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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六章 惟惜白玉缺半轮(上) ...
临近中秋,风中平添了几分凉意,和着满园丹桂的甜香腻在喉头,反倒惹人烦躁。程贵妃有一搭没一搭地用盖子拨着碗中的香茗,浅笑着朝翌靖道:“这两月你身子不好,差去探你的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现下瞧着你精神尚好,本宫这做母亲的心里也好过些。”
“叫母亲担忧,是儿臣不孝”,翌靖笑答,目光淡淡扫过站在程贵妃背后的翌宁。
程贵妃笑道:“前些日子你病着,又不肯出门,你弟弟却是个闲不住的,他在西北闯了祸,皇上罚他闭门三月,他却再不肯省给本宫半点心。中元节的时候,他悄悄去晓月湖边观莲灯,倒碰出一桩喜事来。”
翌宁面上一红,却见程贵妃掩着嘴笑,“翌宁在湖边遇得个女子,一见之下惊为天人,巴巴缀在人家后面,瞧着那女子回了叶家国公府,猜来想去该是小公爷的胞妹叶韶。这孩子回来便央本宫去国公府提亲,本宫拗他不过,便寻个由头将叶家小姐召进宫来瞧瞧,果然是个极惹人疼的孩子,无怪乎将这傻子的心也牵了去。”
翌宁笑看翌靖,道:“大哥与小公爷熟稔,不知可曾见过叶家小姐?‘琼姿玉质,仙子临尘’,便是这八个字了。”
程贵妃笑骂:“哪有这样没臊的,好在人前这样夸自家娘子!”
翌宁笑着滚在程贵妃怀里,瞟眼却见翌靖脸色煞白,额上沁出一层薄汗,心中涌过一阵得意,没的又有些酸楚,嘴上却道:“大哥可是哪里不合适?怎么脸色这样差……”
翌靖掩住心口,勉力皱眉开口道:“叶家将喜事应下了么?”
翌宁忙上前扶着翌靖,伸手帮他顺着气,恼道:“庚帖是收下了,音讯却是半点没有,翌宁正想着去求父皇,过几日在中秋宴上赐婚,正应个花好月圆。”
翌靖拍拍他的手,道:“二弟且仔细想想,只怕叶小姐心有所系,又不好驳了皇家面子,这才拖着未曾回话。”
翌宁冷哼一声,“却不知叶家门楣有多高,总不会连皇家也配不起,翌宁已打听过了,叶家小姐未曾订亲,如果父皇指婚,必定能成的。”
翌靖苦笑道:“婚姻之事最重两情相悦……”
话还没完,却听翌宁道:“大哥怎知叶家小姐不愿嫁我为妃?”
这句中语气强硬,翌靖知他必不肯善罢甘休,思及那日叶平眼中沉痛惋惜之色,只觉得胸中痛难自抑,又被丹桂甜香一冲,半口心血已滚到喉间。
他端起茶碗浅饮一口,勉力将千愁万绪咽回肚中,掀起前摆跪在程贵妃面前,垂头低声道:“事到如今,翌靖再不敢隐瞒母亲与二弟半分。叶小姐与儿臣自幼相识,情根深种,早已私下说定终身,只是念着她年龄还小,未敢告与父母知晓”,他抬头看了看程贵妃的脸色,只见她阖目不语,面上挂着一抹莫测的笑,又继续道:“况且长兄未娶,于礼不合,二弟又刚及廿二,去求父皇指婚只怕未必能成。”
程贵妃睁眼看着翌靖,道:“眼下叶小公爷得了大捷,他国公府圣眷正浓,慢说叶家小姐姿容绝世,只怕貌似无盐也有世家子弟排队争着将她娶回去,纵是今日打发了你弟弟,来日又当如何?”
翌靖伏身给程贵妃磕过一个响头,道:“只求母亲可怜儿臣一片痴心,将叶韶指给儿臣为妃,儿臣必定护她一世。”
程贵妃笑而不答,却是翌宁伸手将翌靖扶起,附在他耳边促狭道:“母亲自然可怜大哥,那翌宁的一片痴心又有谁来可怜?”
