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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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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一直未停,濛濛雪雾中,遥远的骊山若隐若现。
凤岐在窗边的软榻上拥被而坐,不时发出低微的咳嗽声。不知何处的笛声依旧幽幽盘桓于雪空中。
老宫女将炉火烧旺,时而抬头向他睃去一眼。那一日后,这人倒能吃能睡起来,只是如凋谢之花,那昔日的芳泽随着这场雪一道离枝辞叶。
哪一眼没有看到,说不准就这么悄没声没了气,老宫女忐忑地想。
面具后轻飘飘传出一句话,“秋娘,能给我取一只埙来?”
那声音轻柔低婉,挑人心弦,莫名地有种蛊惑。老宫女这几日只在陆长卿来时听过他说话,每次不是压抑的呻吟声便是虚弱的喘息,从未听他好好说过一句话。此刻这声音甫一入耳,竟令她醺醺欲醉。
老宫女起身踟蹰道:“……你要埙做什么,你还有力气吹埙?”
话虽这么说,她还是走出去,取了一只宫里的陶埙来。
凤岐接过,捧在手心。老宫女不禁细细打量那双手,如今虽瘦可见骨,满是伤痕,可那形状却修长均匀,可以想见过去怎生漂亮。
凤岐吹起了陶埙,平稳圆润的声音飘扬开来,竟仿佛与那笛声遥相呼应。老宫女不知他吹得什么曲子,然而心头却倏然压来一股浓重的哀伤。
陆长卿顿住了正欲推门的手,伫立在门外,静静听着这埙曲。
雪花轻轻飘落在他的发丝和眼睫上,渐渐融化成水,沿着微垂的长睫滴落。
过去他兄长常常为这镐京来的国师吹埙,晨光熹微,古道瘦柳,那国师听罢曲子,喝上一碗送别酒,便策马远去。
陆长卿儿时常常赖着陆疏桐一道去那送别的长亭,他总是东抓一把狗尾草,西捞一簇桔梗花,一边嘻嘻哈哈地喂给马儿吃,一边却不时地偷偷瞥望那二人。
当太阳彻底从山头升起,镐京来的国师身披晨光,一身紫衣,光彩照人,这便是陆长卿最欢喜的一瞬间。他那时也很自豪,自己的兄长竟有这样一位神明般的朋友。
陆长卿那时年纪还小,也听不大懂二人的话。国师脸上总是带着淡淡的笑意,他的兄长却有时开怀有时懊恼。最后直到国师的白马消失在古道的尘埃中,他的兄长才会收回目光。之后的许多天,他的兄长都会吹奏离别时的埙曲,独自喝上几坛老酒,大醉数日。
陆长卿推开了门,殿中并没有光彩照人的国师,却只有一个头戴青铜面具的囚徒。
埙声在他进来的一刻消失,凤岐捧着陶埙无力地躺在软榻上。细小晶莹的六角雪花,从敞开的窗飘落进他的衣领里。
“难为你还记得这首埙曲,”陆长卿道,“不过有几段的调子不对。”
凤岐微笑道:“过去总听的曲子,如今也记不清了。这么些个年头过去,我已经老了,记性不好了。”
说着话时,一直缠绵萦绕的笛声,也仿佛随雪飘散一般消失无声。
陆长卿看着凤岐,突然发觉他确实有衰老的迹象。之前看他时并没有留心,此刻细细打量,才发现他的青丝间夹杂了白发。
那些白发,竟那么刺目。
陆长卿仿佛此刻才意识到,凤岐和所有人一样,都会渐渐变老。
其实如今的凤岐,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盛气凌人的年轻国师了,掐指算来,他也已年过四旬。
让一个不惑之年的人爬跪舔靴,让他像个女人似的雌伏于自己身下,对于普通的男人来说,已经是极其出格的羞辱。
但他居然还能受着,还能和和气气地与自己说话。这是一种宽容,还是……彻底地漠视?
