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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因缘生又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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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的,我不信。巫山上的阵法分明没消散。
师父不会死的。她明明回了云都。
她只是不想见我!
你骗我、你在骗我!
传入姬云都脑海里的拒绝含混至极,反反复复,伴着撕心裂肺的哭声。长宜的死讯击溃了她心智。虽然迟来千年,她远非当年依赖成性的孩子……
还是止不住痛哭到崩溃。
但身子没再颤抖,僵硬到堪比死木,像强行落下一道闸门,把所有崩溃和失态生生锁在这个躯壳里。
头闷在血珀堆里,一动不动。
姬云都维持“昏软”的姿势,觑开一线的眼眸里光泽冷冽:不得已告诉龙屠,不过是要她别再涉险。
如果再胡来,接下来局面会难以把控。
“无论何种变故,谨记待在此处莫动。”姬云都的声音响在龙屠脑海里。
黑影现出原形,膨胀到撑满了整个神女山,边缘伸出许多蛇尾状的触手。
“好孩子,我知道你饿了。吃了‘陈犀’,等不及‘覃照’了。”
傀儡蓐收涎液满地,周身火焰突然蹿高。虎爪反复刮擦山壁,发出刺耳巨响,似乎真的再等不及。
黑影扯过它的青铜巨钺,斩向被缠缚住、动弹不得的叶雨初!
姬云都五指深深抠入地下。
巨钺锋利的刃口逼近微渺人影,她强忍到脸色惨白。生死之际,周身冒火的它却突然跳了起来,在斧锋落下之前,伸出虎爪一把按倒了叶雨初。
神女山里回荡轰鸣般的大笑:“我亲自挑的‘覃照’,竟要抢食……真是乖孩子,忍不住了么!”
傀儡蓐收回以亢奋的大吼,涎液将叶雨初淋得湿漉漉的,露出可怖獠牙,一口吞下。
直顶山石的巨树之巅,仅剩了两盏烛灯,其中一盏火苗忽地变小,淹没在烛泪里。
姬云都垂眸,埋在血珀堆里的五指握紧了玉坠。
她的刀插在地上,刀身没入山石缝里,反射血珀刺目红光,愈发冷冽摄人。但她却没趁机拿刀,任由它停在那里。
“神人又如何,一个死于昔日同伴之手,一个不过我掌中傀儡。快意至极!不枉我忍辱千年……可恨还不够、远远不够!”黑影突然止了笑,喃喃。
声音愈发低沉含混,阴森露骨,像是从地狱里捕获的鬼哭,透出浓浓不甘:“孤才该是幽都鬼主。”
山石不断滚落,黑影身躯里居然渐渐响起错杂低吼,苍凉悲壮,如同战歌:“天破混沌兮以眼,地载万鬼兮为限……”
歌吼震耳欲聋。山崩地裂,好似万鬼齐怒。
姬云都悄无声息,注视一切。
膨胀的黑影渗入青铜巨树中,原本退却的暗河水竟又再度涨上,从断裂的青铜枝杈间喷出,冲刷一地血珀。
“叫奴隶洗净祭坛。”神女山内,回荡着冷酷的声音,“若再晚二十二年,孤拿你为蓐收寄命。”
覃老太唯唯诺诺。
听到“寄命”,姬云都目光陡然一沉。
黑影触手扭动了下,青铜巨钺扔出,十二条鳄尾挤着伸出,要缠住斧柄。它却突然跳起,虎爪扑住了巨钺的斧锋。可能扑得有些急,锋利的斧刃割伤了巨爪。
鳄尾仍在扭动不停,蓐收伏地低吼。
“蓐收……呵!”
姬云都已逼至它眼前。
长刀在手,挥斩凌厉,蓐收恰好停在她身前,三两步跳上虎头,斩断疯狂缠上的鳄尾,直截高跳半空,举刀过顶,裹挟千钧之力,凌空劈斩而下!
一气呵成不过转瞬。
黑影气息阴寒,就算照不见实体,也丝毫不影响刀锋斩落。覃老太吓得脸色灰青,呆滞望着本应“死去”的人突然跳起、在半空挥刀。
落地后脚尖一点,提气又再度凌空跃起,反手一刀再斩。刀锋不停,蓐收好似石像,任她再度踏上、拔刀。连斩数刀,所有刀痕都交织在凌空一点,虽然没动用术法,但被洞穿多次的“伤口”却没法快速愈合。
刀术到了极致,终于压过术法!