翌靖挥开他的手,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搁在桌上,道:“二弟看重的东西比一片痴心要紧,大哥让与你便是了。”
翌宁拾起一看,正是那日钱川交予叶平的那封信,信笺的一角上还染着半点黑色的旧血,他拿手指慢慢摩挲着血迹,笑着将书信收入袖中,又道:“旁的这些翌宁自然是看重的,只这一片痴心弟弟也放不下。”
程贵妃笑着将两人拉在座上,道:“叶家小姐真是好福气,竟让两个皇子龙孙为她置上满肚子气,连本宫这当娘的也妒忌起未过门的媳妇来。”说着又在翌宁脑门上戳了一指头,责道:“这做弟弟的也太淘气了些,怎么好去夺哥哥的心爱人物。”
翌宁嬉笑着给翌靖赔了个不是,只道:“翌宁念着大哥喜欢的必是好的,自然心里也喜欢,既然母亲责怪,儿臣不敢再想,便只盼着日后寻得个更好的,让大哥也尝尝妒忌的滋味。”
程贵妃敛去脸上的笑容,叱责道:“宠你几日便没了正形,这话是弟弟该说与哥哥的么,今日不罚你定是不行了!还不跪下!”
翌宁“噗通”一声跪下,未等程贵妃抬手便哭丧着脸道:“儿臣被大哥抢去了娘子,现下连说几句酸话也不行,母亲实在偏心极了!”
程贵妃心中一软,扬在半空的手愣是挥不下去,却见翌靖离座同跪在翌宁身边,道:“今日之事确是儿臣对不起二弟,原该翌靖向二弟赔礼才是,母亲切莫再责怪他了。”
程贵妃眼中含泪,弯着嘴角笑将二人搀起,又把两人的手握在一处,道:“日后你们便明白,红颜如露易逝,独有手足之情血浓于水,本宫只怕你们兄弟为着今日之事生了嫌隙,如今兄友弟恭自是最好不过了。”
二人将程贵妃让至席首坐下,又陪她说些宽心的话。临了程贵妃方拉着翌靖道:“明日本宫便去和皇上说,早日将你的亲事定下,这些时日皇上身子又不太好,他总念着你的亲事,只盼让他宽宽心,又沾着喜气高兴高兴,早些康健才是。”
晨光熹微,镣铐上的铁链划破清秋的雾霭,一队衙役押着囚犯朝大理寺走去,那囚犯身形瘦削,瞧去便如个薄薄的影子,就要被风刀霜剑削个干净。翌宁骑着高马走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与那囚犯说着话。
“自投罗网,慷慨赴死,钱先生精打细算,眼下这笔生意却叫本王瞧不透了。”翌宁听着摩擦的铁链叮当作响,面上挂起个笑容。
“钱川一介商贾,怎及王爷手眼通天”,钱川低垂着头,语气淡淡,“不交账册,太子杀我;交了账册,王爷杀我,草民原本想着拿王爷付的订银押个大小,若赢了或许还能赚条命。”
翌宁笑道:“钱先生一开始便算错了,不是本王手眼通天,本王身在天家,呼风唤雨又何须伸手。”
“太阳还没落”,钱川望着远处,“王爷怎知明天是晴空朗日还是风雨交加?”
翌宁哈哈大笑,“不管是晴空朗日还是风雨交加,只怕钱先生都见不到了。”
左右是个死,只求让我慷慨赴死的人终能不负天下。钱川沉默不语,面上挂着个渺远的笑,隐在暗处的一双眼睛熠熠生辉,若霜只求主子不负天下。
人世只道花事好,开至盛时已将残。汇通商行的掌柜钱川被处决这一日,京城的百姓纷纷涌上街头,争相来看这位廿八年纪便只手翻覆,汇通天下的传奇人物。囚车上的不过是个单薄瘦削的青年,虽面色苍白,却仪容整洁丝毫不乱,眉目间一丝不羁伴着几分精明,瞧着不似赴死,倒像踌躇满志地去谈一笔必成的生意。
秋风卷落满地梧桐,季少棠陪着翌靖坐在酒楼,临窗而望,正见囚车当街行过,路上百姓谩骂纷纷,只道钱川图财忘义,里通外族,帮着别人杀害本国百姓,合该千刀万剐。而当先骑在马上那个监斩官,瞧去一身铮铮铁骨,满脸堂皇正气,端得是位难遇难求的青天老爷。
季少棠不忍再看,别过头道:“钱先生少年英才,落得如此下场当真叫人扼腕叹息,倘若没有他,汇通商行难有今日之威势。”
翌靖望着囚车上的钱川,轻叹道:“我初次见他时,他不过是汇通商行一个机灵的小伙计,我瞧他虽年龄不大,察言观色的功夫却胜过那些浸淫多年的老先生,料想他日后能成大器,便多留意他几分。一日路过商行分号,却见他独自坐在门边,眼中没了往日的神采,我差人悄悄问他,知晓他的幼弟患了重病,他倾尽积蓄也未能治愈,便将那病孩子带至府中医治救活。”