凤岐咳嗽起来,这些日子只要他开始咳嗽,就必定见血方休。
当年那一箭险些要了他的命,二十多年才调理过来。谁料得到一个陆阿蛮,就让它死灰复燃。
陆疏桐,你是让你弟弟来报复我么,凤岐一边咳一边心底苦笑。
鲜血从青铜面具的缝隙中溢出,凤岐衰颓不堪。陆长卿知道是自己将当年龙章凤姿的男人作践成这般模样,忽然心头仿佛被什么重重一压,闷闷的麻木,随即是窒息的剧痛。
“把面具取下来好了,你这副鬼样子我也看够了。”他无法再克制自己,便松了口。
凤岐咳嗽这一通,只觉得喘不上气,此刻一边剧烈喘息一边沙哑道:“……别取下来……”
陆长卿一怔,“你还喜欢戴着不成?”
凤岐的喘息终于平息了些,说话却更加细弱:“……你已对众人宣称我死了,我若不戴面具,这宫里……总有认得我的人……”
“……那时,你恐怕保不住我……”
凤岐面具下的声音已平静温和到令陆长卿厌恶的地步。原来还是怕死,陆长卿的心忽然仿佛被泼了冷水,对凤岐的鄙夷再次冲上心头。
——陆长卿,看清楚了么,你爱的就是这样的男人,你的兄长就是被这样一个男人害死的。
陆长卿至今仍记得清楚,那一日不顾众人阻拦执意要赴镐京,自己心中虽忧,却并没有劝阻。
那是在犬戎突袭镐京,庆侯袖手旁观,靖侯出兵逼退犬戎之后的事。文王下令召见庆侯,庆侯罔顾王命,竟不赴京。随后镐京却传出国师凤岐病笃的消息。庆侯闻得此讯,竟不顾国中众臣阻拦,带了两百人连夜奔赴镐京,半路被伏杀在渭水岐关。
陆长卿从未想到过,那位总是淡淡含笑的美丽国师,竟会和周王一道欺骗兄长。
兄长临行前,自己竟还一心相信国师会帮助兄长重获王的信任,竟没有劝他留下……那个时候,恨意,就已如蜿蜒的树根,狠狠扎在了他的心底。
陆长卿抓起凤岐手中的陶埙,甩出了窗外。陶埙在雪地里滚了几圈,便不见了踪影。
“你愿意戴着,就戴到死吧。”陆长卿狠狠甩下一句话,拂袖而去。
“……你何必非要惹庆侯殿下生气……”见陆长卿走了,一直不敢说话的老宫女才嗔怪了一句。
凤岐却轻轻地笑了。
夜色渐深,陆长卿仍在书房与大臣们商讨军情。祝侯已联合诸侯,不日便要围攻镐京。黄昇道:“殿下,我们不如刺杀公子胥。楚侯打着扶助公子胥的旗号召集诸侯,我们就折断他这面旗。”
太宰慎叔同道:“祝侯必定将公子胥保护的周全,黄将军可有举荐的高手?”
黄昇道:“我府上住着一个江湖客,我曾有恩于他,他必定能刺杀公子胥。”
洪彭道:“这次楚侯也只召集到了镇国、杜国和宗国。靖国与我们同盟,纪国国富兵强,不如将纪国拉拢来?”
太宰叹道:“纪侯萧怀瑾一向偏安一隅独善其身,他深居简出,脾性难猜,不知如何拉拢啊……”
洪彭突然一把抓住烛台射了出去,窗外剑光一闪,烛台瞬间被劈作两半。
一个黑衣刺客箭一般射入,直取陆长卿!
陆长卿姿势未变,坐在蒲团之上,眉间微微一皱。
黄昇与洪彭早已左右挡来,与那刺客厮杀在一起。那刺客不知是何来历,身法竟极妙,与两员大将杀得不分上下。
刺客打斗间竟还能向陆长卿抖出一枚暗器,陆长卿衣袖随意一挥,便将暗器扫落。
黄昇与洪彭竟还未将那刺客拿下,陆长卿面色愈发不豫。
他耸然起身,青色貂裘长袖中倏然露出短剑的锋芒,也不见他怎么动作,就已站在那刺客眼前。
刺客显然也是一惊,慌忙后退,然而身后黄昇与洪彭的剑已逼来。
陆长卿的短剑架在刺客颈上,目中冷冽如冰,“何人派你来的?”
