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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回家 ...


  •   清晨的阳光透过树荫照在安静的柏油路上,投下金黄色斑块,随风轻轻的跳动。两旁高大的法桐茂密的枝叶中不时传来婉转的鸟鸣,草坪刚刚喷洒过,轻盈的水珠在夜间上闪烁着,更显得青翠欲滴。黑色的奔驰像一艘小型的潜水艇,无声无息的在路面上滑行,向着尽头的洋楼驶去。
      块头庞大的司机穿着灰色的制服,像一块从公园假山上偷跑出来的大石头。他一直在沉默的开车,仿佛是奔驰车的一部分。展昕坐在宽大的后座,托着腮瞧着窗外的风景。凉爽的微风从敞开的车窗吹进,拂过她短短的额发和小巧鲜红的嘴唇。一只怪模怪样的戴胜从车窗外展翅掠过,吓了她一跳。女孩回过头来叫身边的人:“哥,你瞧,好丑的……”
      她突然停下来。
      展昭静静的靠在椅背上,凝视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光线暗淡的车厢里,他的眸子像猫眼石一样的明亮。听到妹妹的声音,男孩转头微笑:“怎么了,小昕?”。
      展昕低下头,轻轻咬着嘴唇:“没什么……”她又忘了,奇形怪状的鸟也罢,清晨金色的阳光也罢,青翠的草坪也罢,这些对哥哥来说都没有意义了。
      因为展昭的眼睛失明了。

      妈妈去世以后,展昭生了一场大病。他昏迷不醒的躺在床上,发着高烧,噩梦不断。展昕陪在他的病床边,吓得一直在哭。最后展昭终于醒来。但他的眼睛,那双像黑色玛瑙一样漂亮的眼睛,却再也看不到了。
      小昕为这个哭了好久,展昭却像没事似的安慰她。
      “没关系啊,小昕,哥哥可以养条导盲犬,你也喜欢狗的,对不对?你觉得拉布拉多犬怎么样?要不养条英国牧羊犬也行。欧阳说猫也很聪明的,我可以把耗子借来用一下。”
      耗子是欧阳养的玳瑁猫,老态龙钟,牙都快掉光了。
      “哥,耗子怕连自己都走不动了,怎么能给你带路!”小昕终于给他引得破涕为笑了。

      医生说哥哥的眼睛并没有受损,视神经也完好,失明很可能是心理作用导致的。
      因为他害死了自己的养母,心里觉得愧疚。失明是他逃避和自我惩罚的一种方式。不管怎么说,如果不是因为他,小昕的母亲是不会死的。他害死了养育自己十八年的亲人。
      小昕怜悯的看着展昭。她知道哥哥从母亲去世后一直失眠。他一夜一夜无法入睡,静静的躺在床上一直到天亮。
      可怜的哥哥,你一定很痛苦很难过吧,因为你一直都是那么善良,那么体贴。
      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照顾你的。
      因为,现在的哥哥,就只有我可以依靠了。

      小昕对着哥哥露出甜美的微笑,听说真诚的笑容能够给人以愉悦感,不管对方能否看见。她真希望哥哥能从她的微笑中得到安慰。女孩轻轻握住兄长的手。
      “哥,我喜欢你。”
      男孩黑耀石般的眸子中露出温暖的笑意。他的眼睛虽然不能再接收这世界的信息,却并未减弱其对外表达的能力。那对漂亮的黑色眼珠依然能够“说话”。
      “哥哥也喜欢小昕。”他拍拍女孩的手,温和的说。
      女孩甜甜一笑,把哥哥的手举到腮边,撒娇的蹭着,新剪短的清爽的秀发覆在男孩的手掌上。
      “你把头发剪短了?”展昭怔了一下。
      女孩摇摇头发,让更多的发丝拂过那温暖的手掌:“是,昨天刚剪短的。现在的我啊,看上去就象奥康娜•辛德尼那么酷。”
      展昭觉得头上冒冷汗:“开玩笑吧!辛德尼是光头啊。我觉得你现在至少还有□□的长度……小昕不是下决心要留长发么?吃了几百斤的胡萝卜和海带芽,还缠着我上树摘核桃。怎么舍得剪了?”
      “因为——”小昕拉长声音说:“因为哥哥说我像《阁楼里的长发》中的女主人公。”
      男孩不由自主的笑起来,抚了抚妹妹的头发:“小丫头!居然把责任推给哥哥。是留烦了吧?还是失恋了?”
      展昕把脸一板,一字一顿的说:“其实,因为哥哥看不到了我才剪掉的。”
      展昭的一下怔住,不知该说什么。
      “哥哥说我梳长发好看,我就为哥哥留了。”展昕干脆地说:“别人,谁也不配看。”
      车厢中陷入了沉默。司机仍在默默无闻的开车,仿佛处于另一个次元空间般无动于衷。

