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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叶张]等你百年(下) ...

  •   天色刚白,张新杰还是按着生物钟醒了,头疼得厉害,摁着太阳穴轻轻揉,眼前一片影影绰绰,最后凝成了叶修的形象。

      叶修正扣着军服外衣的扣子,望向张新杰,嘴角一勾,“早安。”

      张新杰坐起来,觉得有哪里很奇怪,晃了晃脑袋没有继续追究,哑着声音说:“早安……你要去干什么?”

      “开会,我不是要出发了么,”叶修放下手,倾身靠近还坐在床上有些不清醒的人,“我还以为你要多睡会儿,不过起来了也好。”

      “嗯?我昨晚,醉得厉害?”

      “还好,乖得很,”叶修笑起来,“我本来还在想差谁去问问,你起来了,我便送你自己过去吧。”

      “什么事?”张新杰躲开叶修意图捏一把他脸颊的手,心里觉得荒唐,什么时候开发的这种举动。

      “你家人在重庆的住址查着了,但现在已经没在那里住了,”叶修直起身,看了一眼挂钟,“具体情况还不清楚,得问周围的邻居。你要是在半小时里收拾好,我就能送你过去。”

      张新杰掀开被子,下床,“二十分钟就行。”

      二十分钟过后,两人走向院子大门口,张新杰跟叶修说省下的这十分钟你应该拿来吃早餐,叶修却说没让人开火出去路上随便买点儿东西,然后打了个哈欠。张新杰看他脸上的倦色,问他几点起来的,叶修哼了两声,说昨晚统共就睡了四五个小时吧。

      “你昨儿喝得多,我怕你半夜起来不舒服,就挨着你睡了,”叶修说,“结果没想到你睡起觉了这么调皮啊,啧啧啧。”

      张新杰一愣,立刻道:“不可能——”

      “你知道自己睡起来什么样子啊,”叶修一副自己受了委屈的样子,“讲不讲实事求是了?”

      张新杰垂下眼帘,往外走,半晌又道:“那你以后千万别挨着我了。”

      “那哪儿能啊,”叶修说,“我打算的是,等以后能跟你住一块儿了,非得天天晚上纠正你的睡姿不可。”

      张新杰心口一抽。

      “平安回来。”他说。

      “当然,”叶修笑了一下,眉眼柔和,“反正你可不能跟别人一起睡,踹着人家。”

      能不能正经过三秒了!张新杰瞪一眼他,自己先上了车。

      查到的地址在相对偏远的地方,环境不很好,张新杰在上那铺长而陡峭的石阶时,想象父母每每出门,都要经过这个陡坡,心里就很难受。

      叶修走在他前面,说是会议也不急,硬跟他一起来了。

      “重庆哪儿都是这样,”叶修说,“累吧?”

      “还好。”张新杰回答,迈上了最后一步台阶,望着眼前的一片民居。

      他们按着查到的地址到了一户人家门口,敲门,出来的是完全陌生的中年人,警惕地看着他们。

      叶修在重庆也没住多久,方言说不了两句,但听没问题,就充当了先锋,主动跟对方说明来意。他穿着高级将官的制服,锋锐挺拔,有点唬人,但开口就能让人知道不是什么凶神恶煞的军官。

      中年人表情松动了,开始回话,张新杰听得云里雾里,只看到叶修表情一直是平静淡然的,直到他问“那家有几个人”,对方回答“三个”然后又比划着说了什么过后,脸色变了一变。

      张新杰没法儿参加交流,此刻忽然紧张起来,盯着叶修,又得到一个安抚性质的浅淡笑容。

      他们说完了,中年人指着隔壁,大概是说可以问那户人家,叶修谢过他,那人却走出来,要带他们去敲门。

      “新杰,”叶修开口,“他说你家往北搬了,好像是去西安那边,他是接着租房子过来的,也不清楚。”

      “我知道了,应该是去了西安,”张新杰说,轻轻捏住了拳头,“我家有三个人?”

