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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思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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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唐大历二年,夔府。
临颍的冬天来的分外得早,才不过十月,人们就已纷纷裹上了御寒衣。
“杜大家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别来无恙!”知天命的老者客气地回应着主人的问候。
府主人似有意款待老者,他微笑问道:“杜大家可还爱看歌舞否?”
老者微微摇头,捻须长叹:“家国动乱,老朽自觉饱经沧桑,已经没有欣赏歌舞的那般心境了……”
“却请大家赏脸,一观剑舞。”
舞场上的舞者鱼贯而入。此舞名为剑器,在大唐风靡多年。
领舞的女人身着彩罗襦,额上裹着红色抺额,脚踩绣靴,手持双剑。
她舞姿矫健,一招一式都极尽凌厉之意。她所至之处,双剑所指之处,伴舞的人都要退让。只因有杀伐之意,使人惊心动魄。
合着乐止,一舞终了,女子放下双剑,一双眼瞳慢慢扫过全场。
场下掌声雷动,甚至有人低泣。
女子却略微失望地叹了口气。
老者已没有进府时平静如水的神情,他蓦地起身,向主人问道:“台上舞者是谁人?”
主人一边回答,眼睛却还停留在舞台上:“她自称十二娘,是一位舞蹈大家。”顿了顿感叹道,“今日十二娘登台献艺实属难得,我们都是有眼福之人啊!”
老者也连连点头:“还请为老朽引荐这位大家。”
直到女子走近,老者才发现,这位十二娘也是年近半百之人。眼角是红妆也遮挡不住的细纹,发间缕缕银丝刺眼。女子虽然面貌已不复当年盛颜,但是细观其容颜,便知她年轻时必定是一位美人。
老者勉强按压住心中的激动之情,开口询问:“大家之舞,让我想起故人,不知大家师从谁人?”
十二娘疏离而客气地回答:“我是公孙大娘坐下弟子。”
“原来是公孙大家的高徒……难怪难怪,舞技如此高超。老朽尚是幼童时也曾有幸观得公孙大家一舞,五十多年过去啦……”
十二娘的眼里泛起一丝波澜。
“不知大家姓甚名谁?”
“我姓李,名怀思。”
【一】
李怀思还不叫李怀思的时候,是圣人膝下的一位公主。
圣人的子女何其多,大多是不可能在一出生就被取名的。若是公主,要等到及笄时圣人亲自赐名,再将名字刻上玉牒。所以小时候的李怀思没有名字,一直被称作十二娘。
好在身为众多公主中的一员,她还是比较受宠爱的那种。
圣人好观歌舞,自己也常常谱曲排舞。闲来无事,他会将李怀思抱于膝上,心情好的时候,就用紫玉笛为她吹一曲《春光好》。
六岁那一年,圣人带李怀思去梨园观舞。
舞台上的领舞的女子玉貌锦衣,身姿若惊鸿,似游龙。一对双剑在她的手中似活了过来,带着凛冽的剑光划过全场。圣人看的津津有味,李怀思只觉得心中一紧,万斤巨石压在胸口般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十二娘可喜欢此舞?”圣人含笑问她。
李怀思勉强挤出一个可爱的笑容:“这舞的确好看的紧,只是太过猛厉……”
话还没说完,舞曲却进入尾声。
女子双剑一收,满场寂静,好似先前的惊涛骇浪都是一场幻觉,只见她轻轻巧巧舞了个剑花,所有的凌厉都被剑花的冷清之意覆盖,就像——江海里凝固的波光。
“真是……太精彩了……”李怀思喃喃。
就是在那一天,李怀思真正理解了什么叫惊为天人,她央求圣人让这舞者做自己的师傅。圣人玩笑般按住李怀思的脑袋:“十二娘今年才只有六岁罢,小小年纪,就要立志成为像公孙大娘那样的舞蹈大家了吗?”
李怀思默默地在心中记下公孙大娘的名字,讨好地蹭了蹭:“这舞真是有趣的紧,女儿想学来跳给爹爹看。”
圣人闻言大笑起来:“倒是个有孝心的孩子。只是你还太小了,再等几年吧。”
“到时候爹爹要给十二娘筑一个大大的高台,十二娘就在高台上跳剑器舞!”
