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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明朝又是伤流潦(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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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说“择善而固执”,一是要有选择的明辨,二是要有坚持的力量和勇气。这是还在念书的年纪,语文班主任教的。那时的记忆不知道为什么就这么深刻,以至于顾徽是一直都想要做那样的一个人!后来的求学生涯,一位她十分敬重的老师也这样郑重其事地讲述过,一个人要明白自己追求的是什么,然后,无论外境如何迁转,要一念坚持,不可松懈!
经历了这许多事情,她终于认清了谁才是可以一生相守的人,虽然剩下的时间短暂,可是,她没有时间去害怕和忧虑——并且,正是因为清楚地看见时光流逝,她决定了更加不会浪费时间去忧伤。
金眼似乎也是这样想,相处的日子里,他越来越喜欢微微地笑,虽然眉梢总是有难以抹去的桀骜,但那唇角的弧度却越来越柔软。
不见一丝阴霾。
路过蓟宁县时,岐悦提出了道别。顾徽很惊讶,虽明白他不会一直随他们南下,但也未想到他会在这里说分手。
“为什么?”想也不想,她劈头就问。
岐悦微笑道:“因为想见见一位故人。”
“故人?”顾徽更加不解,“你哪来的什么故人!?”
“啊。”岐悦仍旧温和地道,“因为记起以前的事,所以才有了这位故人。”
“是么?谁啊?”顾徽顿时觉得很好奇,笑嘻嘻地问他。
岐悦的衣衫在这时被微凉的风轻轻扬起,他低眉,伸手抚平衣角,缓缓道:“在另一个轮回里的故人……”顿了顿,他平视着顾徽的脸,用近乎叹息的口气又补上一句,“颇有渊源。”
“哦。”见他不便明讲,顾徽也懒得多问,只道,“我们会再相见吧?在这一世?”
岐悦点点头,笑答:“会。”
“好吧。你多保重。没有意外的话,我会一直在申县,随时恭候您大驾光临!”她笑着开起玩笑来。
“好。”岐悦看了看她,然后转而对金眼微微点头示意。他也就轻轻地回应了一下,彼此都无多的话,气氛却很淡,宁静的淡然。
直到岐悦墨绿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顾徽才蹭到金眼身边道:“你们……嗯……你们……”
见了她吞吞吐吐费力措辞的样子,金眼微笑道:“我们并无过节。”
“是么?”顾徽挨着他坐下来。
“岐悦是明白人。”
“哦?”
金眼轻轻一笑,继续道:“明白现在的你并不是那一世他等候的那个人,而这一世里……”眼见他故意拉长了尾音不往下讲,顾徽探出头去等他的话。他却忽然低下头来,出乎意料地,用无比温柔的力道吻上了她的唇,大手轻轻地扣上了她的后脑。
“那个……”她在缠绵的亲吻空隙里非常不解风情地忍不住道,“那个……你刚……刚才说……还没有说完……”
金眼的笑声低不可闻,他稍稍放开她,却仍旧赖在她唇边,一双明亮的眼睛直接而专注地凝视着她,用一贯的口气解释道:“因为,这一世里,你是我的女人。”
他就这样在她脸颊旁吐着微热的清爽气息,一脸十分理所当然的表情,金色的瞳里尽是细碎如钻的光芒。顾徽一怔,随即笑道:“你怎么总是这个样子!?”
“怎样?”金眼眉宇间的气势依然张扬,直接道,“我既不计较他下一世占了你,他又怎敢与我计较这一世你是我的女人?”冷冷的不驯的调子。
顾徽看着他嚣张的脸,笑道:“你还真不理亏呢!”
“不该么?”金眼脸上是更加理所当然的神情。
“该!”顾徽笑着搂了搂他的脖子,“我们上路吧。你不想早一点回到乾毓么?”
金眼却道:“无碍。和你一起,在何处并无所谓。”
顾徽笑盈盈地看着他,“那我想回去,我喜欢那个青莲池。”
“好罢。”金眼爽快地点头。
“难道你不想要回家么?”顾徽还是不太明白他,因为他似乎并不是很在意那个乾毓官邸的事情。
金眼非常平静地回视着她写满不解的脸庞,道:“我是不是从未对你讲过我家的事?”
