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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垂直极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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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The Snow Is Red”编写程序时,需要贴切配合对方设计源代码时的意图与功能,尤其对方所用指令的级别深邃复杂,很难一眼辨明其意图。我专心致志勤奋三个昼夜,一个不同以往的新流程干扰代码组横空出世。我洋洋得意地将它发去异度给我的信箱。奇怪,这些天怎地没他消息。
另一头,我把灰魔的兵力大全重新上传了数份给联邦调查局,我就不信哪里都有它的爪牙,一连传递了三个部门。据资料显示灰魔的下个行动是哄抬北美玉米价格,对东洲某国的新生政府施加进口粮压力,弹劾现任总统。此国原属早期殖民地,近期刚刚宣布独立、成立了两党制的民主政府,粮食和医疗卫生条件一向是非洲大陆的心腹之患,若灰魔此番成功,则一个辛苦力争得来的民主果实又将遭遇扼杀,这是我最不忍见的。
圣诞假期快结束时,都没能在网络上再碰到异度。也不知我给他新编的流程干扰器好不好用,莫不是他又干出什么惊世骇俗之举,导致我的新程序都没保住他?说不定他这会儿已在联邦政府哪一处深牢大狱里哼哼呢?我自个儿想想也能笑出声来,这些年来,倒还是第一次感到这么发自肺腑地快乐。一方面我知道他没那么容易束手就擒,花费若干年没能逮着的人,哪能说废就废。另一方面,我对自己精心设计的新干扰很有自信,可说是处处彰显了我“暗流“自淌进网络江湖这滩混水以来,所积累的流程控制技术的最高境界。
经过楼下明晃晃的大厅回到二楼办公室时,我心里还有丝后怕。核磁共振实验室正在翻修,下方的钢筋楼基已贲脆得如同盘艮重叠的苏打饼干。所长将我叫去,原来是要我这两天动身回斯坦福去参加一年一度的诺贝尔交流会,所长DARREN对我一向器重有加,一如当年的BLOOM。
匆匆准备了行装便去机场,登机前跟家里打电话报告了行踪。我把座位放低,悠闲地闭目养神,脑海中久远的画面一祯祯倒回。六年多没回美国了,斯坦福,那个欲语还休的地方。
不知睡了多久,机身突然剧烈震荡起来。空中小姐夜莺般玲珑婉转地安抚大家是高空气流,不用担心。如是三番,剧烈摇摆没有减轻迹象,反之愈来愈强。机舱内的小姐们终于在空廓的机身走廊内前后跑动起来,气氛一时紧张了。
突然一声巨响,只觉机身陡地一降,整个身体也随之急剧下沉,一股巨大压力将我牢牢揿倒在座位上,整个喉咙像被挤成了一条缝,呼吸唯艰下,周身剧痛不断。同时,此起彼伏的尖叫已在机舱内泛滥,所有氧气罩一起甩落每个座位前。我努力稳定着自己呼吸频率,防止舌尖卷入完全不听使唤的双齿间,这种压力下最怕就是把自己舌头咬断。
“It’s totally out of control! Something wrong with the engine!”(完全失控了!是引擎的问题!)一名金发碧眼的空姐恐惧地对另一名同事尖叫,她刚从机长室回来。“What are we supposed to do now?”(下面怎么办?)知情的姑娘脸色煞白。乘客们闻言暴动起来,孩童尖叫、母亲哭泣、汉子嘶吼,一名犹太老人戚戚地从怀里掏出钢笔,在身边白纸上颤抖着书写,一时间机舱里如末日审判般混乱无序。这就是天意?我反倒平静了。一而再再而三,老天爷终是不想教我聂晓风再活下去。
空姐领班战粟着一双修长美腿走到机舱中央,平素优雅豁然不见,连吸了几口大气她方能成言: “We have no idea if the captain can handle the trouble this time but they are still trying… now,I'm asking everyone to write down something about yourself…or some words you would like your family to know just in case…” 说到这儿语音哽咽了:“just in case there would be an identification procedure for all of us after landing…” (我们无法肯定机长能否处理这次事故,但是机组仍在努力。。。现在,我希望大家为自己写点儿什么...或是你们想对家人说的话,防止。。防止着陆后人们需要通过它们来辨认我们...)
