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番外·佐久间健太 ...
-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深蓝的短发倔强地翘着。看着自己的手，少年握紧了拳。
很久以前有一束光，然后它熄灭了。
从有记忆起，他的世界里就只有父母，没有其余任何人。
送走他。父亲看着他说。
母亲皱起眉，紧紧地抱住他。不管怎么说他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骨肉。虽然不明白这孩子的身上到底为什么会带上大量的电，但她始终爱他。
父亲叹息一声。
往复，无限的循环。
送走他。
我不要。
无限的循环。
每件事都有尽头。
有一天父亲离开了。母亲抱着他说他不会再回来。
她恨他。不过是因为一个异样的孩子。
她爱他。
——妈妈去找爸爸吧。
母亲摇摇头。你和你爸爸只能有一个。
小小的健太吮吸着拇指。他才刚刚明白爸爸离开了妈妈，但是为什么，他还理解不了。
异样的孩子。
母亲开始频繁地搬家，从市中心繁华地段到郊外。城市里有太多导体，而孩子身上的电总是不受控制地伤及他人。
她放弃了家庭。
她失去了工作。
到最后的最后她孑然一身，除了这个孩子。
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要赶走我的爱人我的生活我的一切！
明明是从我身上掉下的孩子……
要是你死掉就好了。他说他还爱我，他这么多年最后觉得只有我才是他最爱的人，但是他实在没有勇气去面对一个随时有可能致人死地的孩子……
要是你死掉就好了。就算我一个人也可以重来，我还是可以安然地过完下辈子。我还可以再要一个孩子。领养也好复婚也罢，我还能有一个孩子。
就算没有你也没关系的……不过是个孩子而已，凭什么我要舍弃那么多！
醉酒的母亲向他丢来花瓶和碗碟。她嚎啕大哭。
我恨你！
我恨你！
……可是我做不到我没办法丢下你，我的孩子。
明明你夺走了我那么多东西，可是，你是我的孩子。
小小的健太不知所措地缩在角落里。
那些碗碟和花瓶的碎片，一点都没有碰到他的身体。
………………
轻轻吸一口烟，少年的视线落到桌上挂着黑纱的相片上时叹息一声，掐灭。
现在回想起来，母亲分明是爱着他的。
只是当时的自己尚不了解过多的语言，竟然误以为母亲深深地恨着自己。
后悔又有什么用？
三个人都早已消失在这世上。
压力在一天一天地增大。就算女子的母爱再多再深重，也终于抵挡不住孩子身上已经足以使人致命的电压。
有一天，母亲哭着往他嘴里塞进一块棕黑色的东西。他想舔舔她的手，可是她的手迅速地缩了回去，没有给他任何机会。
他下意识地嚼了嚼。甜甜的，味道很好。
母亲又让他摊开手，在他手里放了一大把带包装的长条东西，推了他一把。他跌跌撞撞地走向面前的老者。
“这孩子的父母都死了。我照顾他那么久，可是你看我一直照顾这个孩子，生活也很困难，也没法嫁人……”
不是的。她明明就是他的母亲，为什么会说他父母双亡？
“是啊。而且日本那边也没有孤儿院愿意收养他。”
不是的。母亲明明没有问过任何一家孤儿院，明明是直奔这里而来的。
“那就拜托了。”
他看着母亲离开，头也不回。他想要冲上去抓住她的手，只是抓住她的裙子也行，可是脚底却像生了根一样动弹不得。
这之后他一直待在寺庙的那个房间里。
周围的人说的都是听不懂的话，没有人会像母亲那样悉心教授，他也拒绝去学习。
大家对他都没有什么特别的看法，也不多给什么注意。母亲给的东西早在第一天就被人抢走，住持将东西拿回后给了其中几人，于是他周围的敌视目光隐忍下去。
那明明是母亲给自己留下的唯一的东西……
小小的健太躲在房间里。四周没有窗，偶尔会有光线透进来。
他告诉自己。不是他被关在这里，是他自己躲着大家。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持续了多久。
门突然打开了，他被耀得一阵眼花，出现在门口逆着光的人看起来竟像是神明。
“什么嘛！我还以为这里有什么，原来是个很可爱的小孩嘛！”
光芒向他伸出手。他畏缩着往后退去。这些日子中他已经逐渐能够明白了，他身上带着某种会弄伤人的东西。
“你看我是个好人吧？那就别怕！抓住我的手！”
他愣着神伸出了手。
然后他看见光芒握住了他的手。
那个新来的弟子后来被送去急救，最后被抢救回来了。只是他不敢再去碰那光芒的手。
那么多人里只有他愿意和他说话谈天，有时也告诉他不少有趣的事情。即使语言不通，心情却毫无隔阂地传递过来。他逐渐变得开朗起来，脸上也带上了笑容。
“哎，就是这张脸，笑笑笑，笑得眼睛都看不到了！”他用手去戳他的脸颊——戴上了橡胶手套。虽然那触感诡异又不适，至少比无法触碰好得多。
他只是傻乎乎地笑着。
他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是他想要仔仔细细地记住眼前这张笑脸，然后做给他看——看，你不是也笑成这副样子。
除了他之外没有人和孩子说话。除了孩子之外没有人和他说话。在那次意外后孩子终于打开心扉，代价是他毁了容。
本来以为能够一直这么下去的。
住持有时候也组织一些慈善活动。在他出现的两个月后的某天，附近城镇因连日暴雨发生了泥石流，住持带着弟子们去营救。
他也去了。后来住持回来了，却是来搬救兵。很多人还在奋力救人。