刺客一言不发,目光却瞬间呆滞。黄昇大呼不妙,刺客已咬毒自尽。
与此同时,明华宫的偏殿中,皎皎明月盈落阁床。
凤岐披衣而坐,望着床边桌上点亮的烛台。明亮的火光映照在他深黑泛蓝的眼眸中,让他的眼睛里多了几分神采。
须臾,他对一旁昏昏欲睡的老宫女道:“秋娘,我求你件事。”
老宫女揉揉眼睛,问:“阿猫,你饿了么,要吃什么?”
凤岐从枕头下取出一支金簪,递给老宫女,“你替我跑一趟东边的寺人们的住处,把它送给一个叫阿虎的小寺人。”
老宫女细看了那簪子一眼,倒抽了一口气,“这不是殿下的簪子……你、你用它自尽,竟还藏在身边!”
凤岐徐徐交代她:“你和阿虎说,如果庆侯殿下要杀他,就给他看这簪子。如果殿下不杀他,日后可把这簪子当出去换钱,毕竟是金的,应该值不少钱。”
老宫女摇头叹道:“阿猫,为什么你做什么我都不明白……”
凤岐微笑起来:“秋娘,你快去,回来时再去御膳房给我偷些酒来。”
老宫女一边咂舌一边揣起簪子推门出去了。
她走了一会儿,凤岐慢慢地坐直了身子。
他浑身笼在银白的月华中,宛若一尊雕像。
他伸出手握住了烛台,在床上倾斜,丝绸的锦被滋滋作响,片刻后熊熊燃烧起来……
“阿蛮,我便死给你看看……”凤岐柔声道。
当老宫女回来时,明华宫外围满救火的侍卫,连太宰慎叔同和黄昇洪彭两位将军也在。
“殿下!”慎叔同朝烈焰中失声呼喊,被黄昇拖住以免他冲入火中。洪彭已往身上浇水,准备进到燃烧的宫殿中。
陆长卿思忖刺客之事时,宫人慌张来报,明华宫失火。
他那一刻浑身的血液都结成了冰。
赶到时火势已不容控制,耳中嗡嗡乱响,头脑一片空白的冲入了火海。
——你最好一把火把自己烧个干净,否则我必定鞭打你的尸身,挂在城墙上示众!
一把火,把自己烧个干净……烧个干净……
陆长卿怔怔地站在阁床边,这里已烧变了形,想必是从此处起的火。
烧断的木头和燃着的锦缎在陆长卿身旁纷纷而落,他却浑身冷汗如瀑。
阁床上躺着一个瘦高的人,这个人的身体也在燃烧,他却一动不动,一声不呼。
他却再也不会委曲求全地说:“阿蛮,饶我一条命吧。”
陆长卿一步一步走过去,抱起他燃烧的身体。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他被靖侯调戏后,徐徐穿衣的样子——先将一条修长的手臂伸进衣袖里,微微扭腰,再套进另一边的衣袖……
削葱般的指尖从袖口伸出……
陆长卿自己的衣服也燃烧起来,他全然不觉,只是不断用双手扑灭男人身上的火焰。
青铜面具还锁在他的脸上。
——你愿意戴着,就戴到死吧!
就戴到死吧……这是自己对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陆长卿呆若木鸡地望着那已经有些烧变了形的青铜面具。
他的手指摸上去,顿时被烫起了泡,他却浑然不觉。
从怀中掏出钥匙,打开了锁。
那面具已然因炙热与脸皮粘在了一起。
永远无法取下。
陆长卿怔怔坐了会儿,跪直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面具。
面具上是滑稽的笑脸,此刻却充满嘲讽之色。
他双手用力,将那面具掀开了一点,听到皮肉被剥离的粘腻声。
这声音,让泪水一刹那,轰然决堤。
心底那个最美好的人,十多年前早已在精神上不复存在,而今日,他又亲手摧毁了他的□□。
从今以后,这世上再也没有那个人了。
陆长卿松开了手,慢慢闭上含泪的双眼。
他纵使无畏于千军万马,今日却竟没有勇气直视面具后的这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