      叶修沉默了很久,直到中年人帮忙敲响了门,和屋里的人扯着嗓子在吼些什么,他才低声道:“本来是四个人,两个老人家,身体都还康健,儿媳妇几月前,病逝……老人带着孙子往西安去了。”

      张新杰僵在原地。

      叶修抓住他的手,“别慌,我们再问问。”

      “叶修……”张新杰开口,每一个字都发得极为艰难,身体僵硬如岩石虬结,“我……不知道,从未知道……”

      “嗯,别慌,”叶修握紧他的手,“再问问具体情况。”

      “她……她应该——”

      叶修没有试图接话,只是扣着张新杰的左手,到这户邻居出来,看起来十分平静地和人说话。

      这条巷子尽头的楼梯上忽然出现一个人,小跑过来,一直跑到叶修面前,是他的个人司机。

      叶修停住话头,看向来人,对方擦了擦额头的汗,压着声音道:“小将军,您这是干什么呢?要迟到了。”

      “我记着时间呢,你先回去等我。”叶修挥挥手。

      司机急了,“这什么节骨眼儿啊,您哪儿经得起给人抓到一点把柄——”

      “回去。”

      “你去吧。”

      两声重叠在一起,叶修愣了愣。

      张新杰挣开他的手,推了推眼镜,摇头道:“叶修,你快去,我自己在这里问就是。”

      他的脸色十分苍白,神情却不是虚弱的,目光坚定。

      叶修怔了片刻,而后抬手,拍了拍张新杰的肩膀。

      “小秦过会儿开着车回来送你回家,”他说,“我过午就回来,咱们再商量。”

      张新杰点头,嘴唇紧抿着,硬是开口,说出一句:“一路小心。”

      “我有什么好小心的,”叶修说,望着张新杰,“你别让我担心才是。”

      得到应允,叶修却露出些浮躁的表情,松了松衣领,转身和司机一起走了,路上回过两次头。

      张新杰冲他挥挥手,回身面对陌生人好奇的眼神,轻轻咳了两声,用北地养成的口音继续询问。

      问答之间很快过去了一个上午。

      叶修回宅子里的时候,管家说张先生回来也没多久,现下在书房,他大步赶过去。

      书桌上难得没有摊开的书,只是一页废纸,叶修走近了看清楚上面写的名字。而坐在桌后的张新杰,神情很是平静,不复晨间那样失措,叶修只要看一眼就知道,这个人不知道想了多少弯弯绕绕,然后又变成了宁静、纯粹、固执的一潭清泉了。

      “坐多久了?吃饭了没?”叶修问,伸手去捏一下张新杰的脸。

      张新杰一惊,没能躲避成功,那种凝重的我有事要跟你宣布的气氛瞬间消散了,不知道是气是笑,盯着叶修打开他的手。

      “叶修!”他低声喊。

      “你说,我听着。”叶修摘下帽子放在桌子上,双手贴好裤缝线,端端正正,挺拔如松竹。

      张新杰又不知道怎么跟他说了,沉默片刻,两只手放到桌面上,十指扣着交叠在一起,一字一字缓慢又清晰地说:“我会去找他们,我的父母,还有嘉祈。”

      叶修低头,再看了一眼纸上的名字,点头道:“应该的,叔叔阿姨年纪也大了,西安也没有太平到哪里去,带着小孩子怎么过。”

      半晌,叶修又说一声:“小朋友名字不错。”

      嘉祈,家齐。

      “不知道谁起的,”张新杰张开双手,像是不知道往哪儿放似的,悬在空中,又握成了拳头,“三四年过后,我再也没有回过家。他们,应该都恨我吧,所以,没有一个人告诉过我……”

      “新杰,”叶修伸手拢住张新杰冰凉的拳头,“别瞎说。”

      “我没事,你别担心我。”张新杰皱起眉头,挣脱出来,推开眼镜捏了捏鼻梁,忽然之间流露出一点疲惫的模样来。

      叶修没再说话,靠着书桌站着。

      屋子里经年的书卷的气息,阳光里浮尘,几天前张新杰初来检阅他的书房的时候还很震惊,斥责他暴殄天物,竟然藏着那么多古籍孤本,随随便便地堆在架子上。他回答说反正这两年也烂不了,比起在炮火里被腾来腾去,现在这种待遇对它们算好的了。张新杰没法子反驳这个事实,这个人命也朝不保夕的年代,书籍更难得善终。

