吵起来,“你发什么神经!拜山是来敬祖先的,哪有人像你这样泼骂!是不是想气死祖先,到时无人保佑你,你肯定从头衰到落脚!”
      二伯父百无禁忌,掂起肚子,“气死就气死!反正他们死过一次了!我会怕他们?!”

      他俩一个比一个嗓门大,阿爸拖着阿妈行至河边,蹲下去抽烟。
      他将烟灰弹到河面。烟灰在水面渐渐浸湿,沉没。
      阿妈双手抱臂望着河面呆站,站累了她也半蹲下来,侧脸枕到阿爸身上。

      他们没有打伞,细细点点的雨丝逐寸逐寸侵蚀他们的皮肤与衣服。

      两人一路无话,直至阿爸将烟抽完。
      阿妈从胸腔深处吐出一口气,低问:“怎么办。”
      阿爸将烟尾扔进河里,伸手拍了拍阿妈挽着他的手背,淡淡道:“没事,死鬼阿爸会保佑我们的。”

      阿妈没话了,集中精力把差点淌出眼眶的泪液逼回去。

      锦中教学楼。
      下午放学,霍泉下楼梯时在楼道遇见向雪曼。
      她站在拐弯处的栏杆前,似是专程等他。
      霍泉停了脚步,拿眼看她,表情平淡。

      向雪曼向他走了两步,露出的笑容有刻意的讨好。
      她以最柔软的声线恳问:“霍泉,能借我数学笔记本吗?”

      霍泉看着她,明明是面无表情,向雪曼却读出冷厌的味道。
      她不敢再直视他的眼睛,连忙补充:“是麦老师叫我来的,让我借你的笔记去复印。你放心,自习前我会还给你的。”

      “自己拿去。”
      施舍般,霍泉应了句毫无温度的话,自行走了。

      向雪曼愣在楼道,霍泉的身影消失了她才转过神,混沌地往高三1班去。

      高三1班没多少人了,都赶回宿舍冲凉吃饭。
      剩下的几个学生正在搞清洁。
      向雪曼敲了敲门,有人抬头看她。
      她笑道:“我来帮霍泉拿笔记本的。”

      对方低下头不管了。

      向雪曼走进高三1班,驾轻就熟行至霍泉的座位处。
      正要坐下,他桌面那只蓝色塑料水瓶闯入视线。它静静立着,装有喝剩一半的水。
      向雪曼刹那怔忡。

      但很快,她压下心中的不宁,坐到霍泉的个人专属位置上。这让她有莫名的成就感与安全感。
      高三备考繁忙,学生们习惯将课本资料全放到桌面上,而霍泉的堆得很整齐。别人都是横放,他用竖放,资料类别一目了然。
      当中里面有几本黑色封面的厚本子放一起,向雪曼知道那是他的术科笔记本。

      将它们全部抽出,一本本翻着看,也不着急找哪本是数学的。
      霍泉字迹刚劲有力,一笔一划充满观赏感,看得赏心悦目之际,向雪曼不经意抬眼,发现黑色笔记本抽走后,有另一个本子塌了下来。

      单单一本,白色的。

      向雪曼顺手将它抽了出来,随意翻了两页,出乎意料地看到一些奇怪的内容——

      “1995年9月27日
      老婆仔,
      你在游泳池發生的事,你不肯講,程願程意也不肯講,我惟有自己猜。……”

      “1995年10月20日
      HONEY,:)
      那我不叫你老婆仔咯。:)
      為什麼你的信只有23個字?我的有192個啊,是你的幾乎8倍!:)
      雖然你的字寫得很靚,但這樣太對不住郵票……”

      向雪曼一头雾水。
      字都认识,可怎么读都读不明白。她再次查看白本子的封面,写着“霍泉”两字无错。
      字迹也是他的味道,尽管是笔划繁多的繁体,也没消耗他半点字韵。

      向雪曼皱眉往后翻。

      “1995年11月7日
      娘子,
      那不唱《美少女戰士》了,反正孖仔他們也不答應哈哈。
      我唱黎明的好不好?會比上次好聽的……”

      “1995年11月17日
      天氣要變凍了,今年比去年凍呢。記得多穿衣服,在錦中你自己洗衣服的嗎?用凍水洗?會不會赤手……”

      一直翻一直翻,翻到最后一篇,所写的时间是昨天——
      “1996年4月10日
      我不知道材料遞了沒有,等我問問阿爸再告訴你。清明節他回來了,和我們一起去拜山,我很開心,舊年清明節他沒有回來的……”

      这些文字除了内容有如天书,每段的后面都写着两个字——
      郭宰。

      向雪曼想了半天,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任何与这两字有关的信息。
      是人名吗?
      霍泉认识?
      那“老婆仔”,“HONEY”,“娘子”又是指谁?