“唔。”顾徽微笑道,“因为有不好的事情么?所以,你才不是很想回家?”
金眼望着前方的小径,那里有初融的雪水湿润着褐色的泥地,两三棵嫩绿的新芽刚刚冒出地面,芽尖上还挂着一点透明的雪水。他沉吟了片刻,似在考虑措辞,然后才慢慢道:“我爹一生只娶了我娘一个,你知道罢?”
顾徽点头,“上次不是还说起过?你说你爹爹只是寻常男子,终身不娶是因为一直没有遇见合适的女子。”
金眼这时忽然极其轻微地笑了一下,语气也变得十分轻盈,“并不全是为此。”
“是么?”其实和陶宛谈过之后,顾徽就明白那些话不过是他在安慰她以及他不希望她有负担。
金眼轻轻地叩起手指,放在膝盖上。冬末初春的风自他指间吹过,是一股略微刺骨的凉意。他微微蹙眉,低声道:“我娘……她原是青楼女子。”
顾徽一惊,虽然并不是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却还是在金眼那样的表情和语气里,有了浓重的好奇。“不好么?”她轻轻地问。
金眼缓缓侧过脸,微笑着看她,但那笑容里却有一股说不出的奇怪味道。“顾徽,你们那里对这样的女子如何看待?”
顾徽想了想,很快答道:“我不是男人,所以不太明白男人的想法。我们那里有些人不是很在意这个事情,不过,也许大多数男人虽然嘴上不说,骨子里还是会介意吧。你爹爹呢?他不在意么?”
金眼轻轻摇头,认真地道:“他很爱她。”
“是么?”顾徽不由宛而,“那不是很好么?”
金眼的唇角扬起了一道漂亮的弧度,但那笑意却有一丝古怪,他喃喃道:“好么?我原是也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什么?”顾徽伸手去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他在她怀里很安静,过了好一会儿,才坐直身子,平静地望着她道:“我是我娘的第二个孩子。”
“对啊,第一个不是师宇么?”她故意逗他笑。
他却依然保持着一样的表情,用十分淡然的口气继续说道:“师宇是爹爹的孩子。而我是……”他停顿了一下,掌心忽然握紧,“我是我娘的孩子。”
顾徽一怔,然后微笑道:“你娘心里有别的人?”忍住了后面一句没有讲——还是在和你爹爹成亲之后有别的男人!?
金眼沉默了一小会儿,点头道:“对。”
“你爹爹呢?他也知道?”
“对。”他几乎是毫不迟疑地回答了她。
“你爹爹既然已不在意,你为什么不开心?”顾徽不明白了。
金眼低眉道:“因为我并不是他的孩子,他却待我更好。”
顾徽不说话了,轻轻地牵过他的手握在指间,冰凉的温度。
金眼望着自己的手被她小小的指头缠绕着,他垂着头,脸上不知道是什么神情,只听见他道:“那年,师宇七岁,我五岁,家里来了一位客人,说见我家有紫气来袭,然后打开了我和师宇的末轮,游说我们去祁连山修行。爹爹奉旨守卫申县,娘亲和护卫带着我们上了路。有一阵山下并不平静,妖魔很多,我们在山下遇见了一只道行不浅的妖精,护卫死伤殆尽,娘亲为了救我,把师宇推了出去……”
顾徽盯着他此际的面容,心里隐隐做痛,脸上却控制着不要流露丝毫。金眼见了她的样子,竟然微微一笑,道:“后来,师父救了我们。”
“平安就好。”她只好这样说。
金眼却道:“师宇从那时变得对家人很冷淡,然后渐渐地成了一副总是微笑恭顺的样子,再也没有人明白他在想些什么。而之后,我爹从未追究过此事。不明白缘由之前,我问过我娘,为什么待我和师宇不一样!?不都是一样的骨肉血亲么!?为什么那种时候会舍得推了师宇出去!?后来,很偶然地,我见到了那个男人。”
说到这里,他忽然沉默了。顾徽叹了口气,道:“因为你娘更加爱护的是那个男人吧,所以,才会更加爱护那个男人的孩子?”但是,她记得金眼从未将那个男人唤作“爹”,提到那个本该是他父亲的男人时,他只是把他叫做“那个男人”,非常生硬的称呼,一眼就看得出,他并不喜欢那个本该是他父亲的男子。