季少棠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暗自猜测钱川的弟弟是翌靖府中哪位小厮,若云,若风或是若雨,却听翌靖道:“季大人猜错了,若霜的弟弟病愈后回了家乡,与寻常乡人一般娶妻生子,与翌靖再无半分瓜葛。只是机缘之下,翌靖却还见过若霜的侄子。”想起哑儿那双澄澈如水的眼睛,翌靖不禁扬眉一笑。
季少棠赞一声妙,道:“挟制他人,便日夜担忧着他朝失却掣肘,反为人所制,欲要将钱先生这样的聪明人纳为己用,唯有攻心一途。”
“若霜与弟弟相依为命,原本只盼这些脱出权势涡流之人能平安过得一世,不想上次鞑靼偷袭凉州,却将他的弟弟杀死了。他生无所盼,一心求死,事情安排妥当之后才会自己撞在二弟手中。”
季少棠想到钱川先前假为太子所用,受命将鞑靼军队招来,却害死自家兄弟,不禁叹道:“亲手磨就利刃,终杀死至亲之人,钱先生是个赌徒,未料一场豪赌之下,却是个说不清胜负的结果,原是这天意弄人。”
翌靖苦笑不答,只是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听着季少棠道:“想不到这次竟又是卜尧铭带头将汇通商行私贩货物于鞑靼一事闹上朝堂,先随太子,后投安平王爷,这见风使舵躲奸把滑之徒,反倒得了个‘诤臣’的好名声。钱先生汇通天下,福泽百姓,却成了人人不齿的奸妄小人,这世道,想来实在叫人齿冷!”
“卜尧铭区区言官,背后无权无势,依仗的不过就是天家几分恩泽,倒戈原也无可厚非”,翌靖朝窗外扫了一眼,淡淡道:“他倒聪明,先博个直言敢谏的好名声,不管将来是谁登极也不会为着出一口气为难他,枉自落下个冤杀诤臣的骂名。”
季少棠轻叹一声,却听翌靖肃穆道:“汇通商行被查封,禁卫军也被洗刷干净,朝堂中的近臣纷纷离散,如今太子四肢尽解,独头腹兀然,分明大势已去了。二弟那边一应事项,还要仰仗季大人多多操心。”
“钱先生以死相托,季某必定不负所望”,季少棠望着远处渐行渐远的囚车,正色道:“还望王爷他日亦不负吾等所望!”
翌靖默然不语,只端起桌上的酒杯敬过季少棠,又仰头喝净。人人欲我不负天下,我只盼这天下莫要负我罢了。
天时不顺,多事之秋。这边厢钱川方才被处决,那边厢苏州知府程凤常一本折子,又将尚未清净的朝堂搅翻了天。
这几日皇帝身子不好,递上来的折子俱是季霖等几位老臣拿着主意。季霖拿着程凤常的折子,活似捏了一块火炭,偏又甩不脱扔不得。那奏折中参的正是两淮巡盐御史苏鹤姿,列的却是官商勾结,收受私贿两项重罪。
苏鹤姿依附太子多年,任的又是巡盐御史这肥得流油的职位,若说半点私贿未受,只怕三岁小儿也不相信。
程凤常乃是程家亲眷,此刻跳出来参苏鹤姿必定是得了翌宁的授意,季霖心知翌宁扳倒太子初掌户部,有心要将这头一把火烧得旺些,但这事牵涉甚广,他也不敢托大,与几位老臣商议过后,还是决定找皇帝讨个主意。
皇帝强撑着病体捏着折子看了半晌,又将折子递还季霖手里,叹道:“翌宁这孩子性子也太急躁了些,翌远既私与鞑靼勾连,必定不会在太子的位子上坐久了,朕把户部放给他便是安他的心,偏他半刻也等不得,这便是借着苏鹤姿的事来敲打朕,催着朕易储了。”
季霖心中惴惴,沉吟片刻才问:“那皇上的意思,这苏鹤姿的案子……”
皇帝皱了皱眉,道:“这些年翌远也将户部搅得太厉害,便是再清的一块冰搁进去,只怕出来时也成了活泛着铜臭的水……”皇帝顿了片刻,又道:“就依着翌宁的意思办,季卿替他捏着分寸,既要让那些原先随着翌远的臣子醒醒头脑,也莫要闹得太过。终归是朕的孩子,便是太子做不成了,好歹不要伤了他的性命。”
季霖应了是,瞧着太医院院正已候在殿外等着请脉,行了礼方才退出来,抬头却见阴沉了几日的天飘起了小雨。秋风肃杀,秋雨却最是缠绵,似这般落得不干不净,只怕又要连续几日。季霖轻叹,不知安平王爷一双办惯了革奸审案的厉手,可否拨出几分青天。