      “还在不就行了,是什么样儿就放着它呗,”叶修理论道,“喜欢这间书房么?以后全由你做主了,赏块地儿给我看战报就成。”

      这几天确实是这样过来的,张新杰坚持要收整一下散乱的书籍,但除了使书架更整洁一些,其他的也无法做出什么更妥善的改变。书卷散逸的气味始终温柔地浮动,窗棂放进来成束的光,这屋子最大的变数站在高大的架子前头,桌子后面穿着薄衫的房主撑着脑袋看各种公文。

      不过几日,却已经成了刻骨的习以为常,此时此刻气氛仍旧静谧安然,叶修陪着张新杰沉默,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没有丝毫的慌乱或局促。

      最后叶修轻轻叩了叩桌面,开口道:“你还留在学校么?”

      “要留在联大,”张新杰说,眉头微微松开,“我想,应该先回一趟昆明,先把条件准备好,再去西安寻人,如果顺利的话。然后……”

      他的表情出现瞬间的空白,抬眼看着叶修。

      叶修笑了笑,转过身去,背靠着桌子,双手撑着桌沿,“那我说一下我的情况吧,毕竟我明儿就随部队走了。”

      “嗯。”

      “之前我担心着广州那边,倒也没想到,日军真能分出兵力进攻。昨日防线被突破,守军后撤,刚刚得到的消息是已经攻到广州近郊,如果真的被敌人攻占,铁路被拿捏住,武汉……守不住,也不值得守了。”

      “那是要弃城?武汉打了几个月了,不就是为着这腹地的位置?”

      “上层出现了一种不好的倾向,现在还只是苗头,不过我跟有些人,都觉得会继续发展的,”叶修低声说,“大概意思就是,局势不会变好,我这一走也许不到战争结束都不会回来了。”

      静默又落了下来。

      你看,很沉重吧,脊梁骨都为之压垮。

      可是不能垮啊,一整个民族,都在拼了命强撑着,不敢稍稍折膝。

      “叶修。”

      “嗯?”

      “我们……你莫和我说就此永诀。”

      叶修愣了一下,转回身去,眉梢一挑,故作轻松的样子,“哪儿的话,我可是说了咱们这辈子不会互相放过的,你是给我从前的劣迹吓怕了?”

      “还会再见吧,”张新杰一字一顿道,向来清冽寒星的眼眸里此刻却燃了烈焰的光芒,说出的每一个字音都只有郑重,没有丝毫戚哀,“我会想办法一直等你,你只要记得回来。”

      “允许你等吗?”

      “我会想办法。”

      “等上百年?”

      “你知道不会有一百年的,”张新杰觉得他没有把自己的话当真,有些生气,“只能在我余下的寿命里。”

      “噗……”叶修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才好,笑出声来,而后他走到张新杰身边去,伸出双手用力地抱住他。

      “好啊,你想办法等着,我想办法回来。”

      叶修,我在美国读书时听过一个学长的故事,他在辛亥起事的时候决意回国,和留在美国的同窗约好,十年后同一天,在街尾的教堂门口再见。起最高的誓言,只要彼此都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就一定前去赴约。学长回国后就失去了联系,同窗也辗转几处,去了别的州工作,却守着十年之约,在那一天前去了。他站在门口等了半天,教堂里的人出来,询问他的身份,然后给了他一封信。原来学长几年前伤了腿,实在无法成行,所以提前寄了信来,只要好友赴约,就能联系上彼此。

      这法子不错,这仗横竖打不过十年,我们也定一个?

      我想我是会一直留在学校的,但仍然有可能出现意外,所以说,选一个不会变化的地方吧。

      地方难说,机构应该会一直在,联大也不会总这样,就定母校的哲学系,不管实际上去哪儿了,总归有个地方的,写信之类的也方便。

      好,十年。

      这是最坏的情况,要是提前能去,我也去。

      离别之日并没有出现任何广泛流传的文学作品中所描述过的场景,张新杰一早醒来,宅子里已经没有叶修。他提着简单的行李出门,一个陌生的司机招呼他上车,说送他去乘车回昆明。