金眼淡淡一笑,“我开始恨她。有那样纵容和溺爱她的人不要,却爱着别的男人。做为那样一个女人的孩子,我曾经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以为那是一件十分耻辱的事。”
顾徽道:“那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金眼盘起自己的双腿,两手搁在膝上,自顾自地缓缓道:“两年之后,我娘便过世了。死之前,她怀了我爹的第二个孩子。她死的时候,爹很伤心。那是在乾毓和岘诛寺一次形势严峻的战乱里,为了留下来陪爹,她拒绝了和护卫们离开……”顾徽静静地听着,耳边有低微的风声,头顶是朗日清空,一派祥和宁静的景象。金眼继续道:“我和师宇最后见她时,她流着泪,只抱了师宇,什么也没有说,或许已经说不出话来……可是,在那之前不久,我记得她对我说过,决定了爱一个人,便要拼了性命地去坚持,可惜的是,之前她不懂,如今懂了,却早已连累了两个人……”
“如果当初坚持着不曾嫁给你爹,或者嫁了便一心只爱他一个,日子就不会变得那样糟糕?你以为她会这样是因为青楼女子的水性杨花?还是,你因为这个,做过别人的谈资?”顾徽轻轻地答道。
金眼看向她,金色的眼底颜色凝重无比,眉梢之上的讥诮却现了出来,他不屑道:“谈资?我从未想过什么谈资。”他转而问她,“顾徽,你为何会喜欢我?”
顾徽笑道:“这个不好说。不知道你有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就是遇见了很好的人,就会很喜欢,努力地去喜欢,战战兢兢地等待着他的回应——这不能不算是一件辛苦的事情吧?然后,非常偶然地,又遇见了另外一个人,他和那些以前自以为喜欢的人都不一样。和他在一起,很轻松,很自然,做回自己想做的样子,而人变得很平静,然后,因为他,总是有如溪流一样流动的喜悦,小小的跃动的水花一样的喜悦,不激烈,却很舒服。这时,才忽然醒悟,原来爱情可以是这个样子,而我想要的爱情,就是这个样子!”
金眼注视着她良久,极其认真地听她讲完,才道:“你当真喜欢我胜过沉蔼?”
“你担心么?”顾徽好笑地盯着他。
他摇头,却道:“知道我为何会喜欢你么?不介意你心里有谁,是因为明白爱一个人只有自己坚持,才可以对自己无愧无悔,我不想做我娘那样的人,我希望能做到我爹的一半便足够。他很爱她,不计较她的出身,不计较她的做法,只是因为她是他认定了要爱的人,便坚持了一生。我爹,是我唯一敬重的人。”
顾徽笑着亲了他的脸颊,自己的唇和他的肌肤都是冰凉的温度,而心却暖烘烘的。她轻声问道:“那现在呢?现在还会狠你娘么?”
金眼深呼吸,迎上她含笑的眼神,不紧不慢地道:“不。现在反而觉得她很可怜。”
“是么?因为不能顺着自己的心意去爱,做什么抉择都是慢了一步,错过了第一个,又错过了第二个?”顾徽猜测道。
金眼轻轻点头,“我娘过世后,我还见过那个男人一次。五岁那年,我第一次见他,那时,我娘哀求他带她走,却被他不由分说地拒绝了。记得那一夜他对我娘说,‘你难道还不明白么?偌大的乾毓官邸,为何竟能容我一个外人来去自如!?’。”金眼停下来,沉默了一会儿,才又解释道,“那自然是因为我爹默许了此事,那个男人竟然也明白这一点。”
“也许值得你娘那样念念不忘的男人,也不是泛泛之辈?”顾徽接过话去,笑着替他讲了这番他不愿承认又不太想否认的话——他真正的爹爹,其实也是一位颇有气度的男子。
金眼不语,唇角轻轻一挑,笑意顿时如游丝般浮现在俊朗的脸庞上,他接着道:“然后,我娘去世那年,我在她坟前再次见了他。微雨的天气,暮色里他一人独饮,带着醉意吟了一首词。《思帝乡》,你知道么?”
