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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张佳乐从楼上下来就瞧见了外头的银装素裹。穷冬烈风,大雪数尺深,客栈外的那串红灯笼在风雪中显得孤单飘零。他叹了口气,今日是又走不了。

      因为生意清淡,掌柜正抱着手炉坐在一边打盹,听见动静迷瞪着睁开眼,看见了那位黑衣罗刹正一脸阴郁地提三尺长剑立在廊梯上,顿时清醒了几分,唯恐自己哪里招待不周惹得他不痛快。当年张佳乐临危受命接下百花大当家之位,南境正是鼎沸之时,他一改往日的不着调,以一己之力遏制了百花衰败的势头,更令门派的势力在整个云滇地区渗透得更为彻底。虽说他现已离了百花,可在百花的势力范围内,只要一提起张佳乐,他仍就是人人尊重敬仰的大当家。

      掌柜连忙挪出了账台,满脸堆笑地问道:“大当家昨儿晚上睡得可好?我一会儿再叫他们去给您加点炭。”

      他心情糟糕,面无表情地抱了抱拳,谢道:“睡得很安稳,多谢掌柜关照了。只是我那匹马……”

      “大当家放心,那马也已安置妥当,绝不会误了您的事。”

      “那就有劳了。”张佳乐这会儿脸上方才雨霁云开。

      其实他长得斯文俊秀,眼睛又大又亮,身材十分匀称,双腿修长,一条玉带勒出窄腰,三根红色丝线编成一股一头系在腰间另一头悬着一枚玉佩。他既非膀大腰圆筋骨粗糙的粗莽汉子,也不是长相丑陋犹如恶鬼,只是安静时便显得忧郁带着些生人勿近的味道。

      “只是我看这大雪还得再下两三日才会停歇。”掌柜见他在意外头风雪,好言提醒道。

      张佳乐一听顿时急了,“还要两三日?积雪难行,势必误我行程,此地去南诏可还有其他路可走?”

      掌柜一愣,心思却已绕了几圈,想这张佳乐回南诏是要重掌百花?!他心道不得了,这可又要在江湖上掀起一阵波澜,至少整个南境不会太平。张佳乐见他不答,自己“噌噌”地下了楼,停在门口,用剑挑起了门帘,皱眉凝望远处,手指紧攥着,恨不得能立刻出发。

      “这小风呼呼地吹,也委实太冷了,公子想要冷静冷静出门自便就是,能否把门帘儿放下?”

      说话人带着幽州口音,张佳乐转过身,这才看见这客栈一楼大堂的角落里竟坐着两个客人,桌上放着一盘酱牛肉,两壶冒着热气的酒。两人穿戴寻常,披着蓑衣戴在斗笠,风尘仆仆竟像是冒着风雪远道而来。一人背对着他,另一人坐在他旁边,侧着身子对着张佳乐喊话。只是那两人都没摘下斗笠,面容看不真切。张佳乐忙放下门帘,将寒风挡在门外,朝他歉意地拱了拱手。

      那两人吃得香,可他却没有半点食欲。从渤州出发披星戴月日夜兼程,早已是人困马乏,但昨日一夜静雪他却并没有睡好。自收到书信之后张佳乐便日日计算行程,抄近道赶回南诏,可最近这风雪来得突然,又大又急,令他困在这荒僻之地。张佳乐唯恐再同那人错过,以致夜不能寐,天刚亮就早早醒来,瞧见窗外一片白光还以为雪停了,此刻大失所望,四肢也跟着疲乏。时辰尚早,他打算再回去躺一会儿,走在廊梯上,目光似有似无地瞟向坐在那里吃肉喝酒的两个汉子,背对着大门的那人一直沉默着,背上背着一柄兵器,用蓝布裹着无法分辨是刀还是剑,可瞧他连吃食都不愿解下想必是极贵重的东西,反倒令张佳乐有些好奇。

      这两人似也是江湖中人,看起来寻常,但在这雪日出现在这偏僻客栈里,就没这么寻常了。那背对着他的男人也算敏锐,留意到了身后那探寻的灼灼目光,筷子夹着肉的手只是微微一顿,便继续不动声色地喝酒吃肉。