李怀思并不知道其实教坊里的舞伎都是从她这般小就开始习舞的,看到圣人爽朗的笑容,她只当圣人答应了自己的请求,于是喜滋滋地回了母妃的寝殿。
直到后来很多年过去了,李怀思偶尔回忆起这件事,才发现,那时她的父皇觉得她是小孩子性子,说不定过几年兴趣消了,她便不会再想着习舞的事情。
可圣人却猜错了。
年复一年,只要是公孙大娘进宫献舞的日子,李怀思都不会错过。
圣人曾笑言:“朕乃音痴,十二娘是舞虫,不愧是朕的女儿啊!”
李怀思便娇嗔:“爹爹骂谁是虫了!”她一边笑着与圣人搭话,一边在心里暗恼。
圣人待自己极好,可是有一件事情她不是很确定。
前几日圣人与母亲说话时谈到了自己,她在隔壁偷听到几句。
“大唐的公主,为何要去学取悦人的舞蹈……”
“十二娘若是成天舞刀弄剑,以后也没有女孩子应该有的样子……”
圣人既然不喜自己学舞,却为何不明着告诉自己?
【二】
转瞬即逝的念头,李怀思也没将它放在心上。
她依然喜欢去看公孙大娘跳舞,有时候,自己也会偷偷地在寝宫里按照记忆中的动作舞上一小节。
久而久之,公孙大娘便注意到了她。面容精致的女子眼里带着疑惑:“十二公主?”
“是我。”李怀思浅浅一笑,“父皇本想让我过几年再跟公孙大家习舞,然而我实在等不及了,便决定来梨园偷师学艺。”
“公主这性子……倒像是圣上……”公孙大娘低头淡淡地轻笑了一声,“只是奴却从未听说过圣人会让他的哪一位公主学舞……”
“那我便是第一位。”李怀思仰起头,双眼望进女子的眼眸里,“我要拜您为师,修惊鸿之剑器舞——反正父皇他答应了我的!”
许是太久没有在谁的脸上见过这样认真的神情,公孙大娘微微动容。
“既然圣上应允,公主便来学吧。”
为了不让李怀思暴露身份,公孙大娘便不叫她十二公主,只是唤“十二娘。”
李怀思还有一位名唤孙云的师兄,两人年纪相仿。本就是天真活泼的性子,又一起习舞,互相打闹的事也做了不少,日久年深,李怀思便与孙云十分要好。
孙云是个秀致的少年。
李怀思也见过漂亮的过分的男舞伎,但她觉得他们都没有孙云看着舒服。孙云的面容十分柔和,再加上他谦和的气质,便宛如天上的谪仙人,让人见了心生好感。
“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她也曾与孙云一起出宫看花灯会,也曾听长安城内玉笛声回,也曾在星河夜幕下共同点一盏孔明灯……
也曾月下执手,眉目间情意流转。
李怀思喜欢现学现卖,才从公孙大娘处学了一段剑舞,便要跳给孙云看。少女手持双木剑,旋着身子在天地间划出一道又一道圆。孙云也不躲闪,就在近处仔细地看,怀中抱着一把新得来的宝剑。
“你上回观舞说我身形总有凝滞,现在这段舞可比原来好多了?”李怀思收了双剑,随意用舞袖擦了擦额间的汗。孙云一边放下怀中剑,一边蹙眉:“以后记得带汗巾。”说完便慢慢指导她的不足之处。李怀思细细地听着。
果然下次李怀思便带了汗巾来。她特意掏出来给孙云看,平金绣法的丝绸方巾,白缎滚底,上面开出几朵娇艳的芍药。
见孙云诧异,李怀思便说:“这是母亲最喜欢的一条,我偷偷带出来的。”
孙云低头,敛眉不语。
即便是如此交心,李怀思却未曾亲口告诉过孙云自己的身份。但她又觉得,孙云隐约是猜到自己是谁了的。
阳春三月的皇城,朝阳下尽数开满了繁花。重重桃花压过枝头,将阴凉撒在回廊间。
舞完一曲剑器浑脱的两人并肩坐着,暂做歇息。李怀思拿着汗巾轻轻拭汗。
“十二娘从不曾告诉我自己的身份,”孙云忽然微笑着开了口,他看着晴碧如洗的天空道,“可是我能稍微猜到一些……十二娘你,是地位不一般的人。”
李怀思动作一顿,却也知道这个问题终是躲不掉的,她低头晃了晃脚尖,轻声说:“对。”
“那么,十二娘可否告诉我,你究竟是谁?”孙云转头看向李怀思,温润如玉的眸子里闪烁着微光,他说,“我……喜欢十二娘……”
李怀思脸上一红。
她也是听说过一些身份不合之人相恋的事的。曾经偷偷藏起来看的话本子里,达官贵人家的闺秀爱上了穷书生,还有风言风语里高阳公主和辩机的故事……
她不知道她与孙云将来会怎样,也许圣人会大发雷霆——她偶尔还能记起圣人与母妃说的话。
“我大唐的公主……”
可是,大唐的公主,既然像他们所说的那般尊贵,难道却连自己所爱都不能自主吗?