顾徽微怔,随即笑道:“知道!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嘛!我也很喜欢!”
金眼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也这样想过么?”
“对。”顾徽老实地点头,“真心爱一个人,不就该是这样么!?因为那个人很优秀,所以姑娘才会去喜欢,喜欢上了,便努力地和他在一起,就算被抛弃了,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啊!不该是这样么!?”说完,她笑盈盈地盯着他。
金眼缓缓道:“你们那里的姑娘家都是这个样子么?”
顾徽讪笑,“也不全是啦!”
金眼忽然望着她,一双眼睛里情愫专注而浓重,道:“而你这样想,真好。”
顾徽在他的话里,怔住了,过了一会儿才在他微笑的神情里缓过神来,“你不觉得不好么?”
金眼摇头,非常笃定地答道:“你既然可以对沉蔼用情那样深,我也信,信你爱上我,一定也不会负我。”
不会负我。
不知道为什么,金眼的话总是很简洁,但就这寥寥的几个字却总是在她的脑子里盘旋不去!顾徽挽着他手臂,把脸窝在他锁骨间,道:“谢谢你!”
金眼好笑地揉了揉她头顶,“谢什么?”
“谢谢你相信我!”顾徽仰头十分认真地盯着他明亮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
马车慢慢地向下一站驶去。两人的头顶上是一片清妍的蓝天,偶尔有一两只流莺划过天际,留下两三声婉转的啼鸣。微风拂过脸颊虽然还有一抹子凉意,却没了冬季的凄厉味道,似乎连它也变得柔和起来。
平原十分开阔,使得人的心境也一如视野一般宽敞了起来。
顾徽靠在金眼身边,静静地看着两侧的景致在渐浓的春意里缓缓后退,心里一片宁静。忽然,她自顾自地笑了起来。金眼不由低眉道:“笑什么?”
“你不觉得好笑么?”顾徽反问他,“你和师宇正好相反!”
“相反?”金眼有些疑惑。
“对啊。”顾徽脸上的笑意更深,解释道,“不是说师宇是你爹爹的孩子,不就该和你爹爹一样?而你是你娘的孩子,不就该和你娘一样?结果,师宇做了一个多情的种,而你呢,偏偏这样傻!”
金眼有些错愕地盯着她,片刻后才道:“你还真能想。”
顾徽道:“不管怎么说,你没有因为以前的那些事情,变成花心的纨绔子弟,总归是件值得庆幸的事——你这个人啊,还真是奇怪!”
“我怎么奇怪了?”口气开始不和善。
顾徽才不理会他,“一般的,不都会不相信女人了么?偏偏你自己要做个痴情的种!”
金眼眉梢一挑,傲慢地道:“不该这样么?”
“该——”抱着他好看得不行的脸狠狠亲了一下,“可是,你也是因为这个,才总是不回家么?”
金眼道:“那是我的家么?”
顾徽微怔,“怎么不是!?”
金眼十分平静地道:“那些都是应该属于师宇的东西,与我无关。”
“所以,你才不回去?”顾徽叹了口气,“你这个人也真是固执得要命!”
“不是固执。”他居然柔和了脸色,缓缓道,“是我想过不亏欠的生活。你不觉得,比起总是欠着别人的恩情,不亏欠是一种更加愉快的心情么?”说这话时,他忽然展颜笑了起来。
顾徽却敲了他的额头,“尽是瞎想!在你决定到底是不是亏欠之前,至少先确定师宇的看法,好不好!?你这样在外游荡,难道没想过,他也许以为你对他有隔阂,所以才刻意避而不见么!?不管怎样,总归是一家人,对不对!?他初见我的时候,还反复警告我不要误了你,不也是担心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