黑影骤然缩小,所有影子触手都在四散逃逸,仿佛为了避开凌厉刀锋,不愿再拼合一处。
它愤怒大吼:“蓐收!”
蓐收眼里迸出凶光,十二鳄尾抽向姬云都,逼她躲闪。虎爪举起了斧钺,轰然一声巨响。
“你在作甚!”愤怒的质问响彻整个山洞,“孤让你杀了她!”
斧钺再度挥出的刹那,姬云都恍若没看见一般,依然同时拔刀斩向虚空。
覃老太瞳孔一缩:斧钺没有落在女人身上,而是……砍向了珠牧神自己!珠牧神莫名自残,挥起巨斧,一而再、再而三,斩断了自己的鳄尾!
“不枉我与长宜周旋隐忍,你终于肯现出原形。”话语间,又是一刀凌厉划过。她目光如炬,“伥鬼不能长时间远离宿主,但你跟着就无妨。雨初那晚在从文巷撞见凭空动的车子,还有洒满酒的羽绒服。但其实并不是‘凭空’,而是你在骑。”
她唇畔掠过冷笑,“所谓的‘酒’,只怕是让伥鬼寄宿人身的媒介。”
覃老太怕得蜷缩起身子,好似佝偻虾蛄。
“覃照和陈犀,想必当年逃跑时候就已被伥鬼缠上。但覃照身上应该有东西让它忌惮,伥鬼始终没能要他们的命。后来东西消失,难逃一死。”
至于东西是什么,姬云都也大概推测得出:雨初曾说“覃老板和我姐是因为琥珀生意结识的”,只怕根结,就在覃照卖给叶瑾瑜的琥珀里。
黑影挣扎扑上,被她一个鹞子翻身,灵巧闪过。
“你在公安局里放出气息引我离开,好叫龙屠在覃照尸体上做手脚;陈犀吓到神志不清,覃老太受你命令来要人,以雨初的性子定然不甘心要追查到底,而我不出意外,也会跟来。
“一路龙屠受你蛊惑,因怕我发现,替你隐瞒不少。”
“随后你在覃家吊脚楼里放出甜香,引我入神女山坟场。因雨初身上也有甜香,我更不可能离开;后来我与雨初被困暗河一侧,龙屠却突然出现解围——她不会游泳,那竹筏子也是你为她备的。”
她目光愈来愈冷,刀光纵横,映出她沉肃的面容:“因为我必须要进建木树寨,受你考验。”
“你在暗河里放出水怪气息。建木起火时它苏醒,我与它第一次交手,杀了它但丢了刀。你便自认为……摸清了我的本事。”
“这一试探,你已肯定它足以杀了我。”
黑影动了动,动作像在喘息,被她刺穿的伤口依旧没愈合。
“之后诱引龙屠在甬道里演出好戏,叫我们掉入它潜藏的墓道,一路赶回这里,受你凌辱。”
姬云都始终没动用术法。
“手段鬼祟,”她语气忽而冷了,眸光比刀锋更冷厉,“把活人当祭品玩弄。知道为何千年前你无法成为鬼主么?这就是原因。”
“掘尸为傀儡、教长宜死不瞑目,已不可饶恕。”她嗓音冰冷,抬手又在那洞穿的位置一刀刺过,“胆敢在碎尸里锁她残魂,用窫窳的十二鳄尾禁锢,困她千年——”
“无异自寻死路,延维!”
黑影晃了晃,浓重黑暗里伸出一张拼合而出的怪脸:四目巨如灯塔,目光凶恶望向姬云都。两张嘴一左一右,不停吐出长信子,露出暴长毒牙。
这是一张蛇人的脸。
……人首蛇身,长如辕,左右有首,衣紫衣,冠旃冠,名曰延维。人主得之,伯天下。
“刑神蓐收,可杀不可辱。”姬云都眸光淡漠,挥刀直接劈向巨脸,“你太过歹毒。就是重来万次,也绝无可能成为鬼主。”
延维被她重伤,愈发狰狞:“孤之野心,尔等愚虫岂能体悟!”
