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无休》白雪泥

1、（一）

　　江南春早，立春之后寒气渐遁。柳条新抽出点点嫩芽，丝丝缕缕的划过波光潋滟的一湖春水，杏花枝头闹，燕翅剪柳归，这时节的西湖之畔最是有一番动人景致，引得五湖四海游人翩至。

　　付记茶楼在镇上已有十余年，自起初湖畔的一个小茶棚到而今经营得有声有色享誉四乡八里的茶楼，固然是得了地利之势，付氏夫妇的诚信无欺与人为善也是不二法宝。

　　付记掌柜其实并非江南本地人，故乡原是西北陕地，少时喜好四处闯荡，游至江南后沉迷此地风光，又邂逅如今的妻子，成婚后便定居西湖畔，开了这家茶庄。因生性澹泊，不拘蝇利，至今也无大富大贵，倒也温饱殷实。

　　店里除了掌柜夫妇，另有两个伙计，一个十八岁叫阿瑞，老实勤恳的跟了掌柜差不多快八年了，原是乡下一个穷苦孩子，当年为生计来镇上找活计，饿得皮包骨头到茶铺讨吃的，掌柜见了可怜便收留下来给他个端茶倒水的事做。因为心性实诚又不算愚笨，掌柜夫妇蛮喜欢就一直留下来，成为茶楼一个得力人手。

　　还有个小伙计叫小安，这一个其实也不算伙计。小安是个孤儿，六岁时失了父母，舅爷领他到茶楼来吃了顿点心后借口出去买个东西，就再也没出现过。付掌柜见他伶俐，又正是跟自己儿子差不多的年龄，便又发了好心收留下来，想着茶楼多养活个小娃儿也还过得去，算是给儿子找一个玩伴儿。

　　这两日阳光正好，暖暖的照着，十分宜人。付记的生意自清晨开张便不曾冷清过，除了游客，四下的乡邻们也都喜欢来茶楼喝喝小茶，尝尝点心。老板娘亲制的点心也是茶楼招牌之一，风味独特，江南小点心虽然处处皆有，人却都说这付记茶楼的最是正宗，为此慕名而来的也真有不少。

　　阿瑞正端水抹桌子的忙乎着，一个妇人跨步进门来，扬着声喊：“啊吆都正忙着呢？”

　　付掌柜自柜台后抬起头，清癯的一张面孔带了一点温文有礼的笑容，也没有说话。阿瑞唤了一声：“刘婶。”

　　刘婶笑呵呵的自当中一个座位坐了下来，左右张顾着问：“老板娘还有磊磊少东家呢？又是好久不见，真是怪念想的！”

　　付掌柜示意阿瑞看茶，自己合了帐簿笑问：“刘婶近日又该为社戏忙活了吧，筹备的怎么样了？”

　　“可不是！”刘婶性子爽快，“四乡八里每年指着这一场社戏好热闹一番，眼下日子就到了，我这不就又来了。”

　　阿瑞笑道：“刘婶又是来请我们磊磊小少爷去扮观音座下的金童？这每年怎么总也不换个人选啊。”

　　刘婶眯了眼睛喝口茶：“倒是想换！可打着灯笼到哪里去找得到像磊磊这样灵秀的娃儿呢？这两年大伙看磊磊扮的金童眼界可都提高了，再随便找一个可糊弄不过去呀！”

　　付掌柜略一沉吟：“刘婶太过抬爱那孩子了，但今回真是不巧，前两日气温不稳定，磊磊不小心着了凉，现下还病在床上呢，恐怕是赶不及这次的社戏了。”

　　“啊？”刘婶怔了一下，“孩子生病了？要紧不？唉，这天虽然暖了些，寒气到底没去尽，小孩子没什么抵抗力一定不能大意啊……”

　　正说着，一阵药香飘过来，后堂门帘子一掀，一个面上沾着烟灰的小童蹦出来，又回身提着帘子，让里面一个妇人走出来。

　　妇人正是茶楼老板娘，素衣素面，手上端了个小药罐，抬眼见了刘婶微笑着招呼一声：“刘婶您来喝茶来了？阿瑞先招待着，我去喂磊磊喝了药再下来。”

　　这边厢刘婶已经哎呀一声站起来：“我也跟去看看可使得，孩子没什么大恙吧？”

　　掌柜夫妇对视一眼，“受了些风寒，倒也没什么打紧。”老板娘见刘婶一脸关切也不好出言谢绝，便当先一步引了往楼上走去。

　　上了楼梯往左手是茶楼雅座，往右手有三间厢房却是掌柜夫妇与独子的居处。小安上前推开中间一间的门，让老板娘和刘婶先进，自己随后也轻手轻脚走进去。

　　房间里雕花窗户紧闭，光线显得不甚明朗，室内格局不大，但见屋中央一张大床便占据了将近二分之一的面积，其他桌子凳子一些物什摆设倒也平常。

　　床上此刻正埋着个小人儿，陷在一床温暖厚实的大红被衾内，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头软软微卷的发和鼻子以上的面部，越发显得好小的一张脸，恬静乖巧的教人心疼。

　　“嗨，这小少爷一个人睡这么个大床吗？可真是人小志气大呢！”刘婶脱口道。

　　付母放下药罐解释：“他习惯了，我和他爹每日起早贪黑，也没多少时间照料着，他很小就一个人自己睡，我怕他不安稳，故意给他买个大床不怕折腾，翻几个滚也不怕摔下来。”

　　“阿呀这话说得怎么这么招人心疼呢。”

　　付母笑了笑，上前探了探儿子的额头，温度降了些，但还不很理想。她轻轻拍着儿子身上的被子唤：“磊磊，磊磊……”

　　孩子微微皱了下眉头，不甚情愿的醒过来，面色红红的，眼神起先有些迷茫的看了看母亲，有些哑哑的唤了声——妈。

　　随后眼光扫过屋内其余二人，在刘婶的面上稍稍停了一会。

　　刘婶迎着那双眼睛，如一汪湖水般的澄澈清透，虽然是才醒来，却像带了千百年的灵气。刘婶心道，怪不得他扮的金童人人都喜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