      他们正在前往展家总宅的途中,这辆车是派来接展昕的。展昭和展昕的母亲上个月去世了,死于意外伤害。而罪魁祸首,就是她收养的大儿子展昭。
      展昭是展家的长男之子,不过却并不是展家大少奶奶的亲生儿子,而是已过世的展家大少爷和恋人的私生子。两个人相约私奔,却因车祸双双毙命,只留下年仅三岁的展昭。展家老爷子对那个“克死”自己心爱的长子的孙子厌恶之极,但刚刚分娩生下女儿的大少奶奶却力排众议留下了孩子,后来还带着两个孩子搬了出去。
      可是现在,连她也被这个由自己亲手抚养长大的男孩“害死”了。三个月前展昭十八岁生日的晚上,她不明不白的死在养子的房间里。虽然因为展家的介入,警方含混的将事情归结为“意外伤害”。但大家似乎更有理由相信,这个男孩是个带来祸害的扫把星。
      葬礼结束后,展家派人来接展昕回家。可小昕死活不肯离开哥哥,而那时展昭刚好生病了,于是事情就暂时耽搁下来。等展家的人再次登门时,已经是三个月后了。块头大的足以媲美小型集装箱的司机一早赶来,告诉展昭和展昕他来接他们回本家。祖父正在家里等他们。

      是等小昕吧,展昭想。爷爷本来就讨厌我,现在又发生这种事。他怎么可能还让我留在家里。这样也好,等小昕安顿好,我就离开。不用等他们赶我。
      想到这里,他牵起妹妹的手:“小昕,等回到家,你要乖乖听爷爷的话,知道吗?哥哥会常来看你的。”只要他们允许我来看你。
      “来看我?”展昕不解的问:“哥哥不跟我住在一起吗?”
      展昭苦笑着摇摇头:“我么?我猜爷爷一看到我,就会操起棍子将我打出门去了。”
      “才不会!”展昕说:“哥哥眼睛看不见,没法照顾自己,如果爷爷硬是不肯收留你,那我也不留下!我要跟哥哥在一起!”
      “别胡闹了,”展昭说,他搂着妹妹,轻轻抚摸她的秀发:“你才上高中,需要一个安定的环境,这些哥哥现在都没法给你。你不用担心我,欧阳说我可以跟他住在一起,还有玉堂……”
      “我说我不要!”小昕喊道:“我不要自己住在那个大房子里!我不喜欢爷爷,我也不喜欢那些叔叔婶婶,他们都不是真心疼我!我要跟哥哥在一起,你说过我们永远不分离的!哥哥要毁约吗?”
      “小昕!”展昭为难的说:“不是哥哥不肯陪你,就算我想,爷爷也未必肯……”
      “如果爷爷没有赶你出去呢?如果他肯让你留下呢?”女孩打断他的话,幽幽的叹了口气:“其实是哥哥自己不愿回去吧?”
      展昭默不作声。虽然不愿和妹妹分开,但平心而论,他的确从心底不愿意留下。小时候在展家住过的那段日子虽然不长,却足够他铭记一生。
      毫不掩饰鄙夷神色的叔叔们,对他冷言冷语的婶婶们,受了大人教唆而欺负羞辱他的兄弟姐妹,还有在他背后说长道短的仆人们,这些虽然都令人不快,但展昭还可以忍受,可以挺起胸膛面对,可以对自己说没什么,只不过是一群趋炎附势,恃强凌弱的势利小人罢了。
      展昭痛苦的真正源自他的祖父。