延维扑咬姬云都,反正中她刀网内,越发吃力。
“你明明……”
“失了术法。”姬云都削了它一只眼睛,刀锋上带起一抹黑影,不见血迹,“一样能杀你。”
延维气极,却毫无办法。蓐收突然自残,先前大意又早早暴露了身形,反中了她的计。
不……是掉入她与长宜的局里。
长宜!
明明只有一缕残魂,早就死透,还有堕神窫窳的筋骨和魂魄禁锢、受伥鬼反噬,为何还能挣脱出来、与姬云都勾结!
若她信口开河,蓐收突然自残,又是为何?
蓐收已经挥舞斧钺,将自己腰斩。鳄尾还在疯狂摆动,它竟卯足气力,不顾腰间致命伤,血肉横飞间,将鳄尾斩成了越来越碎的肉沫!
延维愤怒回想起:姬云都的确一直在砍妖物的鳄尾,很少碰到虎爪。
刚才蓐收虽然听话,有些动作仔细回想不免怪异:搓弄姬云都后把她扔远;惩罚龙屠时鳄尾没有砸中又突然丢开;刚才接巨钺时突然跳起……
他愈发愤怒:她们果真能忍!
延维从黑影中爬出,蛇躯粗笨,再不似影子那般灵活,受伤惨重。暴怒地立起双头蛇身。
姬云都直觉有诈,陡然甩开长刀。刀柄底部爬出不足寸长的乌梢细蛇,转瞬缠住她的手腕,吐着长信露出毒牙,呲牙咬去!
玉坠白光大亮,细蛇偷袭不成,惨叫着掉到地上。
姬云都垂眸:“果然。一路靠这刀窥探我。方才没握刀,你便不知我死活。想杀我,未免准备得太潦草。”
刀本身就是在这里拿的。那时她第一次进神女山,仓皇之间撞上守墓的乌梢大蛇,看到青铜树心供奉这柄长刀,便拔出杀了二蛇。
看来自那时起,就已经入延维彀中。
延维眼底露出惊惧:方才白光一闪,却看不出是什么。
不过此刻她长刀落地,手无寸铁,延维再度扑咬,姬云都皱眉躲闪,无法回击。
“你们一个没了术法,一个就是废物……孤就不信,有窫窳神魂禁锢,她一缕残魂能撑得了多久!”
斧钺轰然砸地。
它只剩上半身,艰难爬行,身后鳄尾犹在复原。每次复活后鳄尾都会更强劲,为了引出延维,长宜已经撑了太久。
姬云都脸色微白。
延维笑容阴狠,肆无忌惮:“你可知为何香气已断?呵……你跟着的那女人,已经成了‘覃照’,蓐收的食物!呵……不如说长宜的食物?多亏她为长宜续命……烛灯灭了,寄命术已成,她来日有多少寿数,长宜就能再多活她的年岁!”
她眉宇紧皱,怒火燃烧在黑亮眼瞳中,厉声大喝:“昆仑!”
