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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7、2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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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习惯成自然以后,很难戒掉。
每天凌晨去拍在校外租房考研同学的公寓门,柳妍都拼命告诉自己,睡一觉起来便好好振作。不过到了傍晚,心郁成疾,还是忍不住去往江边泡吧。与多数夜蒲者不同,她毫不打扮的,清清纯纯的学生气,自己喝自己的,却引得不少男人侧目。搭讪的人中,有长得讨厌的,和长得不讨厌的,她看着他们的样子,如同小叔叔一般的意气风发,但都不如他黑亮眸子里的光那般吸引人,他的无心或者有意的温柔对待,轻易让人沉沦,而那该死的理性,甚至叫人埋怨都不能。因为她没有资格的。
柳妍刚走出校门,眼角余光扫到身后不远处的男生。终于第一次,她转过身径直走到对方面前。你不用跟着我的,谢谢。
这是个犟脾性的高个子,与柳妍同院而不同班。大概是挨到大四,剩下的时日并不长久了,于是开始执着地狂热地追求她。
对方垂下眼帘,说:女生晚上一个人在外面玩不安全。
柳妍抿了抿唇,心思抑郁而复杂。这些天要不是有人甘愿默守着她,女生在外面究竟能否安全,她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
她就笑了。暗想道,我有什么好?叛逆,堕落,自私……我要的人是不被允许爱的人……她以无比自嘲的心情深深瞅了男生一眼,便转身不再搭理。
这一晚出乎意外地热闹至极。除了酒吧的喧嚣,还有节外生枝的麻烦。
男生的兄弟们找到了地方,实在看不过去他独自一人喝闷酒,一边可怜地远看着柳妍,每天得不到任何回应。
老林,你能不能不这么没出息!……天涯何患无芳草!那边的声音毫无顾忌地大刺刺地传来。
柳妍无法,装作听不到。她起身走出去,突然男生一跃而起,他死死拖住了她的手。
她心慌意乱。周围的男生们神色大多替兄弟不平。有近日常请她喝酒的男人过来打圆场:怎么,这么多人欺负我妹妹一个人?
柳妍转头瞪了一眼。
一个泡吧女,有什么好留恋的。某兄弟劝道。
老林说,柳妍,我晓得你最近不开心……虽然我不晓得你为什么不开心,但是我绝对不会眼看着你不管的……
兄弟们恨铁不成钢。柳妍,你不喜欢老林就莫要吊着他!
她张了张嘴,分辩不出任何话。
你们少管我的事!老林吼道。
她哭笑不得:你根本都谈不上认得我。
我认得你,认得快四年了……老林带着哭腔说,是你不认得我而已……
我不喜欢你。
……你自己在外面玩很危险,我就不能不管。
那你凭什么呢?你爱把我幻想成什么单纯幼稚的女孩子跟我没关系。我告诉你,我柳妍既不清纯也不漂亮,我只是爱玩,又有谁有资格管?她打了个酒嗝,继续道,一群没见识的工科男。
如此,她嘴巴把周围同学全部得罪光。
男生只死死抓着她的手痛哭流涕。
一只男人的大掌伸来,钳住了老林腕部,使他瞬间吃痛的松开,所有人都不由得回头。
又是哪个多管闲事的!柳妍瞪起眼。
在触到自己身旁那个伟岸的身影时,睫毛不禁蓦地抖动了一下。
柳敏风尘仆仆的样子,出现在了江城。令她不敢置信。
他冰着脸,酒吧灯光下如同夜叉。不过,是好看的夜叉,只是气场异常恐怖。
他搂过她的肩膀不由分说推搡地向外走。老林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仍旧抓住了柳妍的胳膊。
你是哪个?凭什么带走她?
她侧头看着小叔叔,清楚那紧抿的嘴角隐含着极度的怒气。以两人之间此时亲密无间的姿势,他能够怎样回答?
她盯着他的脸,以及越来越无言的表情,忽然地悲从中来且滑稽至极。仿佛一个天大的笑话。
老林执拗地绝不放手。柳妍说了一句话。周遭无论熟悉的同学还是观戏的看客都瞬间安静下来。
她甜美地一笑,说:
柳敏,你老婆终于舍得放你出来了。
柳敏的脸白了又绿。头顶上升起袅袅青烟。
好在众人震惊之下,再无任何阻拦地,他把她迅速带到了门外。
柳妍惊讶地看到他的Z城牌照的越野车停在路边。
“你开车来的?”