      张佳乐还在犹疑,忽闻一声惊呼,他还未及反应就见一黑影从楼上猛地冲下来,那势头并不简单,竟隐隐藏着一丝内力,像有试探的意味,伤不了人,却能令正分神的张佳乐被撞得险些跌下楼去!他连退数格台阶,这才稳住身形,正要怒斥,抬头便见一佩剑的年轻人裹着狐裘站在台阶上瑟瑟发抖。

      “你说说你这人为何挡着别人的道?这楼梯这么窄,上下多有不便,你还不看路,只顾看着那大哥,这一不留神不就撞上了吗?还好我年轻力壮,若是个姑娘岂不是要被你撞倒受伤?我们阁主常说出门在外,江湖行走,要少争吵少受伤。能动嘴皮子就不要轻易动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缺了胳膊少了腿……”

      那人竟恶人先告状,张佳乐也是年轻气盛,怒道,“分明是你故意撞我的!”

      “哎哎哎,你这话可就说的不中听了,”那年轻人一脸无辜,“我哪里是故意要撞你的,我好端端地下着我的楼,分明是你盯人盯得着迷失神,这也怪我?”

      张佳乐那时在好奇坐在堂下的那个男人,确实并没有看见他,可若不是那人动作迅猛,以他的身手岂会与人相撞?更别提撞上来时那股试探的内力他感受得分明。这样一想,张佳乐愈发觉得这人是有意为之,上下打量了一番,见他那畏冷的模样和腰间佩剑的剑穗,心下顿时明白了一二。

      “两位大侠大清早的可别伤了和气,算了,算了。”掌柜虽没见过大场面,但干这份营生,什么江湖人没见过,见这两人都是少年气性,恐怕口舌争不过,是要动手的。

      果然,张佳乐冷笑了一声,“好一副伶牙俐齿。原来蓝雨剑阁不光要练剑,还要练嘴皮子,遇事先抵赖一番,可当真是君子所为啊!”

      “你说什么?!”那人闻言有些恼怒,一手立刻按在了剑柄上。他原本只是想试探一下张佳乐的深浅,转眼气氛就变得剑拔弩张了起来。

      “废话少说,要打就打,少寻些蹩脚的借口!”

      那边还是蓄势待发,这厢张佳乐一点不客气,起手便是自己成名的百花剑法第三式繁花缭乱。他还未与这位蓝雨剑阁的剑客有过交锋,这一剑在抢占先机之下却无半点试探留力的意思。张佳乐是个练武的奇才,百花剑法原本就是极为精妙的剑法,而他更能在前人的基础上结合自己的内力根底稍加改动,令这一剑法更加所向披靡。他使的这一招繁花缭乱招式繁复,令人辨不清虚实,至高境界便是人剑合一,一剑舞来犹如春回大地百花盛开,是为万物生,与同派另一套剑法落花剑法万物灭的剑意相辅相成。从生至死正是天道轮回之理,两套剑法同宗同源,一源生却又大不相同,若有两个心意相通的人同时使百花剑法与落花剑法更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爽快!等的就是你这句话!”来人连忙抽出佩剑试图挡下他的这一攻势,张佳乐这才看清他那柄剑剑身十分窄,在他手上却快如闪电,他以守为攻,在张佳乐凌厉的攻击下竟还暴露周身大穴暴露人前,以攻击将张佳乐抢占的先机慢慢化解,虽未能彻底挡下张佳乐的剑招,仍在压制之下,也饶是对阵之人是张佳乐若换作他人恐怕此刻不仅难以招架更有可能被他以雷霆之势反扑。

      掌柜见两人真的打了起来,吓得魂不附体,只听木梯咯吱咯吱响,张佳乐逼得对方不能留手,两人在狭窄的楼梯上才走了几个来回,他便摸清了来人的身份。他趁着格挡住对方窄剑的间隙,嘲笑道,“都说黄少天的剑快,可今日看来却是浪得虚名。”

      黄少天眼一瞪,回敬道:“都说张佳乐的剑叫人应接不暇,今日看来也不过如此。”

      张佳乐“哼”了一声,冷声问道:“黄大侠自岭南远道而来,不会只是来寻我切磋的吧?”

      黄少天摇头:“当然不是,可我现在只想同你打架!看剑、看剑、看剑!”