人群中终于爆发压抑已久的嚎哭。坚强的空姐们此刻却恢复了一贯的冷静持然,温柔笑容大多又回到脸庞。生死攸关之际她们一向都是这样的?我泪光朦胧地注视着她们美丽肃然、顽强坚定的脸庞,谁说女儿不如男!面对一机近在眼前的生离死别,她们承受的心理压力可比远在驾驶室里的正副机长深重得多。
飞机仍在直体下坠,人们守着座位、攥紧了安全带哭喊震天。当再度归来的领班平静地告诉我们可以使用手机与家里通话时,我知道一切都完了。
我同其他人一样,颤抖着掏出手机,母亲的声音在那头诧异地响起:“小枫?怎么啦,没赶上飞机?”“妈妈!”无情命运捉弄的委屈在母亲温暖熟悉的嗓音响在耳畔的那一秒,排山倒海般灭顶覆下,我泪流满面,我欲语还休,我该怎样跟母亲道别?怎样告诉她这是女儿今生今世与她最后的通话?妈妈会是如何反应?她怎可能承受得住?爸爸呢?外公外婆阿姨呢?他们怎么能承受得住?然而命运的剥夺永远那么郎心似铁,那么举手无回。
“小枫?小枫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你在不在飞机上?!啊?!”妈妈觉察出我语气的不对,想是预感到什么,声音立刻宿命般撕裂悲怆起来:“说话呀!宝贝你在哪儿?!在哪儿?出什么事了?”即使满机连绵不绝的哭诉声清晰地传至彼岸,母亲却始终不敢将自己真正担心的那个预测宣诸于口,谁都知道那个预测的结果,只能是个最终的了结。
“小枫!~~”母亲神魂俱灭的哭声沙哑地震破耳膜时,机侧一翼剧烈晃颤起来,吱啦一声巨响,机舱内都震耳欲聋,舱外空气中旋转的铁皮凶悍地砸上玻璃,机窗上阡陌骄横的裂纹在对流和气压作用下愈涨愈深。“妈妈!”我不知哪儿来的平静,沉下嗓音止住母亲歇斯底里的无谓哭嚎:“妈妈我只要你知道,今生今世能做你的女儿,小枫很幸福...小凤很幸福!真的!如果让我再来一遍,我还是会为您一句话,拼尽一生...”墓碑上的“孝女立”,钢琴旁的小捣蛋,最后一滴滑过脸颊的泪水突地冰凉,我知道舱外零下数十度寒风已倒灌进舱内。
“孩子啊!!”意识中母亲的嘶吼恁地刺痛,机舱里发出万马奔腾的巨声,纸片座椅翻飞群舞,机身在自由落体的加速度里被暴虐的强盛气流拧绞成团,一股大力扯断我的安全带,将我生生拽出座位。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抛向已分崩离析、切口锋利的机窗,空中短暂悬浮的瞬间,重物轰地砸上后脑,但在气流的压抑下身体已觉不出痛来。我模糊着意识,任命地由气流夹裹着自己拖出舱外,四面八方突至的漩涡一刀刀割在身上,巨大的左翼引擎在我右前方轰鸣着旋转,我朝它扑去,我无能为力。这回真的要零落成泥了,我闭上眼,意识在扑面的强风中陡然模糊。
好像一万年,好比一瞬间,好比一瞬间穿越了万年的黝黑谷屿,好像穷尽万年只为追逐一瞬间那一米阳光。
当我聂晓枫再度于人世睁开双眼时,我以为又回到了千年前。竹藤蔓绕的棕色横梁,盎然辉映的榻前芳攒,简陋却平坦的窗前木桌上,古鼎横香不复存焉,取而代之却是干干净净一只圆润木盘,盘间满满的青葡白荔晶莹剔透,张扬着甘甜的蜜源勾引了我因遭遇强风而干涩蠢动的喉头。我顾不得观察周遭景致,扑上去大口大口啖食这清甜的自然馈赠,桌上竟还摆放着一只木制的水壶,我捧过一饮而尽,周身清冽。这才发现此室中所有摆设,皆为木制。感觉体力总算恢复了大半,后脑的撞伤也不复作祟,我开始有心打量起自己的所在。
奔出屋外,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愕然,放眼是碧玉绵延、轻拥四野的葱翠竹海,高大落地竹的间隙,隐约绽放着嫩黄的新芽,那是竹笋。和风四起,竹波淅淅簌簌温柔地攒响,浑然天韵扑面袭来,我看呆了。一回头,深深浅浅的粉嫩嫣红又铺天盖地、促不及防地当头笼罩,木屋之后,竟另是一片桃李汪洋。
拂袖杏花春雨,又临温山软水。我顾不得赏风纳月,卯着脑袋横越桃海,一路奔至郁郁葱葱的大山前。“你在哪儿?”我对着绵长青黛大声呼喊,那指认的称呼却百般倔犟地不肯出口:“你出来!”曾几何时,我也这么呼唤过他?岁月太旧,陈事累累不愿翻醒,岁月太新,前路漫漫终不避他足印。我脆软的娇喝生生刺入青垄碧湾,划破了宿命的静谧隔离,玲珑了山林的婉约曲线,荡漾了千生千世光阴的追响。风止一刻,月落梢前,暗香浮动,暮鸦四起。橘日一回头,黄昏突地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