想了想,李怀思也抬起头,看向孙云:“我是当今圣上的第十二公主。就算知道你我之间天差地别,你还敢喜欢我吗?”
孙云还未开口,不知何时走过来的公孙大娘便严肃地着抢了话:“公主还是不要与孙云胡闹了。”
孙云愣了愣。
李怀思忙说:“我不是胡闹……”
"孙云出生于教坊,乃身份低贱之人,怎攀的上公主这般尊贵的人?"公孙大娘冷冷地说,“从来他与您就不是一路人,还请公主以后不要与孙云往来了。”
李怀思忽然觉得公孙大娘有些奇怪。
公孙氏性子清冷,连言语间也带着冷清的感觉,但她是不会这样用带刺的语气与他们说话的。
李怀思有些诧异:“可孙云他是您的弟子啊!你怎么这么说他?”她边说边看了看孙云的脸色。
果然孙云面色苍白,牙齿死死地咬住下唇,一个字也说不出。
公孙大娘反问:“我说的难道不对么……你们这样,身份不符合,世人也会笑话你的。”
“我却不怕世人!”李怀思忽然大声道:“我是大唐的公主,以前的世人能耐我何?如今世人岂敢阻拦我?以后的世人如何评论,又与我何干?”
她站起来,忽然觉得眼眶一热,便一甩袖跑远了,也不管身后的人。
【三】
李怀思不知道,她离去后,公孙大娘爱怜地摸了摸孙云的脑袋,她自然也不知道,那天夜里公孙大娘酩酊大醉,又在草地里和着醉意起舞,却无人来赏,只有清影相对。
李怀思有一个优点,就是脸皮厚,即使前一天和谁有什么不愉快,第二天她还是可以若无其事地出现在那人面前。
所以,第二日李怀思又出现在梨园,公孙大娘也是见怪不怪的了。但是她还是柔声对李怀思道:“你若喜欢孙云,和他一起玩耍也是没有什么的……然而情爱之类,你们之间……还是不要去触及。”
李怀思微微绷着一张俏脸,抿唇不语。
公孙大娘又叹道:“罢了,现在说这些,你们也体会不到。”
孙云摇摇对李怀思招手,脸上也已没有昨日那般介意的神情。看见孙云的笑颜,李怀思这才露了笑容,一蹦一跳地小跑过去。
他们依然在梨园下习舞,有时候公孙大娘也会让他们坐在一旁,自己持剑跳一曲“裴将军满堂式”。
梨花从枝头坠落,桃花也便跟着谢了。夏日的李怀思更喜欢穿着轻薄的纱罗襦裙在湖畔赏荷。这时候她便不常去梨园了,清闲下来,就和自己的姐妹们一起嬉水玩闹。
公主们在一起,自然是喜欢幻想未来的生活,会想以后能否觅得一位如意郎君,也会小声讨论宫里的俊秀少年。
十一公主推推李怀思:“十二,平日里你不是最喜欢往梨园跑么,有没有看到什么玉树临风,英俊潇洒的人?”
李怀思扶着下巴:“唔,好看的人多了去了,然而我最喜欢我师兄,在我心里他是最好看的。”
“师兄?你哪来的师兄呀?”
“就是公孙大娘的弟子!”李怀思笑道,“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然后便有其他姐妹娇声调笑“这春天都过了,十二娘却还在想留着春日的丽色呢!”
李怀思立即起身假意做了个拍打的姿势:“你们呀,真是该打!”
