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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 38 章 ...

  •   三十八

      亲王道:“将军是一位正直勇敢的聪明人,但我恐怕他有些把您看错了。一个唯利是图的犹太人,怎会记挂亲属的安危呢?他甚至出售兄弟的自由,只为多讨一位债务人。但您到底把事做好了,应该给您奖赏”
      可以看出,男爵感受到极大的屈辱,他仿佛权衡再三,才压住怒气,仍旧以卑微的姿态说道:“但请殿下如从前一样关起舍弟。”
      亲王却怒不可遏地站起来,说道:“这事无论如何也办不成!”
      他往前两步,垂眼瞪住男爵,咬牙切齿道:“您可知道,那天傍晚,假如不是一名女仆碰巧瞧见他站在窗前,就谁也不会想起还有令弟这回事。我冒住敌人的刀光,握着火把登上塔楼,才将他解救出来。我答应了您的要求,却几乎把他交到那群撒拉森人手中。您愿意再有那样的事吗?”
      男爵听到这番话,仿佛非常震惊地瞧住年轻人。
      亲王接着道:“您在荒原上找到他,明白他流放自己的原因,难道还不足以说服自己,别再剥夺他的自由吗?”
      男爵忽然狠心地说道:“这种做法不是我的意愿,是交集在世间的种种命运的结果。他最应该做的事,他最迫切的心愿,并不是获取自由,请殿下知晓。牢笼无法困住他,只有责任才能绊住他的脚步。他的疯狂当然有原因,而您的猜测偏离事实。事实是,过长而又徒劳无功的等待磨损了他的精神。仅此而已。只要让他瞥见一丝希望,他就会打起精神,继续同漫无边际的野性搏斗,叫自己驯服于责任。如今,我相信他已经制住了自己。殿下,而您坚持的是什么呢?您的打算会助长他的迷茫,把他从正道上引开,让一切走向令人惋惜的结局。”
      亲王道:“假如您真的了解他,假如他真如您所说,他自愿承担责任,又何须旁人监督,您为什么执意限制他的行动?”
      男爵盯住亲王道:“卑微的犹太人家中一点小事,不劳殿下费心多问。”
      亲王蕴怒道:“我想不明白,就不会知道该怎样做。”
      男爵道:“在这件事情上,我建议殿下听取我的意见。”
      起先,亲王火冒三丈,随后,一阵悲哀的风将怒火吹熄。亲王慢慢坐下,悲哀地说道:“我如今在残垣断壁间屈居,已毫无尊严可言,您难道还要我承认,在这座四面漏风的王府,竟然没有完整的房间可以关押囚犯吗?或者您心如铁石,看见他在潮湿污秽的地牢里苟活,也还能忍受?”
      男爵说不出话来,他忍耐得面目都在抽动。
      亲王揪起男爵的衣领咆哮道:“您还需要怎样想?还要怎样犹豫?这个一目了然的问题,您竟没有优先考虑他的福祉!”
      年轻人扑过来,拉住亲王的手。
      亲王骂骂咧咧地甩开男爵,转头瞪住年轻人,压抑着怒气说道:“您又做什么打算?您一向就是这样牺牲自己,成全别人吗?您奉献自己,谁来为您奉献?您拯救了所有人,谁又来拯救您?”
      年轻人却只是攥住亲王,默默流泪。
      亲王捋下年轻的手,对男爵说道:“他能够委屈自己,但我办不到。如果他继续待在这里,我就要把他带到任何地方,即使将来上了战场,他也会成为我的随员之一。我最后给您一个机会,犹太人,要是无法接受我的条件,现在就领他走吧。”
      男爵怔愣地看向年轻人。片刻之后,他眼眶发红,来到年轻人身边。
      年轻人痛苦地迎接兄长不舍的目光,心中想道:“没有血亲不可离散。没有两个轮子方向相同。祈求命运善待是仅有的做法。”
      男爵明白弟弟现下还必须跟着亲王,但他抑止不住心里的凄凉,同年轻人拥抱,把嘴凑到年轻人耳边,却无论如何说不出话来,最后只好吻了吻弟弟的鬓角,失魂落魄地离去。
      而亲王已不再关心旁人的事。他手上摸着信,心中感到希望和破灭轮番上演。
      如今,亲王似乎懂得了目下该做什么事,仿佛专心一意在等待。他恢复了虔诚用功,却没让任何神父来到此地,只在每个主日换上朴素的衣服,连同几名侍卫从清晨出发,步行至最近的村庄,去望一场在简陋的乡野礼拜堂中举行的弥撒。
      除此之外,就是独自去找护林人。侍卫长对此曾极力反对,直到将军调遣的一队士兵抵达,使他们足以在周近布下合宜的岗哨,侍卫长才称心乐意地目送亲王进入树林,自己在林边停住脚步。
      很多时候,亲王并不知道护林人在哪里,但只要随便站在哪棵树下,不多一会儿之后,就见到护林人从附近经过,亲王默默跟上,一言不发地走在后面。
      有一次,护林人停下手中的活计,回头问道:“殿下,我如何为您效劳?”