十四个小时车程,她不知道他怎样地昼夜兼程来到了这里。Z城机场的大面积航班滞留使得他不顾一切地这样做了。
车身上肮脏不堪,再是好车也折磨得满是风霜颓废。一如此刻驾驶它的男人。
“你没有去学校找我?”
柳妍小心翼翼,打破寂静。
“去了。”他的嗓子发哑。清了清,道:“但是我晓得你的心思。你就想我去酒吧接你的,对不对?”
她说:“我不承认有我这个心思。”
他转过脸,深深看了她一眼:“你不承认,我却晓得。”
她沉默。
“你想要堕落给我看。”
“我是成年人!这没有什么不对。”
“等到你独立了成熟了再说!”
“你根本是古板。”
“哈,古板!我在东西方都呆过,我懂得什么是教条束缚,什么是自由开放。一切的一切,基于你是否是一个有充分话语权的人。哪天你强大到别人的眼光撼动不了你的社会地位丝毫,那就随便你爱怎么玩怎么玩。”
“可是我要在乎那么多眼光做什么?我本就是社会里最没地位的小卒子一枚。别人看得起我,看不起我,对我能有什么影响?在乎眼光的人,是你,柳敏。”
他把车在江边停下。微仰起头,视镜的反光中,一双荡漾着波涛的眸子挣扎而痛苦。
许久,他叹息般地发出:“你赢了,柳妍。”
她不晓得他在说什么。
“从来没有女人搞得我……搞得我这么狼狈。”
她看着他,忍不住慢慢抬起手,放在他冒着短胡茬儿的下巴底。他把她的手抓下来。她四顾扫视一圈,从匣子里抽出一根烟,用打火机点燃,讨好一般地递给他。
他表情冰冷地张唇咬住。她噗嗤笑出来。
“看见我不开心你就很开心是吧?”他瞪了眼她。
她摇摇头,又点头。
“见到你,我就开心了。”
他沉默。她把脸转向窗外,看那一江灯火阑珊的秋水。
待他重又启动汽车时,她问:“去哪儿?我的小叔叔?”
“不知道!”
第一次她发现他情绪完全地乱了套。他咬着牙,表情泄露出一丝紧张。
车速攀升到一百二十。柳妍不禁心跳加快,耳旁只擦过风声。
他目不转睛地锁住前方道路,忽然吐出一句来。
“妍妍,我想你。”
这算是一种表白么,如飞驶的车一般失控,除了紧跟那排行看不到尽头的灯光,再无其它方向。
她想,她大概是听到了,不置信地发出:“什么?”
“你听到了。”他大声说。
“风大。”她回应。
他一只手伸过来,绕过了她的后颈,那已及肩头的发飞舞在他的掌心。
“妍妍,你是妖精变的还是怎么的?”
“我是聋子。”
“柳、妍,我、想、你!我这些天想你想的不能睡觉了!”
“自作孽,不可活。”她哈哈地笑,开心以及痛心,眨动的睫毛不自觉泛着湿润。“别误会,我是在说我。”
他把车开下了高速,江城古朴的夜在两人面前一点一滴展开。他在大桥底下,深深地吻她,她柔嫩的唇舌仍带有酒的芬芳气息。
她有种错觉,仿佛自己征服了这个不羁的男人。
因为他也已经入了魔。像她一般,在欲念与自责的深海沟壑之间不能自拔。
柳敏只能在江城小住一天。期间,柳妍觉得幸福无比,从来没有想过还能够再次伴着小叔叔行走在江城的街头。仿佛几年里流走的时光全都游转回来。她陪他吃热干面,尽管她不爱的。但是看到他馋家乡的味道,她满心里都是酸甜。不止一次,她想道,如果他们不是这样尴尬的血缘关系,该有多好。不过柳敏是如此回答的:我始终认为跟你是一个家族的,很幸运。你跟我是相似的。她把他拉到商店的橱窗前面装模作样地看,嗯嗯,你鼻头比我的大得多,有福相,双眼皮也比我的深哦,总的来说,你比我更像猪。
他哈哈大笑。妍妍你心性、脾气都和我是一路的。
她笑着转头,具体讲?
你放不开的。他望着她缓慢地说,心里牵绊的人和事,总归是放不开的。
她移开眼说,我听不懂。
他目光上抬,移过她的头顶。以后,你就懂了。
隔日两个人在学校附近分别。晨风很冷,她喜欢他用丝围巾把她的脸拢住,低下/身亲她的额头,还有挺秀的鼻梁。
“上高速小心些。”她忍不住说。
“有你这个不省心的姑娘,总是搞出事情来磨我,再小心也没用。”
她咧开嘴,嘻嘻地搂他的脖子。“那我不让你走了。看你抬杠!”
