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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小别(二) ...

  •   中秋这天,雨下个没停。
      尹千钟猜谢尘去台州赴任了,这便一路往台州赶,云霁涟晕船,却什么也没说。他们在另一个镇上找到了正在卸货的小陈三,小陈三一脸鄙夷,道那谢少爷从小就精明,船刚一靠岸就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江南水师撒下了天罗地网,开着大船纷纷朝南边压去,依旧没有谢尘半点消息。
      他们中途从海昌乘船,自出发之日算起也不过两三天的功夫便从南浔到了会稽,这中间断不会与谢尘走岔了,即便如此,尹千钟也有功夫坐在台州府里等谢尘。不过尹千钟还是在路过镜湖时放慢了脚程,他想这地方也是顶顶像谢尘会来的,兴许他就在哪只画舫里呆着也未可知呢。
      云霁涟走上甲板,见尹千钟昂藏七尺,腰间宝刀迎风微鸣,好不精神。但尹千钟的眼睛却没看向他,始终只凝视着水面,不知在想什么。
      “咱们到了台州,定能等到谢大人的。”云霁涟轻声道。
      尹千钟收回目光,摇头:“我不是怕见不着他了,也不是怕他会照顾不好自己,他比你们大家想得要能干得多。”
      “可你还是担心。”云霁涟自嘲地低头弯起嘴角笑。
      “我是怕他难受。他那夜明明已十分伤心了,也跟我提起过,我却不闻不问……如今早已习惯了有他在,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不小心他也是会走的。”尹千钟如今知晓云霁涟心意,方察他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暗藏含义,明显到将来他若跟谢尘解释说自己真没看出来,恐怕谢尘都不能信。
      “你可晓得那夜我害他伤心到何种地步了么,”尹千钟侧过身,看着云霁涟,“他走的时候我都没能给他清理身子。”
      云霁涟猛地瑟缩一下,向后退道:“你怎么,这样的事都跟我说。”
      “霁涟,”尹千钟有些不忍地看着他,“有件事非跟你说不可。我从前喜欢过你,且是像喜欢他那样的喜欢。可……”

      鸭城。金陵。六朝岸。秋风里。
      玄武湖边上有两个风餐露宿的和尚,师兄叫顿悟,师弟叫渐悟,听说是被鸡鸣寺住持赶下山的。至于这二人犯了什么戒,那可谓众说纷纭。不过看那渐悟和尚从前就喜欢偷溜下山来取笑人,还爱听些坊间闲话,十有八九连累了他师兄。
      “施主真面生,哪块儿来带?不是本地人啵,还要小僧带你逛逛金陵城诶?秦淮河上热哄诶!”渐悟远远看见一个文静书生模样的人沿着湖边走来,两眼一亮便凑了上去。
      尚不等那公子答话,便听见左右有人笑骂着抢白:“花和尚,你还要脸?人家公子一表人才还行啊,哪个理得你个二五啷当,活丑唠!”
      说话的是个四十来岁的妇人,穿红戴绿,笑声极响,却是个正经人家的。谢尘没来过此地,不过同宫墙柳处久了,也能想见一二。等真正来了,发觉这地方果真浓妆艳抹,又带了些北方的豪气,与宫墙柳倒是相当合适的。
      “我想去梅花山,小师傅知道可还远么?”谢尘道。
      “不远带。不过施主,你今日刚到这块儿,累了啵,不然还是先上秦淮河上逛逛阿行?正好小僧给你讲讲秦淮河上滴艳史还好啦?明日起早上梅花山,不过这个时候么得花不好看唠,也么得什么人去,你还不如上汤山泡泡温泉舒服嘞。”那和尚搓着手,一副做买卖的样子。
      “我说公子,你表跟这种人讲话蛮,带他去就是掏银子给他开洋荤。”妇人又没话捞话地说道。
      “正好我想找他念念经,有人葬在梅花山周遭。”谢尘朝她一笑,妇人便没声儿了。
      渐悟听了谢尘的话,反倒收起嬉皮笑脸:“你可想想清楚再讲,小僧是个念经的么得错,不过被师父赶下山来唠,你请小僧表后悔哦。”
      “不要紧。”谢尘没多想便道。
      那渐悟高兴得脸上泛光:“那明天带小僧滴师兄一起去,他念经比小僧来丝。”
      “如此甚好。”

      两人到河边时,天上已涂抹出许多夜色。十里秦淮,一轮明月,岸边楼榭,河面画舫,灯笼高悬心中红,商女琵琶不说愁。是便这夜色,也都成了姿色。
      渐悟显然来过这等烟花之地,且还不是头一回了,对内中事物可谓如鱼得水,他带谢尘上了艘船,替谢尘点了盐水鸭狮子头等东西,自己拿出个冰糖袋子,道了声阿弥陀佛,这就讲开了。
      渐悟是个极会讲故事的和尚,尤其会讲那些名妓名倌的旧事。他说有些人被赎出勾栏然后死了,他说有些人卖了一辈子笑然后也死了,他还说从前秦淮河上有个相公,姓宫还是什么,名字不记得了,只记得那人姿容俏丽又满腹诗书,故而红了一两年。说到此处时,渐悟极不客气地上上下下打量了谢尘:“那相公论长相跟施主你也差不多,不过人比你有趣多唠。”
      谢尘让他这么一番比对,却不恼怒,反而笑道:“他定是比我嘴巴毒。然后呢,他怎样了?”
      “他那一手曲子弹得诶,不是一般滴来丝……”
      叫宫什么的相公身世与其他人一样,故而说不说也一样,横竖他五岁被卖到了胭脂阁,十五岁接活,十七岁攒够了钱自己给自己赎了身。结果官府都允了,胭脂阁的老鸨却不肯,先拿钱财收买他,不过那相公去意已决,敬酒不吃吃罚酒,老鸨一发狠,只有将他关了起来。可那相公人缘好哇,没给关几天就寻找了逃跑的时机,满楼子的倌儿都帮他,东躲西藏,逃至湖州府。听说到了湖州,老鸨派去的打手总算追上了他,逃无可逃了。