      亲王却感到一阵窘迫,说道:“当我的堡垒中徘徊着一个哀怨的幽灵,我便无法待在那里。人们常道他从前开朗慷慨,惹人喜爱,如今他一心想着犯下的错误,再没对谁展露笑容。我不知道如何才好。”
      护林人就没再追问。
      天气更炎热了,没有人能受得住午后阳光的炙烤。亲王有时带上几片面包和腌肉,来到护林人身边,在午饭的时候狼吞虎咽。通常,在饱餐之后,他又会陷入沮丧。
      两人坐在隐身于林中的小河边,沉默地听着蝉叫。
      亲王开口道:“有没有什么传说,有没有什么故事,哪怕荒诞不经,可以让您讲一讲?”
      护林人挥舞着一条树枝,说道:“关于一个商人在林中的奇遇,您一定听过,这个商人后来又有在山中的奇遇,您也一定听过,如果这两个故事您都听过,那我就没什么好讲的了。”
      亲王道:“是什么让您想到这个故事?您不是术士,我也不是商人。”
      护林人道:“是此情此景使我记起,而我又不想讲其他故事。这一篇章并不适宜用来讲故事。”
      亲王道:“那它适合用来做什么呢?”
      护林人道:“述说直白的经历。”
      亲王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离开我的责任,离开我的子民,躲在一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您一定认为我是个疯子吧。但我又有什么办法?现在做的事,是我该做的事。外面形势如何变化,这段时日内不应由我左右,我侄子的所作所思,不应由我揭露,这样,一切才会朝理想的方向发展,我正是在做这件事。”
      护林人道:“国王对于地位的执着,是这庄不幸的根源,它不仅殃及家庭自身,还殃及许多无辜的人。但是我要说,一切的错都来自您的父亲,是他对长子的偏爱,使得那则预言成真。”
      亲王抱住头,仿佛不愿听。
      护林人继续道:“殿下,您知道得很清楚,父亲动摇不了您和兄长的情谊,是如何离间您和您的侄子。那无知的孩子,处处提防您,他接受的所有教育,都构筑在那则预言之上。”
      亲王发出痛苦呻吟,最后颤抖道:“别说了,求您,别说了。您所讲的确为事实,但别再叫它重演一遍了吧!别再来折磨我。刚从一场伤痛中恢复的我,不想立即再投入同自己的战斗。”
      护林人道:“但这场战斗刻不容缓。殿下,您的众多朋友正在为您四处奔忙,焦头烂额,而您闲散在郊野,什么也不做吗?”