      展老爷子是个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物,他一手造就了展家的发达。曾祖父是地方上的士绅,诗书传家,但祖父却从小爱读兵书,专喜舞刀弄枪。他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拉了一支队伍占山为王,作了土匪,专门打劫为富不仁,鱼肉乡里的恶霸和贪官,有点罗宾汉的滋味。后来抗日战争打响,祖父带着他的下属和几十杆枪投了政府,作了团长,然后又是师长,军长,将军……不过听说祖父虽然官越做越大,但山大王的规矩却没变,依然对日本人和贪官墨吏一视同仁,双管齐下。战争结束后,祖父功勋卓著,威名远播。后来许多年里,虽然时局动荡,风云变幻,但祖父凭着钢铁一般的意志和果敢冷酷的手腕,稳稳当当的走了过来。
      当然,展家现在不再干没本钱的买卖了,他们都是规规矩矩的生意人;祖父也不再是强盗土匪,而是受人尊敬的抗日英雄,将军和商界巨贾。

      展昭印象里祖父是个白发苍苍却丝毫不显老态的人。长年的军旅生活造就了高大魁梧的身材,他总是神色庄重,沉默寡言。祖父大半生是在军队里度过的,在家里也推行军中的“铁血政策”。放肆嬉闹,高声谈笑,这些都是被严令禁止的。每个人都要踮起脚尖走路,压低声音谈话,有谁稍稍违反,就会遭到祖父的严厉斥责。展昭从来没见老人家笑过,他总是皱着眉头,对所有人都脸色阴沉,毫无分别。
      老爷子的心是铁铸的,一点人味儿都没有。展昭曾经无意中听四婶向四叔抱怨,她的声音压得很低,生怕被人听到,即使这样,四叔还是瞪了她一眼,禁止她继续说下去。
      每个人都害怕祖父,无论是他的儿子,儿媳,还是孙儿们,每个人都对他战战兢兢,毕恭毕敬。种种敬畏不仅来自对大笔遗产的向往,主要还是对老人兽王般的冷酷和无情的本能畏惧。

      其实祖父并非像一块寒冰似的毫无感情,至少展昭是这样认为的。
      他见过祖父年轻时的照片。老旧泛黄的黑白照片里,戎装的高大英武的年轻人搂着美丽的新婚妻子,幸福的满脸生辉。
      老人家一腔柔情,全都给了他的早逝的妻子和长子。
      展昭的祖母是祖父的原配,柔弱美丽。两个人是洞房花烛夜才第一次见面,不知怎么就一见钟情了。祖父白天率领部下在外面杀人放火英勇无敌,晚上回来陪妻子在灯下调琴画眉儿女情长,一片侠骨柔肠。可惜祖母身子弱,分娩时正赶上日本人轰炸,受了惊吓,生下儿子就去世了。祖父出于对妻子的爱和歉意,更是加倍疼爱儿子。为了能找个人照顾儿子,祖父同时娶了三房姨太太。三位太太为了争宠,对少爷全都呵护备至,精心照料,不敢让他受一点委屈。
      在祖父心目中,他的妻子只有一位,儿子也只有一个。其他的女人是取回来照顾儿子的,其他的孩子是生下来陪伴儿子的。
      祖父把全部的爱都给了他的长子,可惜,这个儿子最终却重创了老人的心,弃他而去。展昭的父亲死后,老人最后的一点感情也消失了。
      展昭第一次见这位祖父时还不到四岁。他被人抱到老人的面前,人们告诉他,这是你的爷爷,快去问好。
      老人坐在宽大的扶手椅中,藏在房间最阴暗的角落里。他站起来蹒跚的走到展昭面前,把孩子笼罩在高大身躯投下的阴影中。老人缓慢的低下头望着展昭。他是那么神色可怖,脸色铁青,眼睛混浊充满血丝,嘴角不停的抽搐。展昭以后再也没见过祖父露出那么苍老可怕的样子。老人慢慢的向他伸出手来,似乎想要扼死他,又似乎想要拍拍他的头。这时展昭仰起头,怯怯的叫了一声:“爷爷。”
      祖父的动作在一瞬间僵住了,展昭觉得他好像哭了。但老人最终还是挺起腰板,转过身去,声音沙哑的吩咐下人把展昭带下去洗澡换衣服,再找个保姆来。