“可是小十二,喜欢上教坊的人对我们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十一公主正色道:“你也知道,圣人虽然纵容咱们,但也是有限度的。”
“嗯……”李怀思蹙眉,她的确是知道的,只是,她也还是想试一试,她希望圣人还是能像纵容她去梨园习舞一般,纵容她与孙云。
夏日里圣人依然会不时去见一见李怀思的母妃,只是次数越发的少了。
母妃害了病,总是半倚在绣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新献上的小玩意儿,然后叹气:“武惠妃这个女人不知是使了什么法子,竟让圣人夜夜留宿她宫,也甚少来看我们了。”
李怀思有心事,也不应答。
于是圣人来时,她的母妃神态若少女欣喜,再见李怀思,却是怏怏不乐,于是拉她至跟前:“十二娘为何愁眉不展?”
李怀思闷闷道:“只是觉得有些事不解。”
“哦?是什么样的事,竟让我们的十二娘如此困惑?”她的母妃笑了笑,用手轻轻抹好李怀思散下的碎发。
李怀思抬眼看了看圣人,又垂眼道:“是否身份不相符的人,就注定不能在一起呢?”
日后回忆起来这一幕,李怀思总是忍不住暗骂自己愚蠢:“李十二呀李十二,你明明知道你面前的是谁,却还是心怀侥幸地问出了如此可笑的问题。你难道做事从来不想后果的吗?”
皇上想必是立即发现了什么,因为李怀思再去梨园时孙云却没有出现。
公孙大娘罕见地没有教习任务,只是淡淡的靠在一颗树旁:“他被人带走了,就在前几日。”
她立即跑去找圣人,圣人身前的公公却道圣人日理万机,此时不便见客。
李怀思失魂落魄地回到寝宫,顿时觉得眼前发黑:“我究竟做了些什么……”
她好一连好几天茶饭不思,母妃在一旁只能暗暗叹气。直到,再见到孙云的那一天。
再见到孙云,他走路时已经是一瘸一拐的了。少年依旧面冠如玉,只是不经意间因为疼痛而微蹙的眉峰平添了一丝无助。
“孙云,我……”泪水夺眶而出。
孙云手足无措地安慰:“没……没什么事的,不过受了点皮肉之苦。”
“可是是我害了你呀!”李怀思哭道:“若不是我多嘴多舌,你也不会落得此般下场。”
“别哭了,别哭了……”孙云轻轻地抱了抱李怀思,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意。
后来圣人把李怀思叫至偏殿:“你可知错?”
李怀思淡淡道:“儿臣知错,可儿臣一厢情愿地喜欢孙云,孙云何错之有”
“下贱之人,勾引公主,本就是大错特错。没有将他杖型打死,已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了。”
“儿臣好大的面子啊,”李怀思不知怎的就讽刺地笑了起来,“赵丽妃一介娼妓,勾引圣上,却可以封妃,儿臣不过是喜欢了一个身份比赵丽妃好一点的人,他却要受责罚。”
“你放肆!”圣人怒道:“这是你说话的态度吗?你还有没有公主该有的样子?”
他转头对身边的公公吩咐道:“十二公主禁足三月,没有朕的允许,不得去梨园!”
李怀思以"非议太子李瑛之母"的罪名被禁足。
想来那位对她印象淡薄的太子,现在是要厌恶她了吧。若将来太子登基,她还有好日子过么?李怀思托着腮,严肃地思考起诈死出宫的可能性。
一年十二月,四季景不同。
三月禁足一过,夏日便随着流逝的日子远去了。秋季带着微微的寒意裹住整个皇宫,李怀思独坐窗前,愣愣发呆。
“禀十二公主,公孙大娘求见。”侍女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李怀思忙道,“叫她进来。”
公孙大娘未着平日里穿的华丽舞衣,身上是寻常长安女子随处可见的衣裳。眉间泛着清冷的气息,玉容依旧,却带了倦意。
李怀思忍不住往她身后看去。
“孙云没有来,”公孙氏道,她自然知道李怀思是想看什么,“他被逐出宫了。”
“逐出宫?”
“他被打断了腿,不能跳舞,又为圣上所不喜……教坊里的人不给他好脸色看,他还有什么理由留着呢?”说到此,公孙大娘轻叹了口气,眼角倦意更浓。
李怀思低头,涩声道:“他……现在在何处?”
公孙大娘微微瞪大双眼,显然是有些不解:“你还想着他?你与他已是陌路人了,何必徒增烦恼?”
李怀思不答反问:“公孙大家会照顾孙云么?”