      亲王道:“正是他们了解情况,明白我现下无能为力,才借助我的名义,做他们一向不敢做的事。我难道要在这酝酿时刻站出来,遮拦他们的打算吗?我有什么立场,我又能做什么?随他们的意思去吧。”
      护林人摇头道:“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殿下,您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话。不去努力抗争,却感叹身不由己。”
      亲王站起来道:“很多时候,人生确是无可奈何。如果您只能讲这种话,那就告辞了。”
      他为了寻求平静而来,如今带着纷扰离去。无须任何提醒,他即感到,希望时时像毒蛇一样咬噬他,让他疼痛流泪,别人渴求的这种蜜糖,他竟躲避如同猛兽。眼前茂密的丛林,就像命运的迷雾将他罩住,思绪中有光有影,但总无法肯定,当他重回人世,是否还能找到一席之地。
      亲王没有回去侍卫长等着的地方,只是转上一条隐蔽的道路,沿着山崖,边走边说道:“对于我,本来讲了许多话,但来来去去,无非是同一个窠臼,同一处深渊,同一种回荡,同样疯癫的思考、领悟、猜疑、恐惧,带着神经质的举止。时间逝去,我坍塌成一个黑洞。回看过去写下的、准备让我说出口的话,我是那样一个有血、有肉、有气性的人。现在,我却于没有风雨的幽暗中飘摇,稀薄如同烟雾,没有一种叫做核心的东西,支撑我度过迷茫,思想降下重重恐怖的帷幕,我强迫自己鼓起勇气,将它们一一穿过,才能勉强生活下去。死寂的逃避、虚伪的平和已铺展够多,耽于妄想注定走向毁灭,连同我,连同这故事。关于心境的讨论暂告一段落,接下来,看看事情怎样发展。”
      这样,烦热的夏季过去了,在秋天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提早结束之前,他们隐姓埋名,到镇上参加一个庆典。
      节日气氛浓厚,可惜那是个大雾连天的早晨。人们聚在广场,观望祭司在台上举行弥撒。基督的苦像高高立在后面,旁有一位圣人的标志,因为今天是他的纪念日。
      亲王穿着朴素得甚至有些破烂的衣衫,不想引人注目,但为了重视,他简单梳理了头发。几名乔装的侍卫围护着他,同他一起站在人群之中。
      这是亲王流亡后观看的第一个节日弥撒,那些干燥温暖、精致讲究的场景仿佛已是遥远的往昔,他不再有能力承办盛事,只有来到别人的地方,委屈迁就。他终于不得不承认,这种异常的生活已经存在了一段时间,并且还必定将要持续下去。
      阳光刺破浓雾,无力地落在众人头顶。仪式结束,人们迅速摆起集市,一片喧哗。祭台上的东西被一件一件撤走,几名见习正在拆解绑住苦像的绳子。
      这时,赶集的人里出现叫喊,紧接着,一群浑身挂彩的撒拉森士兵闯入广场,横行霸道,有些还举着武器,恶狠狠地到处吆喝。
      人们吓得四散奔逃,以为这里要打仗了。亲王一行被挤在墙边,进退不得,然而毕竟久经沙场,很有见识,因此非常镇定。
      那些士兵簇拥着一副担架,飞快地放在广场的水池边。然后,他们中的一些人开始挨家挨户地拍门,一些人急急忙忙摘下头盔舀水,一些人在周围警戒,还有些人跪坐在担架旁抹泪,空寂的广场里,一时回荡着种种可怕的声音。
      基督的苦像还靠在祭台上,怜悯地瞧着垂死的撒拉森首领。
      那些来回逡巡的士兵经过亲王身边,瞧见站一边戴着兜帽的年轻人,不由分说就将他拿住,扭送到担架旁边,命令他坐下。之后,他们把首领疲惫的头颅抬起,轻轻摆放在年轻人的大腿上。一靠上那双只有轻风和花瓣拂过的柔软大腿,伤者就停止呻吟,仿佛甜甜地睡着了。
      年轻人垂眼瞧住那沾满血的巨大头颅,害怕得难以形容。
      人们见这姑娘竟有些本领,就好奇地掀开她的兜帽,发现原来是一名男子。明明是自己搞错,他们却满心愤怒,发作不得,镇上的犹太医生被弯刀驱赶着,战战兢兢地来了。
      医生一边擦汗,一边问道:“他怎么啦?他怎么啦?”
      赶他来的士兵答道:“您还没有瞧出来吗?他在战场上受了很重的伤啦!您快救一救他吧!”
      医生吓一跳道:“什么?附近在打仗吗?可请您们千万行行好,莫伤及无辜。”
      那士兵只不耐烦道:“快做您的事!”就把犹太医生摁到担架旁。
      医生与年轻人相互瞧了一眼,低头查看首领伤势,末了道:“这可真不妙,真不妙啊!快把他抬来我家!”
      医生站起来在前边领路,立即就有三名士兵抬起担架,年轻人被迫帮忙抓住担架的一角。因为晃动,担架上的首领又发出难受的呻吟,表露痛苦的神色。年轻人原看不得这种凄惨的事,眼里噙满泪水,行走中就有一些滴到首领脸上。
      侍卫长焦急地瞧住这一切,他见人都快走光了,在后面追了几步,发觉亲王没有跟上,就回头疑惑地瞧了一眼。
      亲王道:“干什么?”