“放我走吧……求求你啦。”他露出一幅可怜兮兮的大男孩样祈求,却不忘啄吻她的嘴唇。
“要向我汇报。”她下达指令。
“好。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怎么忽然这么好脾气?”
“我再不敢得罪你了。妍妍。”
“你没有得罪我。”
“我不傻。”他浓密睫毛垂下来,一侧颊边抿出好看的浅窝,“我明白你自己出来发泄是为了什么。可是我一想到你,就什么办法也没有了。”
她露出了可爱的虎牙。至少,他在乎她。想念她若狂。就像她一样。
这样想着,柳妍不由得抬起眼微笑。笑颜分外明朗,映亮他的前路。
28.
李玉梅做了最后一次手术,从胸骨上取出固定用的钢丝。
出院回家后,康复期间她的心情不错。一家三口许久没有其乐融融地共享一顿丰盛的晚餐。李玉梅倒了红酒,与妍妍碰杯:祝我的妍妍前程似锦。
柳妍眼神一黯,仰头而尽。
李玉梅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尽些心考,你报的导师本来就看中你,这下子不辞劳苦也跟定他,算是表决心了。给别人看看你的狠气。
柳妍连喝了几杯,说,老妈我头晕。
嗤——没出息。
她吐舌头,撒娇了一会儿,便主动收拾碗筷去厨房。
爸爸进来的时候,柳妍已经快失去理智。她毫不掩藏地讲电话,一面抽泣。
柳明径直走上前。他摔了她的手机。
她满是泪痕地转头瞪眼看着他。
她首先道:
“我要毕业。”
“没人拦你。”
“我不会去考的。”
“随便你!”
柳明咬牙切齿。
“不过,你要是想去那个地方,先不要姓柳再说。否则,你就老老实实呆在这里,我管你毕业出去翻砂也好捡垃圾也好,你每天都得回来你妈妈跟前报道!”
“不要逼我。”
柳明简直牙都要咬碎。半晌,吐出一句:
“女孩,真是不中用的……”似哭无泪的表情,转过身去仰头慢慢重复:“不中用啊……”
柳妍听得心疼。
类似的话,她已经听过一遍了。
毕业论文选题,会后付教授严肃地说:柳妍你等一下。
这个曾经在课堂上叫李妍证实自己的学究派教授,现在不会不认得她的名字了,但此刻看她的眼神带着深切的痛恶。
柳妍主动乖觉地说:“付老师,题目和资料我回去会仔细研究的。”
他直截了当:“我不想指导你做论文。你再找别的老师吧。”
柳妍整个人定住。
“还有,你报了我的研究生。我直话跟你说,我不收的。”
她把话题转回到论文,突然被暴躁地打断。
“我的话不想重复!”
“为什么?”她直视着对方。
“我不浪费时间在吊儿郎当的学生身上。”
“我有信心和能力——”
“你有个屁!”他个性地粗口。“我晓得,女生,满脑子都是乱七八糟,根本不适合学这个专业。你找别的老师,别的老师要求低,我这里,从你第一次上我的课开始你就应该晓得的,我从不对学生低标准。”
“只是因为我是女生?”