      叔叔婶婶们始终都不明白,为什么老人居然会留下展昭,而不是叉住他的脖子把他从窗口丢出去。
      他们不明白的事情还有很多,老人不仅留下这个给家族带来耻辱的孙子,而且对待他还很不错。祖父虽然沉着脸不大理会展昭,但也绝像他们想象的那样咬牙切齿,百般折磨,恨不得将他食肉寝皮而后快。
      无怪乎婶婶们总是酸溜溜的说什么爱屋及乌,言下之意是展昭沾了父亲的光。

      但展昭情愿祖父像其他亲戚那样对他冷嘲热讽,拳脚相向。只有他自己明白祖父带给他的痛苦,以及,他带给祖父的痛苦。
      展昭很少在房子里走动。他不是这里的主人,连客人都算不上。他没有权力在这所大房子里若无其事的走来走去,所以祖孙两人很少有见面的机会。
      但即使机会很少,也总会有碰面的时候。
      每晚用餐的时候,在楼梯上偶然碰到的时候,在每天早上例行的问安过程中,每一次和祖父不得已的相处,都让展昭觉得如芒在背。
      因为老人的眼神。
      不同于叔叔婶婶们的鄙夷,不同于哥哥姐姐的厌恶,不同于下人们的轻视,那是一种痛苦到无以复加的失望和自责。
      祖父还是后悔了,却又始终都不愿承认。他知道是他自己亲手把儿子逼上绝路。他无法原谅心爱的儿子会违逆他的愿望。老人这一生中没有哪件事不在其掌握之中,他已经习惯了别人的服从。何况他是那么疼爱自己的儿子,他是真心为他着想。
      但是那孩子却背弃了他。他让他失望,让他痛惜,让他震惊,也让他悔恨。
      他恨儿子,也恨自己,他们两人一同造就了这惨痛的结果,他不知道应该更恨哪一个。
      展昭是儿子留下的唯一的纪念品,同时也是铭刻了他的错误和失败的纪念品。每次看到他,老人心中的伤口就会重新被揭开,流出滚烫的鲜血。
      展昭在祖父的注视下,总有种站起来逃掉的冲动。他不怕那些嫉妒父亲的人的轻蔑与嘲讽,却受不了真心爱着父亲的人因他而失望和痛苦。父亲辜负了爷爷,辜负了小昕和她的母亲。
      这让展昭觉得自己有愧于他们。
      他似乎从生下来就一直在还债,他希望能够补偿父母伤害过的人,可是债务却越积越多,他令痛苦的人更加痛苦。现在小昕的妈妈也不在了。还是因为他。如果能的话,展昭真想逃走,逃得远远的,再也用面对这一切。白玉堂曾经说他是个胆小鬼,一个被自己的负罪感压得喘不过气的可怜虫,连逃走的勇气都没有。
      也许他说的对。

      看到展昭的沉默,小昕离开哥哥的怀抱,低声说:“对不起,我不该勉强哥哥。哥哥已经是大人了,有权利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是小昕不好,缠着哥哥不放……”
      如果女孩又哭又闹软磨硬泡,展昭也许还有勇气拒绝。但小昕的语气是这样驯顺,这样寂寞,这样委屈,让展昭再次败下阵来。于是他只得硬起头皮回答:“好吧,哥哥答应你,如果爷爷肯让我留下,我就留下来。”
      可惜展昭眼睛失明,看不到小昕脸上露出的笑容。
      车恰好在此时停了下来,巨人司机走下来为两人打开车门:
      “昭少爷,昕小姐,请下车罢,老爷正在等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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