      侍卫长道:“您可是他的监护人。”
      亲王只好离开原地,跟了上去。
      他们走了一段路,来到犹太医生的门外。
      狭小的屋子容不下所有人,很多撒拉森士兵都只得等在外头。他们既疲惫又哀伤,口中不住地祈祷。屋里似乎很忙碌,有时叮叮当当,有时碰碰撞撞、呼呼喝喝,各种口音和方言混杂在一起。
      亲王没有靠得很近,只是授意一名会说撒拉森话的侍卫上去探听消息。过了一阵,探子回报道:“他们什么都不肯说。”
      一匹骡子远远地站在巷口,有人观望着这一切。
      浓雾彻底消散了,苍白的太阳斜倚在黑矮的屋顶上。赶集的人见无事发生,又都冒了出来,在广场上熙熙攘攘,十分热闹。
      过不知多久,犹太医生的屋里此起彼伏地叫喊,陆续有士兵哭着冲出来,向天空大声祷告。候在外面人问怎么回事,有的急忙走入门内,又都跑回街上,做同样的事。悲伤渐渐消失了。
      撒拉森士兵欢天喜地,抱作一团,飞快跑出城外,想是报信去了,只留下几个人在犹太医生屋里看顾。
      亲王走到门外,恰逢年轻人出来。他的双手和衣袍沾满血污,脸上挂着泪痕,却有一种茫然的欢喜,怔怔瞧住迎面而来的人。
      亲王凝望着年轻人,仿佛在沉思。之后,他伸出双手,慢慢擦掉那些眼泪,又把人带到有水的地方,洗干净手,再脱掉那件脏了的斗篷,把自己的给年轻人披上。
      侍卫长立即去解自己的斗篷,但被亲王阻止了。
      太阳的热力增强,他们开始往回走。离开城镇的时候,还遇见新赶来的一批撒拉森人。
      亲王一路沉默不语。
      最后,年轻人说道:“殿下,我们何必回去那个空荡荡的地方?那里寂静无声,四处漏风,真使我害怕。只是现在,我们想要睡得暖和,已经搬到厨房周近,真正的寒冬来临,困苦加剧直至顶点,连食物都没有,我们怎么熬得过?如今,所有人都为过冬埋头准备,但很多时候,我们只是在荒原和林莽徒劳地搜索,侍卫们也在愁苦中消耗精力,没有人挤得出空闲服侍另一个人,您竟然得亲自劈柴烧水!真叫人心酸,殿下,我们能这样下去吗?附近甚至有人在打仗,殿下,我们能这样下去吗?当他们需要占领一个高地,首先就会找上我们。没有壁垒和兵员,我们如何抵挡,如何自保?”
      亲王只是说道:“那是谁同谁的战争,您听讲了吗?”
      年轻人拽住他道:“殿下,这不是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您答非所问,又在逃避什么?。”
      亲王被他拽得站着,没有开口。
      年轻人道:“我发现孤独对您没有好处,殿下。如今形势不似往昔,过去有用的方法,现在已经失去效果。”
      亲王道:“您这咄咄逼人的脾性,果真同您兄长一模一样。难道您们非得要我一遍又一遍地承认,我无能为力了吗?我被欢乐抛弃,被自在抛弃,被神抛弃,还要一再忍受您们的羞辱!”
      年轻人听完这话,感到难过,几次吻过亲王的肩头,说道:“殿下,请您原谅,我无意伤害您。我这就想到一个方法,简单易行,可让我们重回人烟之地,只要我们在城里谋得一份营生……”
      亲王劈口道:“想都不要想!”他实在过于生气,就撇下年轻人,继续往前走。
      年轻人在后面喊道:“我们还挣扎什么?手艺人尚有温饱可言,我们有什么?您会想通的,殿下!您会发现废墟只是废墟,不会变成襁褓或者摇篮!”
      亲王想道:“是啊,您救了我的敌人,现在教我怎样羞辱自己。”他气得浑身发抖,风一吹,就觉出有点冷,心中怨恨起自己的慈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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