付教授仰头重重地“哈、哈”了两声。“柳妍你不晓得最近系里多少人对你有意见!女生,真是不中用的……”
她沉默心酸地走出办公室。迎头却撞到了相熟的付教授的研究生。大概未关门的对话,都叫人听了去吧。放弃保研这件事,的确对付教授来说,是一种羞辱。之前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柳妍铁定要跟着他读研了。尽管这是个有名的有着“女生差生论”的奇葩教授,她却将成为他的第一个女弟子。如今柳妍声名狼藉,最后的课程考的一塌糊涂,作风被人传言得不堪之极。
研究生跟上来。柳妍你等一下。
她瞪着发红的眼睛转头。
付老师说的是气话。
她点点头。
去年跟着付教授带领的队伍去野外实习时,她曾经与对方相熟。想了想,她心中叹息,那时自己还是另一幅心境。仿佛整个人深埋进土壤一般,痛苦但是专注的一种状态。两年,她要减轻思念小叔叔的苦,唯有令自己投入,投入她能投入的山河大地。
其实最后一天从山里出来,付老师跟我们训过话,女孩子都能吃得苦,你们怎么就吃不得?女生都能专心,你们怎么就不能?搞学术,想那些投机取巧的事,自己哄自己,哄一辈子,有什么意思。但凡能得个心思纯净的弟子,他也就满足了。
柳妍摇摇头,恍惚地说一句:我先走了。
如今闹到这个地步,柳妍没有打声招呼,把家里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丢给焦头烂额的爸爸,自己登上了去Z城的火车。
柳敏惊异于妍妍的到来。
“妍妍……你怎么电话也不打?我好接你。”
她走上前一步。
他看到她风尘仆仆,不只是旅途,而是从头到脚从眼睛到每一个毛孔里浸透的风尘仆仆。她脸色仿佛刚刚从火焰燃烧的灰烬里沐浴而出。
她的旅行箱子在门外。极其大个的一只。
她仰起头。
他低下颈。
门里门外。
她说:“我来……找工作。”
然后一下一下地笑,笑得无比难看。
他双臂穿过她的腋下捞起她的肩膀。
她听到印在唇上的呼吸,一种深情的轻叹。
啊。她发出。
他抚摸她的眼帘,映湿一片。
柳敏没有强问任何事,温柔地安抚妍妍歇息了。她抱着他的胳膊入睡的姿势十分香甜,像只满足的小兽,他俯身亲吻她的头顶,轻柔得小心翼翼。
她来了他自然是欢喜的,但也是惶恐的。走到这一步,理性全都不管用了。他静静地在客厅里靠着头坐了半夜,内心里嘲笑自己,要是理性管用,便不会一次又一次的失控。她年少贪心,他却比她还贪心。贪心,想到这个词儿,他的心蓦地抽动了一下。
接下来的日子,第一件事,柳妍没有了手机。轻易地柳敏将之解决好。
第二件事,她决然不肯同家里打电话,每天不顾劝说地一头扎进年末的各种招聘会早出晚归。
柳敏并不会凡事顺着她。事实上,唯有这一件,绝对不能依从。
“我会独立。”她双手攥成拳说得无比坚决,在他听来却无比可笑。
“没人拦着你。”他依旧好言好语地哄着,“来,妍妍,你把家里的新号码告诉我。”
“你要跟我老爹说什么?”
“你想我说什么?”他挑了眉反问道。
“你可以什么都不要说,你不要管我的事。”
他手掌一拍茶几。“这是什么话?!妍妍你把我当傻子呢?你真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是擅自离家出走?”
她仰起脸,咬了咬唇,说:“你清楚,又有什么用。”
他克制地神色和缓下来,注视着她倔犟而哀愁的眼睛,语气复变得低柔:“妍妍,把事情交给我,好不好?”
她摇头。
“为什么不?”
她回答得那样卑微,像一个她从来不敢想象,从来不屑一顾的低到尘埃里头去的女子。
“你会丢了我的。”
她是这样说的。
柳妍经历了所有和她一般档次而非专业对口的毕业生该有的艰辛,一无所获。期间,柳敏通过老宅里卧病的叔伯,辗转得到了柳妍家里新的座机号码。然而奇特的是,始终无人接听。柳敏只得再次问叔伯,老头子气虚地一边慢慢咳嗽一边说,你大堂哥家里一切都好呀,没有听说什么事……你这么着急找他做什么?柳敏笑着含混了过去。
对于柳妍,柳敏不知道该不该看着她吃苦。Z城是年轻人的天堂,也是地狱。他见过了无数的梦想家,一夜膨胀在这里,或者葬在这里。有野心的人纷纷愿意捆缚在这座高速旋转的离心机上飞驶,一如他自己。可是,她不是野心家。她只是他的女孩,盲目而又热烈至极,并且在人头的竞争里毫无优势。她的未来不在这里,他想,他清楚。
于是,柳敏权且把柳妍强行抓到了自己的羽翼下。她是反抗的:“我不要靠你生存。否则你永远不平等地看我。”
他一如既往用哄得:“乖。我给你找机会历练不好么?”
她摇头,“如果我不认识你,如果我不是你的亲戚——”
他打断,“如果你不认识我,你不会丢下一切跑来,如果你不是我的亲戚,你会这么痛苦吗?妍妍,我不想你以后都不快活,我不想你到头来怪我。”
她发泄地大叫了一声。把头撞进他的怀里,片刻后又推开他。
“好。”她说。“反正现在我们是分不开的。”
第二天,柳妍开始了在小叔叔的公司实习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