      张新杰道了谢,放好行李,上车离开,透过玻璃最后看了一眼普普通通的庭院大门,目光亦没有流连不去。

      只是耳朵里出现了片刻的幻听,数日以前的防空警报小声地呜咽了几下,散去。

      这几日就好像过了一生了,十年会算什么呢,不会比几天更难熬。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发布《终战诏书》,宣布无条件投降。

      同年9月9日二战中国战区受降仪式在南京举行,侵华日军正式向中国政府投降。

      1946年5月,西南联大解散,清华、北大、南开三校分别迁回北京、天津复校。

      张新杰在哲学路上的老师说北大正缺着□□,他准备向那边举荐张新杰,问张新杰愿不愿意去。正在屋子里帮忙收拾冗杂书籍的男孩竖起了耳朵,听见自己的父亲礼貌而又坚决地回绝。

      6月下旬,国共两党的军队在中原地区爆发了大规模的武装冲突。

      张嘉祈放学回家,发现张新杰把左手放在凉水里,另一只手拿着书在看,跑过去才发现他的左手有烫伤,小大人一样问怎么这么不小心。张新杰说没什么,书掉进火堆里了,下意识就去捡了。张嘉祈不知道为什么很少犯这种蠢的父亲会出这种错误。

      1948年10月,辽西会战如火如荼。

      21日,张新杰没课,也没有待在房间里继续已经进行了两年的研究和写作。暮色四合的时候,他再一次去收发室,敲了敲门,询问有没有自己的信件,被告知如果有一定会亲自送到他的办公室。

      1949年1月底,傅作义率部接受改编,中共军队进驻北平。

      4月,国共举行了北平和谈,未果,解放军发起渡江战役,23日攻占南京。国民政府先迁广州,再迁重庆、成都。

      入冬了,暖气管道在维修,屋子里冻得能结冰。张嘉祈从外头跑回来,说收发室关门了。

      张新杰点点头,叫他去洗手,吃饭。

      少年规规矩矩地洗完手,坐到桌边,父子俩都食不言,屋子里安安静静的。

      要睡觉的时候,张新杰去烧了炭火放在床边,叮嘱被子别掉下来。张嘉祈眨了眨眼睛,小声说今天有人问他想不想要一个妈妈。

      张新杰愣了愣,问他,你想吗?

      有点儿。少年把头蒙到被子里。

      张新杰沉默了半晌,轻轻说了一句对不起。

      12月10日,国民政府全面撤退台湾。

      隆冬,张新杰要去外地参加一个学术交流会,让儿子去答应帮忙照顾他的一个女老师家。张嘉祈拒绝去,差点挨了打,捏着拳头说,不去就是不去,那个老师想做我妈,但是您不想讨她做老婆。

      张新杰扬起的手,最终轻轻地落到了张嘉祈的头发上。

      “我不去了。”他说。

      孩子愤怒地抬起头来,“我自己可以照顾自己,这么多年——”

      “我知道你很懂事,”张新杰轻声道,“嘉祈,你也长大了,现在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1949年除夕。

      张嘉祈仍然没有接受不久之前张新杰跟他坦诚的事情,家祭一完,匆匆刨了几口饭就跑出去跟同住在教职工宿舍的小孩儿一起放鞭炮。

      张新杰坐在屋里,看着外头的雪景,不自觉就枯坐了一个多小时。

      他看看时间,觉得孩子该回来了,拿上大衣准备出门叫他。

      在门口穿鞋的时候,门却被忽然撞开,一股凛冽的霜雪气随着少年一起闯进来。

      张新杰皱皱眉,还没问儿子怎么难得这么冒失,就被张嘉祈哆嗦着拉住手,结结巴巴地说,外面有个人,要找他。

      张新杰大衣都没穿好,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一个用衣衫褴褛来形容都不过分的流浪汉待在楼底下,盯着雪地发呆,听见声音回头,又扬起绑着变了色的纱布的手挥了一挥,露出一个隔世经年的笑容来。

      “我当了逃兵,”他哑声说,“找过来可艰难了。”

      张新杰站在楼梯口,呼出的白雾迅速消散,他连眼睛也不敢眨一下。

      “叶修?”

      “是,”叶修笑着,“久等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叶张]等你百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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