      太湖边上是个极热闹的地方,可但凡出了事,胆小些的绕道而行,胆大的疾步穿过,少有人停下来伸张正义的。宫墙柳还是穿着最好的衣裳,眉间含情,丝毫不带半分惧色,戏谑地望着眼前一排打手。
      僵持片刻,他颇为可惜地叹了口气道:“辛苦诸位,不过只能麻烦你们白走一趟啦,我还真不想回去。你们若逼我,我就只能跳下去咯。”
      为首的彪形大汉极为狠戾地道:“作死!行诶,老子就在这块儿等着,看你跳不跳!什么屌事情!”他手下几人亦觉有趣,纷纷抱了胳膊站在岸边等着。
      正这时候,不远处来了个黼衣方领的青年,面白无须,样貌极为俊美,身后跟了个年纪小些的少年,看样子是伴读陪着少爷逃学出游了。宫墙柳注意到那伴读穿得虽素,却是上好的织锦缎裁成,至于那少爷,则更不在话下。
      宫墙柳眯起眼睛死死盯着那青年,一刻也肯不放松。那青年老远见这头有些不对劲,不禁多看了两眼,却见被打手围着的那人始终投向自己,眼神里却不是求救,而是一副“你见死不救良心何安”的神态。
      身旁的少年亦看见了,扯了扯他家少爷衣角:“少爷,您不是饿了么,咱们先回客栈吃些东西可好?”
      宫墙柳立马狠瞪了那少年一眼。少年被他一瞪,撇撇嘴,松开青年不说话了。宫墙柳这才心满意足,重新眯起眼睛,往主子身上扫。
      天下虽则太平,可强抢民女乃至强抢民男之事亦时有耳闻,葛天白自然没那心情去这等闲事,可那人的目光实在怨恨太深……
      “怎么回事?”葛天白无奈摇摇头,走上前来随口问了一句。他说话声音不大,却很有些气势其中,一听便是大户人家出生,吓惯了奴才的身份。宫墙柳心中大喜,恐怕这回还真能让他逃了。
      “公子呀!”宫墙柳故意拉长了音,垂泪道,“这些人目无王法上我家抢亲,我家人不肯,他们便扬言要杀。唉,儿子无用,可怜我病榻上年逾五十的老父亲,就要给那七十高龄的陈员外做偏房啦!”
      少年“扑哧”一声笑岔了气,葛天白打探地看着宫墙柳,没说话,而几个打手莫名其妙,都给他绕晕了,一时竟也忘了反驳。
      宫墙柳越想越伤心,却也越想越开心,指着自己的脸,信誓旦旦对葛天白道:“公子莫不信我,你瞧我这张脸,我家爹爹只比这潇洒得多。”说罢,又想起什么地赶紧低头拭泪。
      那群打手也终于回过味儿来,冲上前来就要打他,却听断然一声大喝“住手!”四周便已围满了官差。官差中间走出个人来,刚刚那一声大喝便是从他口中传出的。宫墙柳并不知道这人是谁,只觉此人与戏里演的那些狗腿知府一模一样,他若不是这湖州的知府,恐怕没人能是了。
      事实是,宫墙柳看人的本领相当高明,那人的确就是湖州府的知府大人。他听说尚书府的公子到了湖州,便一路暗中保护,就生怕有个什么闪失。

      事情解决得很叫宫墙柳满意,那些打手最怕惊动官府,何况还是在湖州这么个人生地不熟的所在,只得听那官老爷的一通教诲,悻悻归去,好好做人了。
      “你是什么人?”葛天白没什么表情地问他。这样一句话在他说来,倒有些像街坊领居互相问“吃饭了没”,不过是句寒暄,实际谁乐意管你吃了没?
      “少爷,这人就是秦淮河上的柳冠,听说从金陵偷跑到湖州来的。”少年为向他家主子表明自己乃天下第一闲事人,赶紧抢在宫墙柳之前说道。
      “柳公子,幸会。”葛天白还是那不冷不热的清高样子,拱手对宫墙柳一礼便要离去,显然对他究竟为何会让打手围攻之事毫不在意。
      宫墙柳愣在原地,忽然弯下腰来笑得肚子疼,而那少年亦是满脸尴尬,想笑却不能笑。
      “柳公子?”葛天白不解。
      宫墙柳笑够了,揉着眼角道:“谁是柳公子?你这人真是有趣得紧,莫非哪日遇上个被人唤作‘花魁’的小潘西,你也要叫人家花姑娘不成?”
      花魁柳冠……葛天白原本无情的脸上,红了一大片。那样子给宫墙柳看见了,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小别(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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