      “向雪曼!”
      突然有人叫出声音,“我们走了。你关窗关门吧。”
      应声抬头,见高三1班只剩下她一个人。
      向雪曼有些不明所以的心慌意乱,匆匆收好霍泉的笔记本,撤了。

      她恍恍惚惚下到底楼,走在回宿舍的路上,猛然想起那些内容里提及的“程愿程意”。
      也是人名吗?
      姓程……

      向雪曼目光放空,霍泉在收发室翻找其他班的信架的情景适时涌现,她将一切串连起来,谜底似乎解开了。

      ……

      下个月又要举行一年一度的五四革/命歌曲合唱比赛,谢老师再度请来去年那位先生来教大家唱歌。
      至于今年的曲目,谢老师选了《爸爸的草鞋》。
      听过这首歌的同学并不多,但好在大家都没有异义。班主任高兴就好嘛,再者他去年指导得不错。

      《爸爸的草鞋》演唱前有一段小独白,需要一位男生朗诵。
      男生觉得那特别矫情肉麻,没人愿意接这个活。
      谢老师又很民主地搞一人一票,不过事先先以他的标准挑出五位候选人。
      候选人被逼在班会上站在教台试诵,再由台下同学投票。

      有人想落选,故意马马虎虎将词白读一遍就走。
      可奸计没有得逞,谢老师不仅将他拉了回来,还狠狠地批评了一顿。

      “你到底懂不懂这些词的意义!这是一个子女眼里的父亲,一个落寞婉惜、无助甚至悲痛的父亲!他们一路打仗,明明是为家为国,可到最后却被逼撤退,一生不得归故土,与亲人隔岸相离。你想想,这是多么憋屈的下场,叫人如何甘心?!可再不甘心,也没办法,有些事情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轮不到你话事!而歌曲里的父亲,他的种种失意都落在子女眼中,试想作为子女,爱父母的子女,内心会是怎样的难过。就当作这是你自己的父亲!好好想想,投入感情重新再念!”

      同学被谢老师喷了一脸口水花,罚站半天,再上台试诵。
      效果比第一次强太多了,然后不知怎的,大家默契地投他一票。
      他当选了。

      就和去年一样,初二1班又开始了一个月的提前回课室练习唱歌的战斗生活。

      得知女儿忙于活动,怕她耽误饮食,彭丽的母亲隔三差五就来送老火汤探望。
      作为彭丽的同桌,程心对于彭母来说已经不陌生,好几次彭母还热情招待她一起喝汤。
      比如现在。

      “能喝家里的汤最好,真材实料,滴滴都是精华。哪像学校煲的,名字叫‘汤’,实则跟水有没什么区别。就是对付你们这些学生来的。来,多喝,程心也是,除了喝汤,记得把汤料都吃了,这里有酱油。”

      彭母先后帮彭丽与程心添汤加料,递酱油。

      锦中饭堂,她们坐在初二1班的饭桌用速度消灭那一大个保温瓶的食物。

      吃完,彭丽送彭母离校。
      程心陪着去。

      校门口除了彭丽这对母子,还有许多学生与家长在出出入入。
      不少父母经常给子女来送吃的喝的以及穿的,这些父母形形式式,有像彭母那样的,穿着体面大方,举手投足间散发着知书达礼的气质。
      也有打扮随便,裤脚一只高一只低,踢着拖鞋行走,或者衣服上沾了油渍的。

      而他们都有一个共通点。
      就是那份专程为子女而来的心思。

      彭母的私家车停在斜坡下面的马路边,彭丽送她出去。
      程心无家长来访,不准外出,便留在门内流连等待。

      不久,一对中年男女从校内走出来,与她迎面相对。
      四月天,穿西装的男人热得一身汗,凸出来的肚腩肉湿了一圈衬衫。

      他边用纸巾擦汗边抱怨,“我真服了锦中,起在这山旮旯的地方,山长水远的,是不是这里的地价特别便宜?不然的话,起在城中心多方便啊!”
      他身边的女士手臂挎着当时罕见的L牌手袋,好笑道:“你这么厉害,你去做校长吧。”

      “我要是校长,第一时间拆了斜坡下面那几个石墩!把车开上来,就不用爬上爬下出一身汗了。”
      “好心你了,平日以车代步几乎无运动,现在借探儿子的名义让你走走路,你就发牢骚。低头看看你的猪腩肉,肥过家中的肥波了。”
      “切,家里又不是没有跑步机,我来爬斜坡纯粹被逼。”

      “得了得了,别忘了我们花了多少心机才将儿子送进来锦中。都是为了儿子好,你牺牲的几斤猪油算什么。”
      “天天这样跑不是办法,从城中心开车过来,往返至少一个钟。老婆,不如在附近买地起屋算了。”
      “这里一片山头,哪有地你买。不要讲废话了,留一口气下坡吧。”

      锦中的生源是通过统一的升学考试进行录取的,但这不代表没有人走后门,只是数量非常稀少罢了。
      拿初二年级为例,听讲就有那么两三个是走后门进来的。
      学位如此稀缺,想办妥这事除了要有钱,还得要有关系。

      程心伸长脖子张望,见那对中年男女在斜坡底端尽头上了一辆黑色私家车,走了。
      她心中感叹,父母这般来回跑,到底也是一份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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