女子双眼微合,冷冷挑眉:“我的徒儿,我自会好生照顾。”
“这便是了。那么,”李怀思笑道,“请公孙大家转告孙云,让他等着我李十二!”
其实圣人也已不宠爱李怀思了。她记得有一日,圣人大发雷霆:“她根本不像一个公主!”
也许她的确不适合宫廷吧,她一直不是柔顺温和的金丝雀,而是一只展翅欲飞的鹰啊!
【四】
秋去春来,几位公主到了适婚之龄,宫中张灯结彩,礼部官员忙着为咸宜公主大婚制定章程。
咸宜拉着几个姐妹在某个偏殿里闲聊,公主们坐在一起,无非就是讨论未来的生活,自己喜欢的人,要嫁的人。
“那个杨家子,我还没见过他呢……"咸宜公主有娇羞之态,"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十一公主满不在乎地说:“父皇这么喜欢惠妃娘娘和你,为你找的必定是个如意郎君。”
李怀思也拍拍咸宜的肩:“出宫后你便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不受这么多约束,不是很好吗?”
咸宜公主蹙眉笑了:“小十二啊,你想的太好了。你怎知出宫后的生活就比在宫里自在?”
“就是,万一公婆难伺候,还不知道要遭多少罪。”十一公主附和。
“所以说,搬出宫但不嫁人才能过最自在的生活。”有公主拍掌总结。
李怀思又暗下决心,一定要诈死出宫。
咸宜公主的婚礼不可不谓之盛大,可见圣人与武惠妃对爱女的一片爱护之心。
看着舞伎们翩然的身影,李怀思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另一个人,那个人,他本可以执剑而舞,惊若飞鸿。
李怀思的母妃病得越发地重了,观礼之后,她便匆匆赶去照顾母妃。
“咸宜公主的婚礼好看吗?”母妃问道。
“好看的紧。”李怀思笑了笑,“其间杨氏有位娘子可漂亮了,若是再过几年长开了,惠妃娘娘都不及她五分颜色。瑁哥哥还偷偷托人打听她的事儿呢!”
“世间竟有如此女子?”母妃微微地惊讶一番,又将话题转到李怀思身上,“明年十二娘也该及笄了,不知会嫁给哪家的公子……娘还看得到那一天吗……”
“我……”
“娘知道,你还在想着那个孙云。”病榻上的女子阖了阖眼,“你偷偷做的那些事,圣人无暇顾及你,娘还不知道?”
李怀思心头一跳,想是筹划出宫的事被母妃发现了,连忙跪下:“求母妃成全!”
女子长叹道:“曾有高阳公主为一个和尚折腰求全,如今你倒更好,为了和一介舞伎在一起,连公主的身份都不要了。”
“可儿臣是真的喜欢他啊!”
“你喜欢他什么?喜欢他的容貌吗?”
“诚然儿臣喜欢他的容貌,”李怀思坦然承认,“然而还有比容貌更重要的,儿臣喜欢他的人,他的心……”
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低,李怀思感觉到自己的两颊似有红云燃烧。她从未这样向人坦诚过对孙云的好感,就算是和孙云在一起,他们之间的情意也是暗暗的,浮现在空气里,流转在目光中。
母妃这才舒展开眉头:“十二娘的心意娘已知晓,这皇宫从来不是你的金丝笼……我的时日也不多了,不能保护你一辈子,若是要去追求什么东西,就放手去干吧……”
“母妃……”
“傻孩子,你行事从来不细致,若非娘一直帮你善后,你以为圣人如今还能让你做着你的出宫大梦?”