      张佳乐骂了一句“幼稚”,却是越战越勇,他嘴上说是切磋,可从一开始就为了要试出黄少天的身份而未曾留手,现在两人都激起了战意,难得棋逢对手,岂肯善罢甘休,非要在这偏僻客栈里决出雌雄。

      掌柜何曾见过这种阵仗,见这两人在自己的木梯上招招凶狠,比自己被人用刀架着脖子还要惊慌,从一开始的好言相劝,到后来几近跪地哭求都无法令那两位战至正酣名震江湖的大侠收手。然而堂下那一桌坐着的两位客人,还在喝酒吃肉不为所动,甚至有些兴趣盎然。

      “掌柜的,搬张凳子坐下来,这等猴戏可不是日日都得见的。”其中一人似是看出了他的害怕和恐慌,忍不住出言宽慰道。

      那人说话声音虽然不响,两个耳力极佳的高手却能听得一清二楚。两个顶尖高手的切磋在这人口中竟成了“猴戏”,张佳乐与黄少天手上的动作都是一滞,眼刀同时射向出言不逊的那人。

      “两位大侠还是就此罢手吧,小店可经不起你们这般折腾。两位都是天下第一,并列、并列!”掌柜哪里敢搭理那客人的戏语,可是不说最后那句倒还好,说了却反而糟糕。眼见两人又要相争不下,忽听门边传来两声掌声。

      “两位剑术各有所长,都是江湖有名的高手,一时难分高下也实属正常。今日竟能在这荒野山村的小客栈中得见今时两大高手过招是我之幸也。”门外走进一人,掸了掸肩膀上的雪,解下斗笠,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竟是雷霆堂的堂主肖时钦。

      “只是,能见到如此盛景也不过三四人耳,两位于此相争就算有了结果也无法传扬天下,白做了功夫。不如,两位大侠就此罢手,坐下来,赏肖某两分薄面,喝一杯水酒如何?待来年天下英雄会,两位再一战到底?”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掌柜擦着冷汗,一边说道,“哪里能让肖大侠请客,自然是小的请了。”

      肖时钦笑道:“都说云滇之地民风朴实好客,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雷霆堂在江湖上虽算不上什么大门大派,可提起堂主肖时钦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眼下他突然于此地现身,来意不明,这云滇之地是百花的地盘,虽张佳乐已离了百花,但若叫他宣扬出去,仍是会叫人误会自己是为难黄少天,也是面上过不去。

      张佳乐到此时已是有意收手,说道:“肖堂主说的极是,就算我今日赢了他,他也能偷奸耍滑说我在自己地盘上欺负他。”

      “你赢我?何曾见你有半点赢我的迹象?我看你是怕在自己的地盘上输给了我,面上难看,无言面对百花的一众徒子徒孙吧!哈哈哈!”

      “放肆!”

      肖时钦叹了口气,道:“两位当真令肖某羡慕不已,只是若是再不下来,这刚温好的酒怕是要凉了。”

      掌柜随机会意,匆匆走回后厨,拿出一坛正温着的酒和一盘冒着热气的白切羊肉。

      酒香肉香扑鼻而来,两人战了一早上,消耗不少,更是腹中空空,此刻闻到香味早已是垂涎欲滴。张佳乐一边瞟着楼下那桌食物,一边道:“老子饿了,你我吃饱了再战如何?”

      两人难得想法一致,却又在谁先收手的问题上争了起来,只言自己是君子绝不会偷袭,却不信对方为人。

      “若两位信得过肖某,我喊一、二、三,两位各退一步,同时收手如何?”

      两人依言,终于算是停了下来。而那掌柜悬了半日的心也终是落回了肚子里,连忙从楼梯上迎下两位,生怕他们下一刻又一言不合动起手来。

      三人围坐一桌,三杯热酒下肚,都大笑了起来。张佳乐和黄少天都是江湖儿女,也算是直爽的性格,两人不打不相识,对饮了两杯,方才那点龃龉也就烟消云散了。

      “肖堂主很少出来,这么大的风雪,可有什么要事?”张佳乐放下了酒盏询问道。

      谁知肖时钦闻言竟叹了口气。

      “怎么?肖堂主可遇到了难事?”