白亮光剑自玉坠中闪出。
姬云都双手握上,全不问掌心焦灼剧痛,雷霆劈下。
*
“师父,别回昆仑好不好。”
周身轻飘飘的,似又回到云遮雾绕的巫山之上,为那人盖的小竹楼里。
耳边音色稍稍沉了些,长大了点。只是撒娇口吻一时没全改掉。
“师父。”听不到回应,她又轻声地唤。
“纵我离开,你也要好生练功。”
“非得走么?师父你若多念我一些……”她讷讷。不比小时那般不懂事,但有时还是话说得太过。
果然那厢没有回应。
“就算……不念我,昆仑没有竹楼,没有狌狌,师父你还说泑山四时只能见日落,寸草不生,到处都是石头,哪里、哪里比得上这里。雨久花多好看。”
“莫胡搅蛮缠。”声音愈发清冷。
“我未曾信口胡言,”她嗓音怯怯的,却还低声分辩,一心只想求个允诺,“师父你想住何种屋宇,我都会修;你想看甚么花,我也愿种;上回我酿的果酒你说没味道,现下换了迷谷果,料得会好些;你若寂寞无趣,巫山上除开狌狌,还有好些杂毛野物,我猎来养着。它们不比我嘴拙,定会讨你欢喜。”
又是许久,都没应声。
龙屠恍惚:“我不要南海的珠子。北海、东海西海的……都不要。我不想看通天建木,云都山海,昆仑悬圃,泑山婴垣那些。”
这些曾是她曾经好奇的,憧憬的,而今再不能搅动心海。
龙屠怔怔然听着,这个说话的“自己”甚至有些陌生。
“它们都是好的,可我不喜欢了。师父,我只想等雨久花再开满塘,同你一起看。”
“不会再开了。”
回应却冷清到寂寥,寒意渗入骨子里。
“雨久堪赏,因一生只开一季。来日年岁,复开满塘,也无一同旧。”
“谢了,便谢了。”
泪水忽然落下,止也止不住。
她已经记起,这是分别前夕,师父说过的话。只是那段记忆太过灰暗,后来踽踽千年,也极少忆起。
龙屠猛地睁大眼,满面泪痕惊坐而起。死死握紧长斧,周围一片漆黑,还是囚牢一般的神女山内,脚底血珀滚动,耳边噼啪作响,却是比噩梦还可怖的真实。
水怪虎爪扒地,只剩半个身子,身后流血的地方不断滚出血珀,朝自己爬过来,一地腥臭。
她眼瞳赤红,挥起斧子,猛然砸落。眼看鳄尾即将追上,龙屠突然轻声念了一句,鳄尾动作一阻。
怪物巨瞳里闪过模糊光泽,或可称之为,欣喜。
她不住挥斧,每砸下一斧子,就念一句,它复原的速度越来越慢。
延维愤然怒吼:“疯子,你在弑师!”
“它不是!”
又是一斧砸下,血珀迸溅。
“除了长宜,谁会纵容你砍杀!”
龙屠斧锋一顿。水怪已被她斩得面目全非,但的确始终没有还击,虎爪颓然垂落。
旧日话语无端涌入脑海。
兵刃主杀,何来证缘一说。恐露水缘薄,冥冥如何来,也当如何散。
一言成讖。
为何……为何从前说过那么多甜蜜私语,都不曾兑现。偏偏越是不祥,越是成真!
“师父?”她只剩了气声。
半身水怪血肉模糊,动都不曾动。
她颤颤巍巍伸手,摸上已被腐臭的血液染红的獠牙。突然妖物嘴一张,满是粘液的黑乎乎人影从长舌底滚了出来。
延维完全僵住:这个滚出的人影无疑晴天霹雳,让阴鸷成性的他都失了反应。
龙屠怔然:……叶雨初。
姬云都低呵一声,一剑斩了延维头颅,光剑没入双头蛇颈,劈裂颈间大骨,拖曳至尾端,将蛇身彻底剖成两截,昆仑斩过之处肉腐骨枯,再不可能复生!
她的手也焦灼透骨。
无暇喘息,匆忙跑向龙屠,却凭空出现莫名力道将她推开,昏厥的叶雨初也被推远,姬云都上前一把拦腰抱在怀里。仰头看向烛灯,方才只是藏在烛泪里燃烧,现在终于彻底熄灭。
另外一盏灯也灭了。
叶雨初身上也没了香气。
延维已死,伥鬼消失,寄命术彻底解开。
长宜……
她抱起则雨初,还要上前,又被阻住。
龙屠的术法没有恶意,只是阻拦她们上前。姬云都皱眉,接下来的事,不应龙屠来做,而是她亲自动手。
生死均可相托,方不负友人之名。
长宜纵然是死后被迫囚禁,只剩了一缕残魂可怜至极,但她还是“吃”了人。这满地“覃照”的白骨,整整一座坟场,尽是它的残羹冷炙!
从碎尸与窫窳鳄尾缝合、成为受延维操纵的傀儡蓐收起,她早已不是她。苟延残喘,不如就死。
“师父,你说得是。雨久花,一生只开一季。谢了便谢了。”
“弟子……送您一程。”她泣不成声,依然一斧、一斧,卯足平生力气,砸落在模糊血肉上。
冰冷血液已经凝成琥珀,弹上她的脸,她不闪不躲。
最后一面……不会再有下一面了。
再也不会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