“儿臣无以为报……”
“母妃就你这么一个孩子,只希望你过的快乐,便是最大的回报。”
出宫后的李怀思每每想到此事,总会暗暗垂泪,这时候孙云就会抱着她,一如那一年在皇宫里,轻声安慰。
宫里的人说,十二公主暴毙身亡,其母妃伤心过度,不久随之仙去。
圣人追封十二公主为怀思公主,筑登真台以葬之。从此,李怀思便用怀思二字当了名字,在人前依然自称十二娘。
公孙大娘把李怀思领到自己的住处,为解她愁思,又与她对饮,酒意渐浓时,锦衣玉面的女子醉醺醺地叹道:“十二公主为了孙云竟能抛弃了身份,与那个负心郎果然不同……”
【五】
及笄那一年,公孙大娘正式将李怀思收为正式弟子。
孙云因为腿不方便,只能转为执教琴理。李怀思也想在外献舞赚点贴补家用的银子,公孙大娘和孙云都极力反对,他们说李怀思出身高贵,不宜抛投露面。
李怀思微怒:“不就是跳个舞吗?我才不在乎什么身份不身份的事,干自己喜欢的事,从来就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我会养着你。”孙云低声道,“你为我付出的已经足够,我不忍心看你继续放低自己。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李怀思听了,顿时转怒为喜,抱着孙云便不放手:“你说的,要照顾我一辈子……”
孙云忍不住微笑起来,他回抱李怀思:“也不知道你是中了什么魔障,放下锦衣玉食的生活来和我过这种穷日子。”
李怀思用手指描着孙云的面容,是眉如墨画,是鼻若秀峰:“便是你这个魔障了……现在想想,当初你是猜到了我是谁的。知道我是公主还敢招惹我,现在却问起我为什么要出宫了?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孙云侧头轻咬她的指尖,李怀思惊呼一声,连忙缩回手,又笑骂孙云混账。
不知圣人如果看见这个场景,会不会大怒云“有辱皇室颜面”。
反正,她也不在意其他人的看法了。
天宝四年,那个咸宜公主大婚时相貌最出众的杨家女子被封为贵妃。
李怀思听到消息后冷笑一声:“他可以做这等夺人所爱之事,当初又有什么脸来教训我?”
那一年李怀思已经二十五岁,为孙云育有一子一女。虽为人母,性子却还是像当年任性的十二公主那般。
他们的日子过得也算是有了起色,平日里怀思也会在民间担任歌舞教习。公孙大娘听闻杨氏升为贵妃的消息后决定离开长安,临行前,她说她再也不会回来了。李怀思与孙云也劝不住她,只能忍泪由着她去了。
“你们都是好孩子,在这里扎了根,便不要再走了。可长安是我的伤心之地,”公孙大娘笑了笑,“我将我的大好年华都留在这儿了,却不想一辈子都待在这里。”
本来天下是这般太平,李怀思怎么也料不到,有一天安禄山居然反了。
从此便是动荡的年代,大唐的盛世被打破,一切都不再安详。人们纷纷收拾着行囊准备逃难。流离失所的日子里,李怀思就在这样的动乱中与一家走散了。
她只好一个人踏上寻找他们的路途。
后来她去了很多地方,找了很久很久,遇见过很多的人。直到听说有人曾在临颍一带看见一个会吹笛子的中年男子,微微跛脚,还带着两个孩子,她便决定在临颍停留下来。
李怀思想:应该会是他的吧。
她不得不献舞以维持生计,渐渐地,李十二娘的名号也传开了。越来越多的人慕名前来观看她的剑舞。李怀思每舞完一场,都要向台下仔细望过去,看孙云是否在其中。每次都是失望而归。
在夔府舞毕,她忽然有些累了,好像所有的精力都在这个时候用完。
如果……如果再也找不到孙云了呢?
李怀思想,她并不后悔放弃养尊处优的生活,和孙云在一起的日子她都是无比快乐,就算真的再也找不到孙云了,李怀思还是希望,他们还活着,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也好,只要活着,她就满足了。
一边漫不经心地想着,一边被请至一位老者面前。没有想到那位老者竟能识出公孙大娘之遗风,李怀思的思绪瞬间就回到了多年以前,初见公孙大娘的时光。
现如今,沧海桑田。
【尾声】
老者得知李怀思的名字后微微一愣,李怀思的身份盘旋在脑海中,呼之欲出。他捋捋胡须,却只是问道:“老朽可否一问,李大家方才为何叹气?”
女子蹙眉:“实不相瞒,我在找一位走散的故人,本以为会在这里遇见他,可……”
曾经也见过盛唐气象,光华灿烂。梨园春日里的舞姿妙曼,楼船画舫中的歌声悠扬。当她还是公主时,也曾为旭日初升时重重宫殿恢弘的景象震撼过。可如今大唐已成颓势,虽望山河犹在,不见国泰民安。
就算是年少时期日日思念的那个少年,现在也与自己走散,她走过一个又一个城,却还是不曾见过他的身影。
数十年来,似梦一场。
有熟悉的声音蓦然响起:“……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