      “不瞒二位,雷霆堂今日确实出了一件事。”肖时钦放下了筷子,似是没有了半点喝酒吃肉的心情。身旁两人不禁也跟着正襟危坐了起来。

      原来,雷霆堂近日丢了几箱黑火。雷霆堂为朝廷制火药,原料成品笔笔都有记录在案,岂容差之毫厘,月前库房循例盘点,发现少了整整两箱,原以为只是计算有误,可来回算了几遍都还是差,这顿时就急坏了看管库房的弟子。这等大事本应立刻上报,可那弟子却因为害怕朝廷降罪下来,竟连夜收拾细软逃回了老家,等肖时钦知道此事后,本可能掌握的线索全都已经没了。

      “就算贼人有留下过痕迹,过了这么久,早就全都被破坏了,”肖时钦叹了口气,苦笑着摇了摇头,“是我管教手下无方,不仅连两箱火药也看不牢,出了事竟还一走了之。其实就算朝廷怪罪下来,自然有我一己承担,绝不会牵连雷霆堂上下。”

      黄少天脸色微微一变,小声道:“肖堂主可知,丢了朝廷的火药,可是要……”

      他并紧手指,以手为刀,在脖子处轻轻一划。

      “没错。可朝廷托付如此大任于雷霆堂,东西又在我手上丢的,我岂有逃避之理?”肖时钦说道,“更何况,那两箱毕竟是火药,我更担心落在恶人手中为非作歹。再过几日便是新年,若是不在年前查出那批火药的下落,我岂能安心?”

      张佳乐皱眉:“肖堂主所言甚是,如此看来确实一件棘手之事。何不请江湖上的朋友帮忙多方打探?”

      肖时钦摇头,拱手道:“我见两位都是英雄豪杰方才告知此事,但还望两位不要告之他人。此事非同小可,唯恐江湖上宵小之徒有所觊觎。”

      两人连忙点头,应承下来。

      “那张大侠这次回云南所为何事?”肖时钦不愿见两人为自己担心,转而询问起了张佳乐。

      张佳乐浅浅一笑:“一点私事。”

      闻言,另两人看向他的目光顿时暧昧了起来。张佳乐脸一红,连忙摆手,解释道:“只是得了我师哥的书信,说要回南诏给师傅祭扫。”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有些惆怅,神色也不自然。

      他的师哥,就是曾以一柄名剑葬花名震江湖的百花前任当家孙哲平。孙哲平使的是落花剑法,与张佳乐细致繁复的百花剑法不同,落花剑法则以霸道凶猛著称,杀气极重,几乎每一招都是不留后路置之死地而后生,与孙哲平本身狂放疏狂的性格倒也极为相称。

      他虽也持勇斗狠,收拾的都是那些持强凌弱的小人,谁的面子也不买,万事皆从本心与公道。也是因为这种不通人情的性格,为他结下不少仇家,面对前来寻仇的人,他从不假手于人以多欺少,他往往无所畏惧,独自应对。可即便是顶尖的高手,也绝非能够次次全身而退。孙哲平左手受伤之后,虽然有张佳乐的悉心照料,可痊愈之后已经大不如前。他原本就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哪里忍受得了这些,久而久之,不由心灰意懒,云游四海去了。

      就连张佳乐也甚少能获得他的行踪。

      其实以百花的势力,要想追寻并非难事,毕竟孙哲平从未有意隐瞒过自己的行踪,只是张佳乐知道他心情并不好,不想打扰他,谁知那人一走竟无声无息,就连给他捎个信都没有,他那会儿也只是个少年,只道孙哲平心里没有他,也不愿去主动联系他了。

      原本只是年轻气盛拉不下脸来,后来却是整个心都凉了。张佳乐在百花等了几年,也没等到孙哲平回来,心里不好受,隐隐竟生出绝望来,觉得此生也许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同师哥已经很多年未见了。”张佳乐喃喃道,“虽我日行夜赶,却也有些近乡情怯。”

      肖时钦举起酒杯,“这次必能与孙大侠相见。”

      “承你吉言。”张佳乐将杯中酒饮尽。

      “黄大侠呢?”

      黄少天从张佳乐开口便默不作声地坐在一旁吃肉,此时听到肖时钦问自己,猛地抬头,似是心思突然被打断。他扭头看着张佳乐,像是在重新打量他,眼神却突然冷了下来,回道:“我同张佳乐一样,是来找孙哲平。”

      在张佳乐诧异的目光中,他微眯起了眼,危险又警惕地一字一顿道:“他在岭南杀了我剑阁的一位弟子。我是来找他讨个说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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