孩子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冥冥中似乎有谁在指引，他不但找到了泥石流的发生地还找到了被倒塌的房屋埋住的他。
他颤抖着去碰他从来不摘的橡胶手套。奇迹发生了，他的眼皮颤了颤，睁开了。
孩子的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落在少年的脸上。于是少年勉强地伸出一只能够动弹的手帮他去擦拭。只是还没有碰到，他的手就跌下去。
“我想你……”他听见孩子这样呜咽着说。
少年的眼里露出一丝无奈，随即嘴角颤抖着开始上翘，逐渐绽放出一个孩子有史以来见过的最为灿烂的笑容。
——快走。活下去。
然后，他永远闭上了眼睛。
住持和孩子并排坐着。
——他是被家人抛弃了才会投奔寺庙的。这两个月来他一直在努力向我学习日语，好和你交流。他是个追求完美的人，本来大概是打算完全熟练之后再给你个惊喜的。
所以他才会那么说？
——你当时要是不跟去就好了……他当时还有救，只是你身上的电压刺激了他，使他费尽了最后的生命和你告别。那样的动作，也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
才不是那样。
——本来其实也没什么……但是他的手套沾了泥水，才会触电。
他才不是因为我的原因才死掉。他明明是个大好人。
才不是因为我……
住持叹了口气。
——不应该跟你说的吧，毕竟你只是那么小的孩子……但是，因为你的举动造成了什么后果，你必须要知道。
不要说！
他甚至……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
于是他再次变成孤身一人。不用别人来躲避，他自己就会主动地避开别人。
只有雨天。每个大雨倾盆的日子他都会冲出房间，仰着头看那翻滚着的阴云。
是那样讨厌着大雨，因为他死在因大雨造成的泥石流中。可是大雨的天很少有人外出散步，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奔跑，不用担心会有人因自己而丧命。他一直觉得冥冥中有什么在呼唤着他，在每个大雨冲刷世界的日子。
究竟是讨厌还是喜欢？已经不知道了。
隔日的清晨他发起高烧，热度惊人。迷糊中有一双手帮他拭去汗渍，喂他喝药，在他的额头上放上冰凉的毛巾。他在朦胧中伸出手去触摸竭力想睁眼看清对方的模样，触摸到熟悉的橡胶质地。
——是他……？
视网膜上反映出对方模样的同时梦境泯灭。面前的人不是他。
……是住持。
他皱着眉头。然而手上的动作并没有停下，与他表情不相符地温柔。
当天晚上停了一个白天的雨又开始下。和雨水一起飘落的是不可思议地明媚着的月光。
不知道过了多久。住持告诉孩子，也许他找到了可以帮助他的人。
怎么可能？一定会被电死的……一定会。
但是即使如此，自己不还是站在门后期待地等着了吗？
结果住持带给自己看的，居然是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人。
“挺可爱的孩子诶……住持呢？！”
日语？他小小地惊讶了。
“你看孩子的时候回寺庙了。”
“……你怎么不拦下他啊喂= =”
“要拦下吗？”
“……”
住持好像耍了花样。他有些不安。如果自己死黏上去，能不能得到机会？
后来他才知道为什么住持会那么做。其中的黑发男孩居然不怕电。
看着纠结着的两人，他最终下定决心说出口。
……反正，就算不说也迟早会被发现。
黑发的男孩找到住所后开始收拾，结果白发女孩进来的时候被绊倒，弄起一片灰尘。看着两人开心的样子，他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男孩露出安心的表情，拍拍他的头，结果头发突然炸裂开来，两人又是一阵大笑。
女孩抿嘴，“……雫，你打算怎么处理健太的事？”
终于到这个地步了吗？孩子愣住了，眼神渐渐黯淡下去。果然还是不愿意吧……
“能怎么样，当然是收留下来啊。”
他彻底愣住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就这样在那片天空下长大了。
然而……
少年苦笑着看向相片。
旁边的烟灰缸里只吸了一口就被掐灭的烟冒出缕缕白丝，他想了想，将水杯里的水尽数倒进烟灰缸，于是烟雾不再冒出。
也许是太过沉溺于那温暖，终于有一天最后的光也熄灭了。
很久很久以前他的生命里有三束光。第一束是母亲，第二束是不曾问过姓名的少年，第三束是黑发的男孩，后来得知是女孩。
叩击声引起了他的注意力。少年有些愕然地看向门边——他应该是吩咐过不让任何人进到这个房间找他的。
因为这张脸、这副表情，都不是能让别人看到的。
健太，他们要来了。
看着倚在门口笑吟吟的女孩手上的板子，他有一瞬间的晃神。
“……是……真的吗？”
话出口他才发现自己嗓子的干哑。
“那……她……也会来？”
女孩淡淡地笑着点头。
他重重地靠在沙发上。仿佛卸下了所有的重量。
“是吗……居然会让我知道，是怕我感觉出什么后捅娄子吧。”
他整理一下表情，露出平时那样灿烂的笑脸。
“别把我当成当年那个孩子了啊。这么重要的事，我不会再办坏的。”
他再一次看向那张相片。
上面的女孩笑得灿烂。
有点可惜，不过没办法。
不应该奢求太多的，一眼，足够了吧。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番外·佐久间健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