太子筹谋多年,着实借着苏鹤姿的手在两淮捞了不少钱,这钱又通过汇通商行洗过一遍,纷纷流向朝中众官员的囊中。此次翌宁将苏鹤姿办得实在,原本便拧得生疼的暗线断了几根,翌宁牵着线头一扯,不仅五品以下的官员有十数人落了马,连户部左侍郎也被革职下狱。
户部尚书顾明因着春闱舞弊一案告老还乡,户部便是这位左侍郎做着主,眼下被这凌冽的秋风一刮,倒是果真将户部上下刮了个干净。不少朝臣心中着实不安,暗骂这安平王爷半点也不“安平”,“修罗”的毒辣手段却是不假。
翌宁却也并非白担了虚名,大理寺着人到两淮办苏鹤姿一案,偏又将几家盐商拖下了水,道是受贿必定有行贿之人,这几家大户个个洗不掉嫌疑。不想顺藤摸瓜一查,苏州首商沈家又出了大岔子,那沈家大少狂妄之极,竟在新盖园子的梁柱上暗暗雕龙。原本勾结行贿官员已是重罪,现下却成了谋反,沈家打点的银子流水般送出去,却是再没人敢收了。
胡磐安的折子递了上来,朝中几位老臣气得发抖,邀约着在皇帝榻前跪了遍地,季霖虽垂着头,却在心中暗暗捏了把汗。
“季卿”,皇帝低低唤了一声,季霖抬起头啦,却见皇帝的脸色一分一分沉了下去,半晌才道:“朕一向信得过你,这次……”
季霖心中“咯噔”一声,却听皇帝沉默片刻,道:“朕真是老了,近来总觉得眼前的人少,偏要挤得满屋子瞧着才有几分热闹”,话到此处,却是未语先叹,“现下满屋子的人,又觉得看着闹心,你领他们出去吧……”
季霖如蒙大赦,连忙磕了个头,几个老臣还欲说什么,却见他使了个眼色,只得随着他纷纷退出来。桂花开得正好,甜香和在风中迎面扑来,季霖看着殿内昏黄的微光,心中竟起了一丝错觉,这如画的河山,彷如也随着榻上那个人垂垂老去了。
到得临近中秋,案子已落得七七/八八,苏家与沈家判了满门抄斩,余下的几家除却当家理事的判了斩首,族人俱是充军流徙,原本脂正浓粉正香的望族,熬不过一个秋天便散得干净。
皇帝身子好了几分,念着这案子拿的太过,有意要暖暖臣心,中秋这日便在宫中设了筵席,请了几位朝中重臣。皇帝亲自向几人敬了酒,一时间宾主皆欢,气氛倒也活络。
翌靖的婚事定妥,皇帝有心替他求个吉利,便捡着在中秋宴上赐了婚。翌靖与叶韶一同离席谢恩,皇帝望着叶韶,脸上笑得仁厚慈爱,“果真是一双璧人,朕早便思量着给翌靖寻门好亲事,如今得此佳妇,方不至辱没了他。”
饶是叶韶素来孤高,脸上虽瞧不分明,一双眼中的脉脉情意却再也瞒不住。翌靖笑着谢了恩,未急着落座,却是就着给皇帝磕了个头,道:“父皇疼惜儿臣,儿臣今日便与父皇讨个恩旨。”
皇帝笑着打趣儿道:“上次便将朕的好画要了去,这下必是又念着父皇旁的好东西了!”
翌靖温和一笑,面上却浮上一抹犹豫的神色,片刻才道:“儿臣念着父皇龙体大愈,且又准了儿臣的喜事,斗胆求父皇大赦天下……”
皇帝面色一沉,众人心知翌靖是借机求个情,为苏家与沈家留一脉香火,却也在心中暗自奇怪。
眼下人人皆盼着与这两家撇个干净,便是原先有些什么瓜葛也拾掇着朝深处藏,这位反是沾着浑水往自家身上抹。再则,便是有心替这两家存个根,自可悄悄讨个人情,何苦非要明着去抓这刚落的灰尘往脸上搽。
席上的氛围霎时冷了下来,皇帝沉默片刻,方才缓缓道:“难得翌靖一颗慈悲心肠,便准了吧。”
众人脸色一松,翌靖恭恭敬敬谢恩落座,数位朝臣的眼光含着几分说不分明的意味暗暗瞧过来,翌靖面上浅笑,却是自斟自饮,喝尽了桌上一壶凉酒。
某人:此章撒了点狗血……
王爷:你敢说我长康是狗?!
某人:人,人血……(抱头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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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六章 惟惜白玉缺半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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